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30、沈从容（6）

　　三个多小时以后，电梯恢复了正常。我与蓝修从电梯里走出去，然后走向不同的方向。我没有回头，不想看见他消失于茫茫人海的样子，也不想让他觉得我还有留恋。
　　回到家我将自己扔进沙发，不消几分钟就睡了过去，没有做梦。然而醒来望见窗外昏沉下去的天色，听见冬日里呼啸无常的风声，我还是觉得有一场冗长的梦终于结束了。
　　饿，非常饿。
　　我的手脚几乎不受控制，零食篮里翻出一袋干脆面，哧一下撕开包装袋，调味粉也不洒我就开始咬。室内没有亮灯，我蹲在零食篮旁嘎嘣嘎嘣啃着面，窗外的风越来越大，携带着细小的沙砾和枯枝败叶敲打在任何阻挠风向的地方，窗玻璃上像有无数爪子在挠，我心里也有。我没法领会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了？
　　渐渐的，手指开始一阵一阵的疼，与心脏跳动的频率一样。但还是觉得空，不是胃里。在又喝下一大杯热豆浆以后，胃里很充实。我尝试着抱起沙发上的靠枕，抱紧，所有手指隔着一层棉布都陷进海绵里去。不对，还是不对，我手指疼，我还觉得哪里很空。就在我呼吸的时候，在肋骨下方不知道几寸的地方，很空。
　　我扔掉那靠枕又去开台灯，当那灯光亮起来的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抓起了桌上的笔——我抓起了笔？在意识到这点以后，我顺势坐在了台灯下，面前是我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白纸。蓝黑墨水一路在张牙舞爪，直到我写“则西盯着沈修手里的刀，无声无息划开了鱼的肚皮。血水蔓延在水池里，那两尾鱼渐渐不动了”，文字戛然而止，那两尾鱼就一直“不动”到现在。
　　哦，很好啊，它们不动了——像是断了的电流重新连接上，我脑子里自动冒出这样的字句——不动了，不动了，然后呢？
　　我开始继续写下去。

　　这感觉很疯狂。
　　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我渐渐熟悉这样的自己。每当浑身的神经都在叫嚣着饿，我就用最快的速度填饱自己，而后打开台灯，接着上一回停笔的地方写下去——这听上去简直像个疯子了，或者像某种特异功能的爆发。
　　有时候我把手中的笔扔向墙壁，心想还不如干点儿别的去——去星海广场跟那些美院学生混在一起，去上海或者南京与从前的老同学聚会，或者发一回疯，收拾收拾去非洲吃手抓饭跳肚皮舞然后被爆裂的阳光晒晕过去。何苦来哉呢？没天分，没阅历，没足够阅读积累，一个人在这里前也漫漫后也茫茫，就像孤孤单单站在银河系。
　　有太多次，我想起中学里读《平凡的世界》这本书的那几个昼夜。不记得季节时令了，也不记得天气怎样和我是在放什么假，那几天里我捧着这本厚到可以当凶器的书，完全想不起我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读完最后一行字的时候，整个天地的阴沉颜色透过窗玻璃向我压过来，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我从阳台上的座椅上站起，才看见地平线上一抹绚烂至极的光。或许是光，或许是云，但是它像有万千种颜色，刺破天地混沌，向我扑面而来。
　　锐不可当，重而无形，那道光。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被那道光击中以后，我开始朦朦胧胧觉得，一个人这一辈子，哪怕只做一件事，只做一件自己坚持且自己认同为伟大的事，也就足够了——这大概可以称之为梦想，但那时我的梦想还不是文字。
　　就在四年前，我问蓝修他的梦想是什么，那时我已经开始自诩破败的文艺女青年，时不时伤春悲秋写点意味不明的字，觉得我是不同的，不同的，因为人人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而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喜欢写字。
