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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沈从容(5) ...

  •   关在屋子里写了一整天,我停下笔,抬头看见窗外凝滞的青灰色,天际是一抹最终的橙红——太阳快要下去了,在我看得见海的九层楼阳台,此刻或许还可以看到黑色白色的鸟儿沉默飞翔。
      有时候我怀疑,人怎样判定自己的爱情,是幻觉,是执念,是不甘,还是因为太寂寞呢?我发现人越长大,越是没了那种简单与相信。四年前的沈从容绝不会去怀疑自己的爱情,绝不会将爱情假设为一种幻觉,或者只是别的什么情绪。四年前的沈从容也绝不会去权衡得失,时时牢记那一句冷冰冰的“这一次别再重蹈覆辙”,咬牙不再去广场,断绝一切再有交集的可能。
      手机震动,是《留学生》杂志的编辑小Q,提醒我还没把这期专栏的稿件给她发过去。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短促话语,忽然觉得那些文字此刻不是我所想要的,异国风情与人文面貌,各地便宜住房与美味小吃,插科打诨甚至哗众取宠,自以为幽默实则刻薄……我在做什么?我在写什么?
      我回复小Q,最近情绪不佳,有点失了方向,专栏无法继续。
      小Q答,专栏保留两个月,希望你能在两个月里缓过来。
      我笑了,回答——未免有负于人民,我先自绝于人民。我不想给自己留后路,如果是寻找一个方向,那就全力去找,以不能回头的姿态。
      小Q答,祝你成功。

      言尽于此,我回头去看《长街》的片段。其实它很单薄,用以撑起轮廓的,并非人物和情节,仅仅是一些散落的场景和情怀;用以维系节奏的,并非我的逻辑与架构,而是我时断时续的倾诉欲。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活动久坐而僵硬的腰部。
      怎样才能讲好一个故事呢?我找不到答案。悬念与线索,结构与技巧,流畅度与节奏感,当我阅读,我从来不曾在意这些。或许我是最好的读者,作者怎么写,我就怎么入境,字里行间臆造的无限空间我都尽力体会。但似乎不以批判和学习的眼光来看待一本书,就无法获得进步——是进步还是禁锢,现在还无从定论,人人都叫好的就是好么?现在被叫好的多年以后仍然被叫好么?
      我去书店淘了很多书,无论是盛名早闻的《冰与火之歌》还是恐怖小说之王史蒂芬金,无论是茅盾文学奖还是网络小说大赛优胜作品,常常在阳台上读着读着,一抬头就看见远处海平面上的夕阳与飞鸟。
      我也尝试写一些书评和短篇小说,无非是自己一些阅读所得和写作尝试。

      我在这样的世界里徘徊太久,以至于程皓打电话告诉我他工作室接了一个新项目时,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是,是大连彩虹工作组……你听说过的吧?一个艾滋病志愿者的民间组织……对,艾滋病,但是这个组织的特殊之处在于,大部分成员都是同性恋,以男同为多……嗯,前几天我接触了‘彩虹’的一个工作人员,说是想要找一个长期的宣传合作伙伴,今儿上午我跟他们敲定了大部分事宜,现在要去那儿喝杯小茶听个小曲顺便了解工作性质,你来不来?”
      艾滋病?呃……似乎在有生之年,我并未与这个词汇有所交集。在我仅有的认知里,男同是感染艾滋病的高危人群,有很多人厌恶男同就是因为将其与滥交和性病联系在一起。
      与程皓约了时间,我看一看镜子里的自己,最近的蛰居让我面色惨淡而精神萎靡,除了上周末飞了趟南京去看望老爹,几乎就没有见过阳光了。
      十一月末的大连天寒地冻,一出了有暖气的屋子我就浑身哆嗦,程皓这厮开着自己耗油大噪音大壳子大的二手吉普车来接我,与我这破败文青相映成辉,轰轰烈烈开到了“彩虹”的大本营。
      我们跟那个工作人员坐在一间屋子里侃大山,茶还未凉曲还未尽,敲门声响三下,进来一个人。程皓立刻笑了,“嘿,蓝修,你也在这里?”
      蓝修将手中一个大纸箱子放下,向我们点一点头,“真巧。”而后转头向那工作人员,“活动的所有赠品,昨天上午到货,刚贴好红丝带和宣传卡片。”又说,“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出去。”
      他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很轻的一个声响,我手里的茶水洒落几滴在衣摆。
      我好像随他一起出去了。
      穿过并不长的走廊,拐一个弯,电梯门在眼前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而后走出这栋大楼,走在冬日轻薄冰冷的空气里。行色匆匆的人们迅速淹没了他,连同他眉间的褶皱。而我站在原地,想走不能走,想留不能留,又一次尝试追逐与跟随,而后又一次被遗失。

