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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万有引力1 ...

  •   远眺E主星,公路、轨道、悬浮摩天建筑,鳞次栉比高低起伏,繁华自有颜色。这些人工痕迹如若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颇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韵,只是细看,便能体会其中的科技与智慧。也许还有那么点儿人类的感悟。
      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莫比乌斯带,这一个个可无限延展的空间,又组成了克莱因瓶一样的世界,仿佛宇宙的缩写——找不到起始,没有尽头,装不满……也出不去。

      原来世界这样大,在故土家乡也会迷路。

      疗养院,静音室。

      白噪音让夏澜生觉得烦躁,他喜欢拥挤热闹的脉冲星混响,可是那样激烈的声音,却不会让黑暗哨兵的耳朵聋掉。他好厉害啊,厉害得……让人孤独、生厌。

      大概是青鸾听从原来主人的命令,会恪尽己任,却是私心里替主人鸣不平,怎么也不肯原谅这世间里的“有些人”。

      “所以这世上,仅有两个将死之人的记忆,我看不到。”

      夏澜生扯过一把椅子,双手插兜,翘腿坐在阮枭的病床前。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扬起棱角优美的下巴,指了指阮枭,后又下垂嘴角指代自己。
      他好像很讨厌自己,垂下的嘴角依然漂亮,但盛不下的嘲笑轻蔑唰唰往下落。

      阮枭身上插满了管子,各种续命的药水都是特情科的最新成果,然而对于阮枭这种垂死之人,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效果了。事实上,若不是这些药剂,阮枭早已吹灯拔蜡,可是夏澜生不让他死,阮枭活着要比死了痛苦呢。

      阮枭死了,阮秋鸣回来的可能,会不会就少了五成?
      阮枭死了,这世上还有谁陪他活受罪?
      阮枭死了,就解脱了。那可不行。阮秋鸣要的自由与和平、盛世安康才刚起步呢,魑魅魍魉才学会直立行走,面具也都戴的随心所欲,演技还不到位……他还不能撒手人寰,夏澜生想,他还……没有找到黑暗哨兵的死亡生路,更是没办法保证,自己死了,就能遇见阮秋鸣。

      那他这样拥有一切又一穷二白的人,该如何解脱?
      连灵魂都空空的,四处漂泊流浪,不知所谓。

      十个星历年眨眼已逝,夏澜生曾许诺八年一换届,而民意却要求延期。好,反正他不知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不知道怎么死,也不知道如何活,现在为别人该做的、该筹谋的、该打算准备的,都上了正轨,下一届元首陛下人选,民意还是要他夏澜生来做,大家都说,让他一直做下去,他是最伟大最杰出最英明的领袖。

      真的是这样吗?那为什么他做了许许多多,灵魂还是只散不聚的浮萍,只轻不重的泡沫?
      他有这么好,阮秋鸣又为什么不回来?

      骗子,都是一群骗子,是不想让他去找阮秋鸣吧,都是阮秋鸣找来的骗子哄他、诓他呢,是不是?

      好像他又成了人质,呼吸的氧气稀薄又寒冷。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救他,没有人用拥抱给他取暖,甚至连说个话的人也没了。陪他的还剩什么?骨灰?将死之人?是回不来的思念,还是郁郁而终的恨?
      曾经,恨让他活下去,爱让他像个人一样活着。现在,都没了。他好像还活着,又好像,早死了。

      他累了,内阁委员会里选一个人出来,就当是帮帮他吧。今年的冬日庆典,他想去度假,去找找这个星际世界里,有没有一片冰凉的雪花。

      “打……打……”阮枭睁不开眼,皱纹像密实的针脚,把那鹰眼缝上了。插着气管的喉咙说话呼噜噜的,像装得太满的烧瓶被煮沸,一动弹,就什么东西都往窄口外窜。

      夏澜生从上衣口袋里抖出一张丝巾,黑底暗红玫瑰纹,妖娆又邪气。他用丝巾掩住口鼻,起身踱步往墙边走,手指在墙上一划,一扇门窗似的光洞便开了。“窗外”鸟语花香,晚秋风凉,也不知是哪个时空的美景。阮枭一下承受不住,“嘎嘎”地猛抽气,身子开始抽搐,像岸边没什么力气、垂死都懒得挣扎的鱼。

      “哎,抱歉。”夏澜生吹着口哨,调子缓慢诡异,便是关上“门窗”,也不能让这个敏感的老哨兵好受一些。夏澜生的口哨,是荣耀之鹰的军歌,密闭空间内回声荡荡,有人听来是千万人在冲锋陷阵,有人听来是千万亡灵在悲泣血泪。阮枭听着害怕。

      缓了片刻,阮枭还是执着地“咕噜”:“打……打赌。”

      干瘪的眼睛撑开一条缝隙,暗涩的眼珠瞥向扔在床边的风筝。是一只青鸾,却是火焰色的,阮枭一时之间分辨不出那到底是哪一只神鸟,只微微一笑,像个慈父。
      时间在滴答滴答走,催促生命哗啦啦地流。

