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梦醒时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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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往昔的诗文歌曲不胜枚举，这十年来，夏澜生最常听的是“前朝遗老”，文墨泰斗温云平整理出来的一首。
那从未见过面的外公，曾把这首东方色彩极浓的词上传到了数字库里，会千秋百代地传承下去，成为星辰一样的璀璨文明瑰宝。夏澜生却把它合成在了脉冲星的混响中，智能的语音模仿老者嗟叹，低沉如凝汇信仰的古老咒语，有未来的空旷感，也有多得是数不清的追忆悲欢在里头。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距离星历327年已过去十年，夏澜生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成为一个成熟稳重、惜字如金的成熟男人。也许是表象吧，至少他的心智始终欠缺一块，不然怎么会十年来总不停做着同一个梦呢？小孩子才做不切实际的梦，成年人，连梦都是现实的。
在梦里，夏澜生去过不同的时空与阮秋鸣相遇，故事的开始是一见钟情，故事的结尾是共赴白首。不是个好故事，一点跌宕起伏都没有，有的只是简简单单的日常，就是最巧舌如簧的说书人，也讲不出个子丑演卯来博个观众打赏。
对，就是这种无聊透顶的口水故事，比蒸馏水还淡，却能让夏澜生拿出一副励精图治的雄浑面具，仿佛这一天都充满了干劲。
某天在梦里被那人骂了，说他恶心虚伪。突然惊醒过来，夏澜生靠在床头抱着一件小小的旧衬衣，嗅着，想起P星第五卫星上时，阮秋鸣曾说过的话。
那是很久远的故事了，远到仿佛是上一世的事。
十四五岁的阮秋鸣说，他最喜欢自己的祖国，但若是能实现时空穿梭的梦想，他想去曾经的地球繁荣时代看看，听说那里的人，最大的愿望好像就是探索宇宙，他这个荣耀之鹰就去给那群地球人说说，别做梦啦，因为啊，这会是真的。
地球人的梦想各种各样，放在宇宙星际，甚至小的有些荒唐。听听书中所载地球轶事：同事结婚随多少份子钱，都得找个红包封上，图个吉利；那数额还得是双数，还因为吉利。这份子钱已经不是单纯的心意啦，和人情世故也挂钩呢，得有来有往，还得保持数值平衡，要考虑年份物价，还要论论交情深浅。
说白了，不就是一个红包吗？说开了，绕来绕去，不过是收礼的不亏，送礼的不赔，把真心实意的祝福也包在了一句吉祥话里。
多有趣是不是？年少的阮秋鸣说，有一天，他若是收了礼金，定是要和他的新娘在睡前把钱数上好几遍，然后一分钱都不存，都给老婆买首饰。钱还能再赚，漂亮可爱的小向导蹉跎了岁月，可是会遗憾的，他阮秋鸣的对象，在哪个时空都得是金金贵贵的，是他的宝儿。
“不想打仗了。”年少的阮秋鸣胡言乱语一通，仰望万里苍穹蜿蜒星汉，忽地老沉道。没有战争，连世俗都是可爱的。
哈……夏澜生苦笑，想起曾经听阮秋鸣这番话时，自己恨不得掐死阮秋鸣，没完没了的漂亮小向导，老婆孩子热炕头，真是讨厌死了。他从没有想过那个在迷雾里闯荡的少年，心怀了一个怎样的豁然宇宙。
夏澜生还是旧梦不断，不过这天起，梦里他们相遇的地点变作了地球的繁荣时代。世俗如浮粉，也不知哪里来的雨水总冲刷心头的雾霭，让人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可爱世界。地球上看不到浩瀚星云，若是能瞧得见，想必那雨水定是来自NGC6543号星云。这是夏澜生认为宇宙中最美的星云，这片行星状星云，至今像个谜团，但都说行星状星云生命短暂，不过夏澜生却觉得，它的美丽足够让它永恒。
NGC6543像一只猫眼，在那么多如眼的星云中，最像阮秋鸣的眼睛——那里有最绚丽也是最难解的色彩。
于是他每每抬头望向NGC6543，都有一种如履薄冰的谨慎，人在做天在看，他得回头是岸做个正常人。
所以梦里，那冲洗他心头雾霭的雨水，是阮秋鸣的眼泪吗？
阮秋鸣，你真讨厌。
哭什么？让我的世界阴雨不断。
总得来说，阮秋鸣是个不爱哭的人，夏澜生却觉得自己见过好多那人的眼泪。至今想来还心疼难遏的，匹司宫殿玫瑰园里的那一次要排榜首。他说阮秋鸣不配，说恨不得他去死，看阮秋鸣的眼泪决堤。
犹记得隔着花园的玻璃门，再见阮秋鸣俯身细嗅玫瑰的样子，有教堂悠远的钟声，有成群的白鸽振翅，画面很美，只是清冷的阮秋鸣站在花海里，被哀愁包裹，已经身心俱疲千疮百孔了。
可那时的阮秋鸣还会对他笑，会用笑容来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还是那一个人犹如一个集团军的气势，朗声道：“陛下，忠诚。荣耀之鹰阮秋鸣，忠诚。”
