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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蓝修(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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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还是太软弱了,每到累极了就要睡过去的那个瞬间,或者经历一场激烈的呕吐坐在地上深呼吸时,我就会想起她来,想起关于她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病痛时拥有想起来就能笑的回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已算得上奢侈。
在整个兵荒马乱的十一月里,小周出院了,“彩虹”搞了一次户外宣传活动,老巴寄来小豆丁的三周岁照片和他们的全家福,司浩然终于还是离婚了——哦,还有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我的小女孩终于长大了,红着脸要我去超市买“面包”。
“面包?肉松的还是红豆的?”当时我顺口问她。
她扭扭捏捏,“不是……”几分钟以后,她拉着我看电视广告,然后低着头不说话。
我看着广告画面,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一点尴尬,但更多的是高兴。我立刻披上风衣出了门,在超市替她选了各种牌子的“面包”,还买了两包红糖,一盒她最爱吃的水果软糖。结果我兴高采烈在厨房给则西煮面时,她趴到餐桌上抗议——“蓝修爸爸,‘面包’里还夹杂着婴儿尿布啦!”
是么?我回忆一下,当时真是没来得及看清楚……但我还是笑,“下回我不会弄错了。”
则西把两根筷子交叉来交叉去,末了嗫嚅,“可不可以吃荷包蛋呢?”
这孩子总是抓紧一切机会提出这个要求,好像对荷包蛋有着莫大的执念。我拒绝她,说要回“彩虹”上网查一查特殊期间吃过敏食物会怎样,她就“哦”一声,勉强做出听话的样子来,但还是微微扁了嘴,然后告诉我,“我还以为自己生病了,当时在上课,我跟老师说送我去医院,老师被我吓坏了。”
我把面条盛好端到她面前,坐在一边看着她吃,“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她头也不抬,“是程皓老师呀。”
我一愣,笑了,估计他当时得挺尴尬的,“那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
则西吃着面,一张脸红扑扑的,“我最喜欢蓝修爸爸和程皓老师了。”
结果电话的大部分内容成了程皓说服我让则西参加全国中学生绘画比赛,我有些惊讶,原来我的小女孩已有这样的水平,却听见电话里说,“但这孩子很害怕别人不喜欢她,她对别人的态度特别敏感,所以我就来问一问你……你看,她第一次参加比赛,最后有个环节还是现场作画,我有点担心她的情绪,你要是能请假几天陪着她去,那就最好了。”
“在上海,12月的7号8号两天,宾馆得自己预定比赛不会给孩子们安排,10号那天出结果,可能需要参加颁奖晚会,对么?”我确认信息,那边是肯定答复,我又跟程皓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我陷入沙发,八点,它报时,而我找出一张名片开始打电话,自报家门以后,我说自己愿意接受访问,那边的声音立刻兴奋起来,刷刷刷报出访问时间与地点。
这样,我在临去上海时提前办好了“彩虹”工作室的一切份内活,又因那连续三次的采访而解决了来回路费,终于如释重负。
就在人头攒动上演着重聚与离别的机场,我又遇见了沈从容。她一看见则西,哇一下冲过来抱住她,两个人摇来摇去像跳舞一样,“小梵高,我们一起去呀?”
则西在她怀里被逗得直笑,“从容姐姐!”
得,蓝修爸爸和从容姐姐,已经不是一个辈分的了。我正琢磨她俩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熟,程皓凑过来拍了拍我,“喂,不介意吧?反正……都是老朋友啦。”
我摇头,“当然。”眼角余光瞥见她还在咳嗽,一时竟脱口而出,“她感冒还没好?”
程皓笑了笑,“是啊,都快一冬天了。”他看了看我,忽然皱眉,“你……有一阵没见,你瘦了挺多,眼睛还有点红,是不是没睡好?”
我像被重重捶了一下,下意识用手去摸眼睛——下眼睑可能已有些泛红。我向程皓笑,“则西昨晚睡不着,一直吵我。”
他点一点头,转身去问则西画具是否带全画册带了哪几本,而则西乖乖回答着,沈从容在一旁偷笑,用胳膊肘推了推程皓,鄙视他摆出老师架子来的样子。
这画面真好。
机场里人来人往,惟有他们是静止的,与流动的背景格格不入,又异常融合。
我看着则西,我清秀的安静的大眼睛爱画画的小女孩。这次上海之行是否老天安排呢?如果那两个王八蛋还没死……我将用余生讨伐他们的罪孽。
飞机缓缓下降,我回到故乡。
让程皓与沈从容领着则西先去宾馆,我去往另一个方向。上海地下纵横交错的地铁像一扇又一扇神奇门,带人们去往城市的各个角落。还好司浩然的律所地处交通发达的市中心,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在某个地铁出口处看到了他。
他看见我,立刻远远的笑起来,等我走近了,他掩不住脸上惊讶,“你现在怎么形销骨立的?”