      “那个……”我听见自己犹豫的声音,打断程皓他们的对话,“蓝修在这里工作么?”
      那工作人员看过来,点头“以前是志愿者,去年他加入成了全职工作人员。”
      “志愿者要做些什么呢?”
      “宣传艾滋病防控知识啦,做一些工作接触或者减少人们对爱滋病患者的误会啦,还有一些人会去陪伴和帮助一些爱滋病患者……我刚才一直在说,其实这个病在人们印象里是绝症,但现代科学技术已经证明它并非无法攻克,只不过,太多的人,都死在孤独里。”
      “不错。”程皓接口,“社会歧视和自我歧视,很容易让他们觉得并无与艾滋病抗争的必要,好像死亡倒成了一种解脱。有一些人,因为有家人的谅解和鼓励,会积极健身和生活,得了艾滋病仍然继续存活一二十年的,也已经越来越多——除了可怕的并发症,社会和家庭的压力会是患者死亡的最大因素。”
      我怔怔听着,好像一下子接触了一个对我来说曾经子虚乌有的世界。但是我一下子跳出来,迟疑道,“但‘彩虹’的很多志愿者……据说都是男同?”
      工作人员笑了,“‘彩虹’的发起人本身就是男同,或许只有这样才会去切身考虑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在一些人看来不痛不痒,在一些人看来却势在必行。”
      我明白,我明白这个话题的社会性和公益性,我明白人活在世总有自己的坚持和信仰,但我现在满心满脑子都在想——蓝修是不是一个男同?或者说,他现在是不是?
      那工作人员仍在侃侃而谈,“其实说到男同,不仅仅是艾滋病问题,像婚姻问题啊,现在也很热门。早在很多年前李银河不就向人大提交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提案了么?的确,这简直类似于骗婚了!但也不仅仅是同性恋者的错啊,如果不是社会压力和家庭压力,谁会选择谎言一样的婚姻呢?”或许是看到我的神色,话题重又回到蓝修,“就像蓝修也曾经问过我们,同性恋者的婚姻到底是否有可能获得幸福……”
      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迅速看向那工作人员的脸,而她明显被我吓了一跳,改变了一下坐姿,“我们还是继续说合作宣传的事情……”
      程皓看向我,带了点自以为是的揣度和促狭,“含蓄,咱含蓄点儿。”