彼时他们都很痛苦，但起码都还愿意对方的痛苦在自己身上，只希望对方能够好过一些。他们就像两颗互相绕行的星球，阮秋鸣是那颗卫星，在卫星的保护下，主星才能健康运转，才有生命的多姿绽放。卫星和主星本就注定是互相吸引的，怎得走着走着，他的卫星就不见了呢？没有卫星的主星，将要直接面临血雨腥风，挑衅撞击……这些，夏澜生体会过了。然而没有卫星的主星，会越转越快，像个失控的车轮，强大的风暴会平白无故地出现，这颗无人约束的主星，迟早会自我崩塌。
十年了，失控的车轮早就摇摇欲坠了。
在关于地球时代的梦里，夏澜生来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花店，拉开玻璃门，欢悦的铃铛响起，阮秋鸣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他眼前，那背影清俊潇洒依旧，站在盛开的鲜花里，过分安静、美好，如同教堂里的第一束晨光。
“嗨，好久不见。”梦里，夏澜生次次都很紧张，仿佛眼前的是一只胆小的蝴蝶，一点声响又会逃离远去。
这是他想过很多次的开场白。也许阮秋鸣还恨他，甚至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曾经真的爱过他，那就装作是故人相逢，不是他刻意找上门去的，别招人烦，别……让阮秋鸣不悦的皱眉。听，门上的铃铛是如此欢快，好久不见的阮秋鸣，最近……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过得还好吗？
大概是哄不好的，夏澜生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转念又心存侥幸，阮秋鸣到逃离星际，化作尘埃，不都还不忘了保护他吗？把精神体给了他，那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吧？阮秋鸣不是见过他犯病的样子吗？他做过那么多错事，还杀过人，阮秋鸣不还为他找借口吗？不是相信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那……他现在不犯病了，还做阮哥哥的夏夏，那么阮哥哥，会毫无条件地原谅他，是不是？
所以，花店里的阮秋鸣会愣一下，肩膀抖一下，说不定手里的花会掉落一地，但下一刻，阮秋鸣一定会绷直身体，如同他还是当年荣耀之鹰的少将那般，果决转身，一个肃穆的军礼，而后明亮坚定的眼睛里只有夏澜生的身影，庄重道：“陛下……忠诚。”
嗯，不错，忘记痛苦，只记得温暖宁静时光，是个忠诚的护卫，是个出类拔萃的荣耀之鹰。
然后他会说什么呢？夏澜生想：“这里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但不管是哪一个时空，我不是这里的元首陛下，除非……你和我回去。对了，第三代荣耀之鹰成立了，人数不多，都是卫国战争的英雄后代，你是他们的统帅，所以，阮上将，和我回去，好吗？匹司宫殿很空，我想你了。”
梦的结尾，阮秋鸣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了他，阮秋鸣有点害羞，有点惊喜，没有恐惧和悲伤，只红着脸也红着眼缓缓道：“好久不见，我的……夏夏。走吧，我们回家。”
阮秋鸣过来主动牵他的手，关了花店的门，也许在这里生活的久了会有些留恋——阮秋鸣是个念旧的人，一定是，不然就想不起他是谁了。于是他们会在地球各处走一走，手一直牵着。那他就走慢半步，夏澜生忍不住想，这样看起来，就像是阮秋鸣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
梦里还是十来岁模样的阮秋鸣，面容姣好，眼睛澄澈，走着走着青鸾的羽翼就从他身后生长出来，一青鸾一火凤，遨游于蔚蓝星球，渐渐地，蓝色星球变作一个小点，星际的辽阔更适合飞翔。
荣耀之鹰又飞起来了。
教堂钟声响起。梦也醒了。
现实里没有阮秋鸣。
光明普照大地，痴心妄想该歇息了。
面具在身，各类角色也该粉墨登场了。
碧空如洗，白鸽衔着橄榄枝从E主星升空。
八星共和国在过去十年中飞速发展，星际文明璀璨夺目。过去十个星历年中，人类所能到往的星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飞，哨兵人数稳定，向导人数也有上升势头，异能者与平民之间没什么天堑隔阂，都是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大家其乐融融。
契合度也不再是有情人之间的拦路虎，国安中心新推出了药物，效果可靠，只要真心相爱，愿意余生携手扶持彼此，那么自由婚姻下的爱情结晶也不再有残缺的可能。
至于高契合度的哨兵和向导之间能够互相成全，绝大多数的人也不做那春秋大梦了，毕竟只有有神话体的哨向之间才有这个机会。