      “比……谁高。”

      阮枭要和夏澜生赌放风筝。八星星域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E星就有一个最不着调的。人们说,风筝飞的够高,就能和亡灵对话,如果风筝线断了,就是亡灵在告别了,放风筝的人就回家去吧,夜晚的星星能听见祷告。
      如果风筝一直飞,那放风筝的人就不要停,一直奔跑,在风中,亡灵会拥抱你,你也许感觉不到,但你乱了的发梢一定会告诉你,“他”来过。

      真是老糊涂了,死前回光返照,还以为自己是个孩子,想做游戏,想信一次骗小孩的鬼话么?

      夏澜生一笑置之。

      阮枭是战争孤儿,遇见夏犹清之前,作为奴隶的他没有童年。那时,这个单薄的小小孩见得拜尼德公爵家光鲜亮丽、香喷喷的男孩女孩,笑着跑着放风筝,他就想,灰扑扑的自己要是像风筝一样飞的高,高到……能摘颗树上的果子果腹就好了。
      不、不行,会挨打。
      那就像风筝一样飞的远,去院墙外看一看,地上有没有掉落的果子,这样,他就不算偷了。

      他勇敢地跳上围墙,然后被身后的呵斥吓破了胆,咕咚坠下。

      咦?真奇怪,外面的世界为什么是红彤彤的呢?有一个好好看,特别香的少年从绵延红光中走来,曲身,伸出一只手,脸上很生气的样子。他以为惹恼了谁家的贵人,忙抱着头说:“别、别打我。”

      那手悬停在空中,俄顷落在他的鬓角边,带笑的声音似逾春之风,轻轻的,却是暖融融的:“呀,你的血把我的手弄脏啦。来人……”

      少年气度浑然,立马有一队士兵前来,阮枭怕极了,不知方才怎会糊涂地觉得那人声音和暖,更不知外面的世界这么凶险。他流血了,顾不得疼,只想求饶,想求少年别抓他,想回围墙里,那里安全,只要他够听话。

      “告诉拜尼德公爵,不许私自蓄奴!”这少年的话音变得凌厉,好像是个不得了的人物。阮枭正慌乱地想着,就听那声音柔和下来,又有一听就是蜜罐里泡出来的娇:“哎呀,我说来人是过来这边,麻烦你们给这个小家伙找身干净的衣服,这件……不好。”

      当然不好,八星联盟时期,尽管法令公约禁止,仍有不少贵族家里蓄奴,谁也不想放弃主宰别人命运的感觉。那感觉如何?据体会过的人说,神祇也不过如此。是家奴就要有家奴的样子,阮枭的衣服是灰的,印有囚犯一样的编码,他整个人都是灰的。原以为世界就是这个颜色,谁知那金贵的孩子带他走了,回家了。从此他们不是主仆,那少年用了好长时间才教会阮枭,他们之间,是……朋友,平等的,好朋友。

      好朋友当然要一起玩啦,阮枭第一次放起风筝,是在金碧辉煌的庭院里,他也想要风筝带去自己的思念。早就不记得爸爸妈妈的模样,但是爸爸妈妈,你们你们可以来拥抱我了,从今往后,不必为我担心了。

      再后来,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敢想以后了,他成为S哨兵,好风光,昂首挺胸的,明媒正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是那个灰色小孩从不敢想的事,但S哨兵阮枭,已经脱胎换骨,早把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奴隶扔在了时光底下。

      第二次放风筝,那时有了妻子孩子了,阮枭蓦地就想起了曾经自己想要变作一只风筝,于是他想让安娜放风筝,想让秋鸣放风筝。

      你们母子俩,千万学会啊,这薄薄一张纸可是比机器难控制,学会了……

      有一天,我在天上看着你们,再拥抱你们。

      我是军人,为了家国平安,忠诚。枪支永远保护玫瑰,我爱你们。

      没成想,这辈子第三次放风筝,也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理想和现实成了两岸。

      阮枭被医护人员套上防护服,现在的阮枭是一点儿外界的阳光雨露都触碰不得了,阮枭倒不是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是这个世界,不接纳他罢了。无妨,反正往后,也不会有人放风筝给他,而他的亡灵,在最猛烈的风暴里,也抱不住想抱的任何一个人。

      穿上特制的防护服,阮枭能走出静音室,但走进这个他曾存在过的世界时,阮枭就如同一个没有五感的残废。听不见风声鸟啼,看不见苍穹红叶,闻不到硕果酒香,尝不到酸甜苦辣,更是感知不到任何事物。
      曾几何时风光无限,被人誉为龙血凤髓的精英,终是雁过无痕。

      夏澜生推着轮椅,带阮枭慢慢走到如茵草地中央,远远看去,竟有几分父慈子孝的温馨。只是近了,夏澜生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轮椅停在风中,阮枭像个轮椅上的灰败石像,抱着一只鲜艳的风筝。

