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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Epi.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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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慢吞吞的英国佬究竟在哪里?!”海因里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句子,机身突然猛烈一震,什么地方又被击中了,“妈的!见鬼!他们够了没有?!”他破口大骂,已经顾不得谁会听见。一架P-40被击中了,机翼下面冒出黑色烟柱,“三号!快跳伞!”副机长抓起话筒喊道,“哦,上帝。”他看着歼击机在螺旋状的下坠轨迹里爆炸,一拳捶在机舱壁上。
海因里希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些燃烧着的碎片上移开。恐惧像乌黑冰冷的水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腔,几乎压得他无法呼吸,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惧怕死亡——它活生生地在你眼前晃动,你无法再嘲笑它,更无法击溃它,甚至连看它一眼的勇气都失去了。他的手指僵硬如木石,几乎抓不稳操纵杆。巨大的运输机像被围攻的信天翁一样挣扎着,只要一个瞬间——
“长官!”
他抬起头,顺着莫兰少尉手指的方向看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架飓风式战机出现在两点钟位置,正好把Fw-190像三文治馅一样夹在P-40和它们之间。“百舌鸟”蓦地向下俯冲,试图逃出包围圈,迈克尔叫喊了一句什么,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耳机里各种声音吵成一片,但他什么都听不清楚,全世界只剩下引擎的嗡鸣和他自己剧烈的心跳。
“我们还活着,迈克尔。”他听见自己嘶哑地对副机长说,“那群狗娘养的救了我们。”
导航机轻巧地跟着他们脱离了战场,发出了修正方向的指令。海因里希很想像个赢了棒球赛的高中男学生那样挥舞着拳头喊叫,但喉咙干涩得像是填满了沙子。莫兰少尉碰了碰他的手臂,“我来接手吧,长官。”
他没有异议,头昏脑涨地站起来,把位置让给莫兰,这才发现自己正像个疟疾病人一样浑身发抖。金发的中尉在乱糟糟的机舱后部找了个地方坐下,轻轻揉着手背上的伤口,血缓慢地渗出来,他用衣袖擦了擦,抱住膝盖,闭上眼睛,昏沉地想念着珍珠港的落日和家乡佛罗里达那些栽满棕榈树的悠长海岸线。
***
伤痕累累的运输机缓缓降落在临时跑道上。地勤忙乱地跑动着,看起来就像一群晕头转向的工蜂。这个寒风刺骨的小机场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咖啡,最好是很浓的黑咖啡。”这是海因里希勉强挤出来的第一句话,他裹在一件借来的军大衣里,冻得瑟瑟发抖。那个满头是汗的地勤一语不发地跑了出去,把这群从夏威夷来的机师们撇在空荡荡的士兵食堂里。任由他们揉着胳膊,看着自己的呼吸变成稀薄的白雾。没有人想说话,弗兰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用衣袖压着额角,血顺着他的右边脸颊淌下来,缓慢地滴到衣领上。
电力供应很不稳定,头顶上的灯泡不时闪烁一下。“你还好么?”海因里希问,声音几乎淹没在飞机引擎的噪音里,“我猜他们已经在找医生了。”
“死不了。”二等兵干笑了一声,“只是撞了一下,大概是……”他皱起眉,努力地回想着,很快就放弃了,“我不记得了。”
金发的中尉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打断了,三四个人吵吵嚷嚷地推门进来,其中一个麦草色头发的军官抬手碰了碰帽檐:“罗杰•安德森中尉,你们哪个是海因里希•福斯特什么——抱歉,我真的记不住名字。”
“福斯特迈耶。”绿眼睛的德国裔站了起来,“我们需要医生,马上。”他环顾了一下那些嘴唇发紫的飞行员,“……还有食物和衣服。”
安德森中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才点了点头,“当然,唐斯利医生已经在路上了。虽然挪威基地不怎么样,但还不至于让你们活活冻死——福斯特迈耶中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麻烦过来一下,我们还有不少官僚主义的麻烦事要处理。”
“一个小问题。”弗朗西斯•康奈尔的声音插了进来,他举起了食指,试图摆出理论的架势,却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倒了下去,撞翻了两张椅子,像只挨了电击的动物那样昏倒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
***
他再一次回到了半空中。
他爱极了那种感觉,风呼啦啦地迎面扑来,好像能把他整个人托起来。风镜太大了,他戴不上,只好任它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从来没有人到达过这个高度——在杉木瓦屋顶之上,在树梢之上——房子缩成火柴盒大小,马路变成了弯弯曲曲的缎带,巡回游乐场变成了一滩斑斓的颜料,洒在刚收割过的大片田地外沿。这一切组合成一个巨大而精妙的棋局,引诱得他忍不住把头探出去一些,再一些,直到安东尼舅舅厉声喝一句“给我坐好!弗兰克!”,才乖乖地缩回来,好奇地打量着仪表板上颤动的指针。
“抓紧了,弗兰克,我们接下来要秀秀真本事了。”
他很熟悉安东尼舅舅声音里的兴奋和自信,这意味着他们要耍那个“最了不得的”把戏。他往后靠了靠,死死抓住充当安全带的绳子。安东尼舅舅猛地一推操纵杆,发出猿人一样的叫声,这架漆成红色的双座单螺旋桨小飞机陡然上升,翻了一个漂亮的筋斗,大地和天空在那无比漫长的几秒钟里完全倒了过来,突然恢复原状。弗兰克尖叫起来,边喘边笑,几乎无法呼吸。
在此之后的两天时间里,他都是晕乎乎的,梦想着重新飞上天空。但安东尼舅舅就和巡回游乐场一样,每年只来一次,没有安东尼舅舅,就没有红色的双座单螺旋桨飞机。舅舅在华盛顿工作,圣诞节前夕才坐很久的火车来新奥尔良和他们一起过。今年他给弗兰克带了一把真正的猎枪,两个人于是整天地在外面跑,伺机打鸟。
枪声在空旷的田地里回响,密集而猛烈,他忽然醒悟到自己并不在美国东南部的小镇里。运输机队正被两架Fw-190截在大西洋上方某个上帝才知道的区域里,他不记得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剧痛从额角蔓延开来,好像有人硬生生地凿开了他的颅骨。弗兰克本能地摸了摸,一手的鲜血。
他开始下坠,仿佛落入水中的铅块。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这是个垂直的、黑暗的井道——不,这是个噩梦,他对自己说,醒过来,这是个噩梦。下落仍在继续,冰冷的风呼啸着擦过耳畔,他看见了井底,满是锋利的尖桩,每一根都足够把他刺穿。
弗朗西斯•康奈尔猛地睁开了眼睛。
“……好了,他没死。”有人懒洋洋地拖长声音宣布道,“唐斯利医生,你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免得他变成白痴什么的……”
那声音很熟悉,弗兰克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天花板,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满是各种形状的碎片,他暂时无法把它们拼成有意义的组合。他模模糊糊地想了一会安东尼舅舅,还有那架玫瑰红的小飞机。有人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他闻到了对方外衣上的消毒水和药片的气味。医生直起身来,和另外一个人断断续续地交待着什么。他疲乏地盯了一会天花板,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同样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认得那双像牡鹿一样的茶色眼睛,影像闪了闪,消失了,他再次被睡眠俘获,平稳地滑进寂静而甜美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