　　那时我似乎还未将写字与梦想挂钩。我仍然没心没肺的任性玩闹，不管不顾的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毫无目的，且全然不想结果。但是当我大学毕业再回到国内，当我终于见到两鬓斑白的老爹听见他说“我的女儿长大了”，当我来到大连又留在大连，当我日复一日开始浸泡在铺天盖地的文字里，我知道有什么不同了。
　　我想写，我想写，我想一直不停地写。我把这当作自己的坚持，我把这认同为自己的伟大，我愿意一辈子只做这一件事，我清晰看见自己将要走的路。而我现在知道了，大概梦想还会令人饥饿。
　　没日没夜写了快一星期，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见天日的日子让人情绪波动而思维纷乱，我终于选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走下了公寓楼。
　　然后觉得自己像一个鬼。
　　踩在脚下的地，触感非常不真实；投射到眼中的人影，很近，但像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与一切人声格格不入，就像音波在隐形船艇的船壳上嗖一声滑过去，那些声音也这样擦过了我的耳朵，没有一句飘进耳膜，然后被我的大脑所识别。
　　下公交车以后，我每走两步就摇晃一下自己的头，企图找回缺失的真实感。一个行人停在我对面，红色大衣刺痛我的眼睛，她连续问了我两遍路。
　　“哦，坐406，或者轻轨也行，在和平广场站下车。”我回答，觉得舌头有些不灵活。她微笑向我道谢，我又回复了一声“没什么的”。等她转身离开，我才觉得刚才勉力寻找的真实感像是回来了一点，之前那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减轻了很多。
　　——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太久没有与人交流？
　　我在心里下结论。

　　这时候肩膀被人猛然一撞，我踉跄一下差点跌倒。与我擦肩而过的人本想回头道歉，一看到是我反而说，“哦是你啊没事吧不好意思现在有急事……”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得老远。我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但确实觉得有点面熟，就在怔忡的时候，她又匆匆忙忙跑回来，“抱歉抱歉现在有空么？”
　　我才点了个头，就被她拉着一起跑起来，她边跑边说，“很近，就在前面！要出人命了，我不确定、不确定……”就在她说话的当口，我们已经来到一个小区门口，我一抬头，看见大门口四个金字“幸福小区”。这四个字迅速在我眼前闪过去，我一下反应过来她的话，“出人命？！”
　　她已经拉我进了电梯，“蓝修打电话说小周情绪很不对，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又远，怕耽误了就让我先来……”蓝修？我扭头看她，而后恍然大悟——她是“彩虹”那个跟程皓洽谈宣传活动的工作人员！
　　到9楼电梯门打开，我一眼瞧见一扇红褐色的铁门，倒贴着一个“福”字。她一下冲出去按门铃，“小周！小周！”
　　没有人应答，我的心脏也跟着紧缩起来，“会不会是不在家？”
　　她看着我，眉毛之间挤出一个“川”字，“但愿是……不，他要是在荒郊野外自杀，连去救的机会都没有啊！”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听她说话是打给了蓝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站在陌生的紧闭的门前，对着一个半生不熟的女人，那种不真实感又回来了。一片死寂之中，只听见我们的呼吸，像午夜萦回咏叹的海浪声。而后“砰”一声，像有重物坠落在地，我跟她同时吓了一跳。
　　屋里有人。
　　我们对视一眼，而后猛力拍门，“小周，开门！”她向门内喊，“丫丫还小，你别冲动别想不开！她连小学都没有上完，她的小学毕业典礼、中学毕业典礼、大学毕业典礼，你都不想参加么！她……”
　　“滚！别管我——”一声闷喊从门内传来，而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就在这时，楼道里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这声音迅速逼近，我一回头，看见身后电梯上的红色数字，显示“2”。