我笑了笑,“十分钟之内我就坦白,不过,先找个能坐下来说话的地方吧。”
“行。”他在前头带路,一个男人的沉默背影,在阴沉沉的天色中,是一种习惯了背负与压抑的姿态。
当我们面对面坐下,我看着他,尽量把三年多以前的事情讲得清楚简单。他几次三番就要跳起来,一时骂那两人混蛋王八蛋,一时骂我不把他当朋友到今天才告诉他这些。最后他的法律直觉生效了,问我是否要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
我点一点头,“索赔,我需要钱。”
他忽然把头埋进双手,肩膀耸动几下,再抬头,眼睛红红声音也沙哑,“还有多少时间?”
“这个说不准……”
“你放屁!我会不知道你?如果不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你巴不得把这事儿埋了再也不要想起,你会动用法律途径想要找到他们赔钱?”他猛地一敲桌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竟有一条青筋暴起,“如果不是有那个小女孩,你三年多前恐怕二话不说就捅了那俩,现在、现在你说要索赔,是不是因为自己快死了要给那小女孩争取生活费?”
“是。”
还能说什么呢,除了这个字。
司浩然愣愣看着我,忽然又流下眼泪,“我真想杀了他们……我真想杀了他们!”
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他深呼吸,而后尽力平复情绪,“我得缓一缓,现在脑子里一团乱……”
我喝一口茶,“那说一说你跟段洁洁吧。”
司浩然皱眉,“这弯儿拐得也太大了点儿。”
“我在‘彩虹’遇见过很多男同,有一半是已经结婚了的,其中一大半是为了父母。也有瞒得好的,一家人出外和乐融融,根本没有人能瞧出那男人的性取向——不过,那真的只是少数。”
他抓一把花生,吃得不亦乐乎,抽空来一句,“是啊,多半都得离……”然后就刹不住车了,“不是,你能不能别跟我提起这事儿?这事儿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啊?你说你都这样了,能跟你那事情比轻重缓急?都离了还啰嗦什么啊啰嗦,我是对不起她,我这一辈子我欠她,以后需要我干什么她只要吱一声我立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我还能怎么办?她要幸福完满的婚姻生活,我给不了;她要孩子,我更给不了!我现在除了愧疚就是感谢,感谢她给我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让我爸在最后的时间里还挺欣慰,觉着他儿子浪子回头……”
“司浩然,我想以你为案例给‘彩虹’工作组关于同性恋婚姻的研究出一份力,我们想做一个宣传,男女在同性恋婚姻中各自应该有什么心态……”
“什么心态,男的就不该幻想那女的会全盘接受,女的就不该幻想那男的会因为自己而改变性向,趁早说开了各找各妈去,别在一起磨叽几年最后还得离。”
我哭笑不得,“我说大律师,你好歹也是一知识分子,说话能不这么粗俗不?”
司浩然头一昂,“打官司,靠的就是咄咄逼人的气势!”只几秒钟,他脸色又黯淡下来,连声音也蔫儿了下去,“别说我,别再说我了……蓝修,你的案子让我好好想一想,想一想……”然后他忽然抓一把花生壳扔过来,“你什么表情?想到这事儿你就不闹心?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笑,“习惯了。”
“不是,我琢磨琢磨,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司浩然愁眉苦脸看着我,手指在桌上不停地敲,最后他终于眼睛一亮,又立刻换了一副小心翼翼的嘴脸,“那什么,你那沈从容……知道不知道?”
我摇头,“我又不是疯了。”
司浩然瞪我一眼,“是,你这辈子就没疯过!”
晚上回宾馆,则西将一幅素描递给我,“你看,老师送给我的。”
铅笔勾勒出的女孩有我熟悉的眼神,真实又坦荡,因为从无阻碍而显得无所畏惧。她的神情被捕捉得太好,看着右下角“程皓,04.10.17”的字样,一瞬间我眼眶发烫。
则西将小脑袋凑过来,“画得好吧?你看出来没,这是从容姐姐。”
当然看得出,当然,那是四年前,当她还是我的小癫子……我笑了笑,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我抚摩着那张画,手指拂过她四年前的脸颊。
卫生间传来水声,则西不知什么时候去洗澡了。房间门被敲响三下,我一开门,劈头就挨了一巴掌。像一头小兽猛然扎进我怀里,她嚎啕大哭。
我抱着她,脸上还火辣辣的疼,“怎么了?”
她不回答,只是哭。长长的微卷的头发,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静静蛰伏在她背后,又流水一样淌过我抱着她的双臂。
她在发抖。
我用手去测她的额头,冰凉凉又湿漉漉,继而想起或许是因为自己持续低烧……她却一下打掉我的手,退后一步看着我,目光灼灼,嗓音沙哑,“我陪你去南京。”
喀拉一下,我神魂俱裂。
我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嘴唇抖得厉害,几不能言。
全世界、全世界都可以知道我的不堪,只有她不可以,只有她……我死死盯着她,恨不得时光倒退,我没有认识她,她也没有认识我。此刻恨不得将司浩然撕成碎片——除了他还有谁!知道我的过往,又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而她长长吁出一口气,靠近我,轻轻掰开我紧握成拳的手指,将自己手指卡在我十指之间,缓缓扣住。她踮脚,一个冰凉的吻落在我留有余痛的左脸。
“我陪你……”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