十年之中，再也没有神话体精神体的大人物出现，据说这是因为黑暗哨兵的存在——任何一个族群，必只有一个头领。这个头领有最强大的体魄，最优秀的基因，最重要的是在竞争中能保障族群的优势性。这些夏澜生都做到了，这个黑暗哨兵总体来说还是让人信服的，并且，目前没有什么矛盾让人觉得他成为这个“头领”，有“德不配位”之嫌、是命运偏爱之物，人们也都愿意视他为精神领袖。
国泰民安。人们无不兴叹，这是先元首作之于前，今元首述之于后，弈世载德，重熙累绩。
人民安居乐业，关注点自然就放在了娱乐上，看，世俗在哪里都如此重要。这是过去多少年多少人只有做梦才敢想的事，没想到夏澜生在位短短几年，已经兑现了承诺。
又是一个深秋，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一家游乐园开业而已。却是星际宇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领袖，夏澜生，要亲自剪彩。
说起这家游乐园，可大有来头。乃是在荣耀之鹰军营旧址上起建，规模之大，叹为观止，俨然成了热门打卡的风景名胜。不仅是孩童，连成人也趋之若鹜，仿佛是为了弥补儿时遗憾，亦如进入这梦幻乐园，就能像孩童一样无忧无虑。
过去经历过混乱的人们，早就忘了疼痛，现在出生的孩子，也不曾见过战争的残酷。是以无论男女老少，皆是翘首以盼这场开幕式，当然也有不忘历史的，谆谆教诲后辈要懂得感恩，在孩子迫不及待的欢呼中，随着跑远的身影，再虔诚感慨一句：“感谢英雄们。”
夏澜生心道：“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这老人，明天就要死了。回看他这一生，没少做利用先烈鲜血做自己功勋的龌龊事，只是不重要了，也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夏澜生要自己相信这个世界的光明是真的，他的面具必须要这样做，NGC6543在天际看着他，他如果暴露本性，那“眼睛”会流泪，会闭上。
可惜这感谢的话，会提及的人越来越少了，能真心感谢的，大多是事不关己的抒情罢了。夏澜生在心中暗忖：夏澜生，去陨石利刃前看看吧，J星有大把大把的玫瑰在缅怀他们——
“他们”，有太多人了。像荣耀之鹰，以及和荣耀之鹰做出同样选择的先烈们，可从不是为了一句感谢之言才会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
夏澜生望向苍穹，今夜25：00，星际的恒星将会爆发一次史无前例的耀斑，像是许多年前地球时代的太阳一样。不过这一次，所产生的辐射能全部面向J星。这意味着什么呢？好像毫无意义，他的人生索然无趣。
父母没了。
他的一生，好像是从父母没了开始的。
夏林贞的新生体被审判，蝉蜕人……浇筑在了匹司宫殿曾经大殿下的房间里，和砂岩凝在一起，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夜晚发出孤魂野鬼似的哀嚎，是……已经死了吗？和砂岩融为一体了吗？那是不是说……他住在了夏林贞得骨灰里，也是一个鬼魂了呢？
哦，多蒙太老了，手脚越来越慢，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能活。回顾多蒙的记忆，哈，那老家伙心里就两件事，一个是打理没人欣赏的玫瑰花园，一个是照顾和他一样孤家寡人的阮枭。多蒙把阮枭照顾的很好，别看是个普通人，看起来比阮枭要走的晚点呢。
阮枭也要死了。
故人……都快死光了。
就他还活着。夏澜生想，阮秋鸣没了的那天，他这一生就结束了，熬了十年，就仅是没死而已。他有了青鸾，能看到将死之人的记忆，只是奇怪，他看不到自己的，也看不到阮枭的，却是知道阮枭也就剩一个日夜的命了。
阮枭等不到星历337年的深秋，在疗养院的十年，曾经的S哨兵变得贤惠，比向导们还会过日子——
阮枭一直在每年深秋做上一个生日蛋糕，手法倒是越来越醇熟了，只是终于做得能看了，今年也用不上了……过去十年，也没用上过，都是阮枭一个人吃了。
阮枭，一个S哨兵，到底是老了，残破了，身体像是残垣断壁，哪哪都跑风漏水，尤其这几年，倒像是个刚觉醒的新鲜哨兵了，会有敏感期——没有向导，甚至连精神寄托都没有，住在静音室里还去吃那么齁甜的东西，哎，一身毛病，就是换个身体、加大续命的药量，也是到头了。
去道个别吧。
好歹……也是岳丈，曾经的岳丈要死了，小婿是该去送终的。
夏澜生画了一只风筝，阮枭这辈子做梦都想一家三口一起放风筝，那他推阮枭去放放风筝，让要死的人再最后自由一次，苍鹰已老，入土……也休得安宁！
哈哈哈……
要盛大烟火，要普天同庆，阮枭，我亲爱的岳丈大人，祝你殡天极乐！
NGC6543，你哭吧，今日你最不能原谅的人，将少一个。接着……是另一个。
哈哈哈哈……
阮哥哥，我许你哭，不凶你，你随便怎么哭。
我想你了。
能最后送我一次玫瑰吗？
作者有话说第101章 梦醒时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