      好在黑暗哨兵无所不能,即便是个没有五感的人,夏澜生也能读取阮枭的意识,阮枭在对他说话——

      “夏澜生,我原谅不了自己。更原谅不了你。”

      “彼此彼此。”夏澜生不以为意地一笑,蓦地,眼泪夺眶而出。无所谓的,没人看得见,风会带走这软弱的液体,谁也不会看见。

      “你一生忏悔,也于事无补。”

      “五十步和百步,没什么区别。”夏澜生的眼泪干了,仿佛从未哭过。这些年他都这样,莫名其妙流泪,觉得每一天都漫长无边。

      “你先放,我会赢你。”

      “好啊。我也会赢你。”夏澜生从阮枭手中取走风筝,拿在手中像星舰模型似的比划,“咻咻”地飞了好一会儿,然后把风筝塞回阮枭手中——好比一个无所事事的孩童,幼稚的让人不忍直视。又像一个背负万钧的老人,用笨拙的法子去哄一个孱弱稚子。

      “该你了。”夏澜生道。

      他不想放风筝,一点也不想。亡灵听不听得见他的话有什么关系呢,岳丈大人都说了,他一生忏悔也是无用。何况他不想忏悔。
      是阮秋鸣这人讨厌,自以为是,他错哪儿了?

      耳洞愈合了,指根的红痣也几乎看不见了,手臂……那一行字也不见了。青鸾修复了他所有的皮肉,就像阮秋鸣不留一丝痕迹,比拂面而过的风还要薄情。
      讨厌。

      我哪儿有你的痕迹,你都要抹去,是不是心疼我的伤疤啊?我就是想让你心疼呢,以前这一招不是很管用吗?怎么现在不让我用了?
      阮哥哥,你都没来得及看呢。

      ——“夏夏很爱阮哥哥,不能忘记。”

      我忘了,你就不能提醒提醒我?什么护卫,什么骑士,一点也不尽职尽责。

      ……

      抱歉啊,我忘了,你不知道这个牙菌的秘密,到死都不知道。

      到死,都不相信我爱你。

      所以你真的很讨厌。因为讨厌的你,我……自欺欺人了一生。

      夏澜生散漫地推着轮椅,蜗牛一样慢慢吞吞。像是风也在同情一个将死之人,阮枭竟是把风筝放了起来,风筝飞得好高啊,烈火一样的青鸾腾空,如同炫丽烟花。可现在是傍晚,霞光万顷,目之所及皆是绯红盛世。
      所以烟火再漂亮,也是徒劳的。

      夏澜生张开身后青翼,悠悠腾空,于半空扯断了风筝线。俯瞰万里河山——这只是E主星的一小部分,他拥有的还真挺多呢。也目送风筝下坠,他想着还是捡起来,带回匹司宫殿,扔到莱芜湖底。那样,凤凰和青鸾是不是就死同穴了?

      哈,最近愈发神志不清了,一张破纸糊的玩意儿,不到湖底就被泡烂了。现在的人也放风筝呢,早几百年前,孩子们的风筝就是机械的了,不用风,就能去往最远的远方,不用等,一个按键就能回来。据说如此,就能随时和亡灵对话,随时可以拥抱或是告别。

      都在自欺欺人。

      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才是纸糊的风筝的命运。是亡灵和未亡人的结局。

      “风筝线断了,你死心吧。”夏澜生在阮枭身后道,青色羽翼大张,挡住了所有来过的风:“算了吧,他不想见你。”

      见什么见,你有脸见吗?

      就……好好走吧。

      “呵……”阮枭的意识笑了一下,“夏澜生,我赢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最后的日子里,阮枭几乎每天都在想象,自己带着安娜和秋鸣一起放风筝,风筝一下就飞起来了,秋鸣没有气得跳脚,安娜没有喋喋不休,放风筝就只是放风筝,没那么多玄妙的东西,只是一个平凡的春天,万物始然,未来可期。

      如今,如愿了。他该去那头了,但他知道,那头只有安娜等他,却是不会理他的。

      他这个孤魂野鬼啊,早就打定主意这场赌局一定要让夏澜生“赢”,无论风筝断线与否,他都会告诉夏澜生一个秘密,一个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许会让夏澜生生不如死,也许能让他已死的心复生?谁知道呢。他终于要撑不下去了,临走前,该报复的人都要报复了,至于夏澜生是死是活,看他造化,看这个黑暗哨兵,敢不敢做到那一步。

      轮椅翻倒在地,轮子滴溜溜地空转。栽倒在地的“石像”渐渐塌缩——防护服里的人呼吸渐停。

      夏澜生垂眼看着,莫名想要道声“恭喜”。

      忽然,阮枭仅有的微弱意识里传来:“夏澜生,精神体赠与,只能是父母和子女或……有终生标记的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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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万有引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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