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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Epi.9 ...

  •   他听见许多人在说话。
      句子和句子绞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他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每个人都那么唠叨,絮絮地说个不停。弗兰克醒了过来,病房里空无一人,左手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暖水壶和一只杯子,右手边是七张空床。安装了双层玻璃的窗户紧闭着,隔开北欧的萧瑟寒风。他碰了碰额头,摸到了厚厚的绷带。“见鬼。”蓝眼睛的二等兵咕哝了一句,试图坐起来。
      门砰地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寒意,海因里希•福斯特迈耶大步走进来,拖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眯起眼睛,嘴唇刻薄地抿成一道直线。
      “那么。”他清了清嗓子,“你这次是清醒的吧。”
      “什么意思。”弗朗西斯吃力地把枕头塞到背后,坐直了,“……‘清醒’?”
      中尉摘下帽子,漫不经心地拍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晕过去三次。”
      “不,这绝不可能。”
      “好吧,我不和病人吵架,这会让他们的情况恶化。”
      “我很好。”
      “你当然很好。”海因里希把帽子戴回去,调整了一下位置,语气愈发尖刻,“谁是安东尼舅舅?听上去不像是情人。你知道么,大部分人在高烧呓语的时候都会叫‘妈妈’或者初恋情人的名字,你还挺特别的——要点热水么?你看起来快昏过去了。”他问,指了指暖水瓶。
      “谢谢你的关心,长官。如果你能立即消失,我猜我会感觉好点。”
      中尉没有回答,自顾自倒了一杯热水,暖着冻僵的手指。二等兵翻了个白眼,盯着被单上的红十字。尴尬的沉默围拢过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穿透了简易板房的墙壁,嘤嘤嗡嗡地漏进来。袖子上还沾着干血块,弗朗西斯试图用指甲一点点地把它刮下来,很快就放弃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珍珠港?”他对着海因里希手里的杯子发问,“不瞒你说,我想念那里的漂亮护士——她们甚至愿意把午饭喂给你吃,我打赌这里没有那样的福利。”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三天,否则一个礼拜,或者更久。”
      “这句话通常意味着一切很不顺利。”
      “陆军航空队的宝贝CW-20中了七十多颗机枪子弹,一个副引擎罢工了。剩下的三架P-40里有两架被打碎了座舱盖——顺带一提,医生认为你的伤口就是一块大碎片的杰作——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中尉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站了起来,“乐观点,在这里躺几天,想打发时间的话,可以给戴恩写张明信片什么的。”
      “我该写些什么?‘谢谢你的残酷和冷血。弗兰克敬上’?”他叫起来,海因里希挥了挥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
      “你好,诺里斯少尉。”
      “阿诺德神父(*1)。”棕发青年跳了起来,抬手碰了碰帽檐,“抱歉打扰你了。”
      “这就是我的工作,你们年轻人爱怎么说来着……‘吃这行饭的’,不是么——我们就坐这儿吧?我也很喜欢看珍珠港的落日,有什么比大海更美的呢?”他眨了眨眼睛,青年略微羞涩地笑了笑,重新在粗糙不平的岩石上坐下来,它暖暖的,还残留着一日暴晒的余温。血红的夕阳一点点地滑进海里,影子迅速地拉长,海浪拍打着他们脚下的岩壁,轰隆作响。
      “我是逃出来的,神父。“最后一丝阳光消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盯着远处黛青色的云块。微弱的音乐声随风飘了过来,断断续续的,梦呓一般。
      “嗯?”对方发出一个单音节,“逃出来?”
      “我父亲,”戴恩低声回答,闭上了眼睛,“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搞不好会杀了我。不是说他对军队有什么偏见,他只是……不喜欢我自作主张。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棕发青年冷冰冰地笑了一声,“我还有五个月就毕业了,但我交了份退学申请,跑到这里来了。”
      “你害怕吗?”
      戴恩抬起头,茶色的眼睛直视着神父,“是的。”他干脆地回答,“我怕他,总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喜欢班上的海伦•派尔——漂亮的小姑娘,一头金发——有一天放学之后我们一起去喷泉广场那边玩,于是我迟了两小时到家,错过了晚饭。他……把我关在地下室里,一个人,24小时,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他移开了目光,眺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他不是故意残忍,他只是……忘记了。我母亲去参加一个俱乐部慈善酒会,而我父亲,忘了他的儿子被锁在地下室里,如此而已。”
      神父把手放在他肩上,“过去的事情,你得放手让它去。”
      “当然。”年轻人茫然地笑了笑,“我二十三岁了。”
      “介意我叫你戴恩吗?”
      “不,一点也不。”
      “那么,戴恩,”随军神父调整了一下姿势,眯着眼睛去看发着微光的地平线,“是什么在困扰你呢?”
      没有回答,海水冲刷着沙子和岩石,空气几近静止,棕榈树的叶子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听着,年轻人,”阿诺德神父说,“这个地方每天能产生成千上万的问题。人们自己消化了其中一些;剩下的大部分,他们耸耸肩说‘跟牧师说去吧’。因此我们每天都得听无数的故事,有的人酗酒,有的想自杀,有的想逃回家去结婚或者给父母送葬——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挂念家里的肉桂苹果卷的类型,戴恩,”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好吧,别管我的唠叨,我或许不能帮你解决问题,但说说话也是好的。”
      “您喜欢旅行吗,阿诺德神父?”
      “啊,说真的,不怎么喜欢,主要是餐车上的东西很难吃。”
      “我不太喜欢新环境,更不喜欢家。”棕发青年低声说,“只有在两者之间——火车卧铺、渡轮舱室——我才觉得安全。我是从马萨诸塞一路搭火车去报到的,大部分时间我趴在窗边,盯着外面,什么也不想。”他耸了耸肩,“我读的是寄宿中学,男校,您知道的,全是好斗或者脾气古怪的家伙。我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家伙说军队里会更糟糕。”
      “他说得没错,因为小坏蛋们都长成大坏蛋了。”
      戴恩愣了一会,笑了起来,“军队的幽默感?”
      “军队的幽默感。”
      天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营房和港口亮起灯火。棕发青年收敛了笑意,抱住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我在想,”他轻声说,“我有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我不应该来这里,回MIT读书才是正确选择……您觉得呢,神父?”
      对方站了起来,抚平了衣服下摆,少尉跟着他慢慢地在凹凸不平的岩面上摸索着走回碎石路上去。这一段没有路灯,听觉在一片漆黑里竟然越发敏锐起来。石头在靴底滑动,海潮冲上沙滩,植物宽阔的叶子互相摩擦,温柔地飒飒作响。
      “你害怕的不是你的父亲,戴恩。”离营房还有一个路口,神父停了下来,“你害怕的是你自己,你不想承担自己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因为这一次没人当你的替罪羊,你没法像以前那样在心里指着父亲说,是他,他逼我的。”他抬手摸了摸年轻人柔软的棕发,“……没什么好怕的,‘在爱里没有恐惧’,你一定记得这一句,不是吗?愿主与你同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Epi.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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