      愤怒席卷了我,如果蓝修真的是同性恋……这样的隐瞒和欺骗,羽扇纶巾隔岸观火,他看我岂非就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四年前他是否爱过我这个命题,如今要转换为四年前他是否同性恋了么?
      我一下站起来,“对不起,我有事得先走了。”像风一样刮出了屋子,我在整个‘彩虹’到处寻找蓝修。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难道他真的下楼了?我站在电梯面前,对着那个下楼的按钮暴跳如雷迅猛击打。
      电梯门缓缓打开,我一抬头,愣在当下。
      是蓝修。
      他也正看着我,略微带着诧异的神情,欲言又止。
      我一脚踏进电梯,拦在他面前,“耽误你一分钟。”
      电梯门合上了,匀速下降。我仰头看他,心火熊熊,“你是不是gay?你,是不是gay?”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心里烦透了他的沉默对应,用力推了他一把,喊起来,“你说啊!我不问你现在,我才不管你现在是不是,我只问你四年前!我也不想再问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过,不想再问你是不是从头到尾只在骗我,我只问你,四年前你是不是gay,你是不是?!”
      他被我猛力一推,后退一步撞在电梯狭小的空间壁上,手里的大纸箱子砰一声砸下来,东西散了一地——贴了红丝带的安全套,满满一箱子的安全套!
      我觉得这情景荒谬至极,忍不住狠狠一脚踩在那些安全套上,“我是个笑话,我到现在也还是个笑话!”就在那一刻,电梯猛然一抖,失重感蓦然来袭,眼前陷入黑暗。我一下被抱住,他的手紧紧压在我脑后和背上,勒得我生疼。
      他不曾这样用力的抱过我。
      我脑中一片空白,鼻端嗅见从他胸口传来的淡淡烟味。一瞬间我想起他曾经说不敢抽烟,因为不知道哪根烟会引发身体里蛰伏的癌细胞——那还是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在他一心一意想要推我离开的时候。他的确……的确对烟酒非常忍耐,至少在我面前,他从未抽烟也几乎不会喝醉。
      静谧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我靠着他,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真的过去了四年么?还是我们仍然在灯笼巷某个没有灯光的角落,或者在那个洒满星光的桥洞里,或者在中学的操场上?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很短很短的时间里,他慢慢放开我,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等人来维修吧。”然后悉悉索索,他开始捡地上的安全套。
      “你是不是gay?你还没有回答我。”
      那些塑料包装的声音停顿下来,然后又继续响起,“如果这样能让你放弃我,我就是。”

      我这辈子没有听过比这更让我耻辱的话,明明白白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他对我的死缠烂打早已腻烦透顶,现在无论如何,只要我再也别来烦他就好。
      我笑了两声,坐倒在地,“你……倒是比从前坚决干脆很多。”
      “别再想什么从前了,我们没有从前。”
      “如果不是看不见,我真想甩你一巴掌。”
      黑暗中,他的手摸索到我的,而后将它抵在脸上,“就在这里,如果打下去你能忘记我,彻底走出从前。”
      他手心滚烫而面颊微温,我的眼泪滚滚而下。
      停留片刻,我抽回手抹去眼泪,尽力平复语调,“你看过《聊斋志异》里一个叫《骂鸭》的故事么?张三家的鸭子被偷,愤怒而无奈,有高人笑说无妨,不必理会偷鸭的人。张三听从了高人的话,不再惦念这件事情。不多久他的邻居哭诉上门,说是浑身长了鸭毛,奇痒奇痛,有高人告诉他只有找到所偷鸭子的主人,送上门去被好好骂一顿才能痊愈。张三这才明白了高人的意思,他果真有了机会一解前仇,然而他早已没有怒意,只是为了治好邻居的病,才绞尽脑汁想出骂人的话来。那邻居后来真的褪去了全身鸭毛……有意思吧?”
      我干笑两声,“我不是在诅咒你浑身长鸭毛呀,我是说,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在乎。就算我现在心里在乎,我要逼着让自己再也不在乎。对你来说,我不会再来烦你;对我来说,我不会再想起你。皆大欢喜。”
      沉默。
      而后他说,“对,皆大欢喜。”
      我如遭痛击,然而不再言说,因为无须言说,也无处言说。
      他开始咳嗽,有时呼吸忽然粗重起来,类似于深呼吸。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说,有点儿发烧。
      “我也感冒了很久。”我说,“大概整个城市都病了吧。”

      其实我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和蓝修重新坐在一起,讲个小故事或者说一说天气。曾经深爱过的人,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宁愿永远不再相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沈从容(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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