　　脚步声愈发近了，粗重的喘息声也愈发清晰，电梯上的数字匀速跳动，“3、4、5……”，我在楼梯上看见了蓝修。阴暗的灯光下，他面上死灰一片，连嘴唇也毫无血色。他迅速站到我们身边，将右手里一把黄灿灿的钥匙一个一个试过去。
　　“7、8、9”，红色数字一跳成9，电梯门“钉”一声响，我手中猛然被塞进来一串钥匙，“一个一个试，快！”

　　“你小子打门卫抢钥匙……我干！”
　　耳边猛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和属于女人的尖利嘶叫，扭打和碰撞似乎在我背后愈演愈烈，我抖着手，只知道不断地试钥匙。“咔哒”一声门被打开，我只觉脑中有一条神经也随之一颤，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推开门，室内暗沉无光，隐约传来流水声。身后的嘈杂声早已消停，只有起先那个嗓音粗噶的人似乎啐了一口，“呸，难道被你小子说中了？！”
　　蓝修一手推开挡在门口的我，大步向屋内走去。
　　我猛然被撞到门框上，左耳嗡嗡直响，左肩左臂火烧火燎的疼。灯光骤然大亮，蓝修喊道，“王姐，打电话叫救护车！门卫师傅，进来帮一下忙。”
　　刚才还与他争执动手的门卫大叔应了一声，立刻进屋，穿着制服的背影高大魁梧。在我旁边，被蓝修喊为“王姐”的女人开始拨打号码。我略微犹豫，跟在门卫大叔身后进了屋子。
　　“哗啦”一声，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条鱼的动静，我刚到卫生间门口，就看见蓝修双手扣在一个男人胸前，在浸满血水的浴缸中架起了他的上半身——这就是“小周”吧？
　　小周没有穿衣服，瘦得现出根根肋骨的胸膛惨白一片。门卫大叔很快走上前，抬起了小周的双腿。猝不及防，一片禁忌的阴影猛然间跃上我的眼膜，我脑中一声轰鸣，后退一步跌倒在地。
　　两人将人事不知的小周平放在铺了地毯的饭厅，可以看见他身上有不均匀的紫斑，颈部、腋窝和腹股沟明显肿了起来。灯光洒在他湿淋淋的皮肤上，我猛然想起那些文字——“则西盯着沈修手里的刀，无声无息划开了鱼的肚皮。血水蔓延在水池里，那两尾鱼渐渐不动了”——恐惧袭击了我，眼前这个人死了么？他死了么？
　　蓝修长臂一挥，猛然扫落了饭桌上的两盘剩菜，拿起桌布就想要撕开。然而那桌布又厚又绒，他几次用力都徒劳无功。门卫大叔一愣，“你做什么？”
　　蓝修咬牙，“他手上的伤口，我要做个绷带……”
　　绷带，绷带，绷带……我坐在地上一低头，看见棉服下露出的衬衫衣摆。毕博一声，那蔓延的撕拉好像割裂了空气，我将衬衫的一部分递给了蓝修，它刚好被撕成了一根长布条。
　　接过那布条的时候，我不确定蓝修有没有将眼光放在我身上。我看着他用那根布条在小周的伤口上方紧紧缠绕，防止更多的血液喷薄而出。他用牙齿咬住布条一端狠狠打结，瘦削的脸上鼓起咬肌，他眉头紧皱，汗水沿着他的鼻梁滑落。
　　剧痛令小周猛然惊醒，他一睁眼看见埋头包扎伤口的人，几乎是立刻，他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啪”一声扇在了蓝修脸上，“滚，滚——命是我的，我想死就死！”
　　门卫大叔两步上前，按住了小周的手臂。
　　蓝修俯下身去直视小周的眼睛，声音在颤抖，“我跟你读过、我跟你读过的一首诗你还记得么……即使曾在生活中有过诸多失望，即使曾有一刻觉得生命可憎，坚强的人，不仅能在黑云遮月的夜里孤勇前行，更能在前行的路上，发现一朵美好洁白的花。”
　　他的眼泪落下来，连同小周的眼泪一起，缓缓浸没于映着深红牡丹纹样的地毯。我只觉自己周身都在剧烈颤抖，脸上黏糊糊冰冷冷的一片，听见蓝修继续说，“不要死，不要轻易去死，为了爱你的人，活着，活下去，哪怕仅仅是告诉他们你还存在，还能在他们想起你的时候找到你……”
　　我心中猛然一恸，仿佛从遥远的时空里忽然飘过来一句话——“我会陪你一起疯，贫穷和疾病不能成为阻挡，有一天当我们白发苍苍，还会一起走在雪地里。”
　　耳边是救护车的声音，划开茫茫夜色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