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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第二十一章

      贺淼淼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见赵远一面。

      就算是对一个陌生人,贺淼淼也做不到见死不救,更何况她与赵远相识多年,赵远对她也曾有过救护之恩。

      她决定见他,一是想要提醒他远离水边,尤其是不要带着红色的汗巾子靠近池塘之类的地方。

      二则也是想听一听,所谓蔺章陷害他的说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蔺章要戕害贺家,又是什么意思。

      贺淼淼决定答应赵远,但她也没有贸然前去,而是先同贺金财说要去城郊山上的清心观拜一拜三清。

      贺金财不解:“好好的去那做什么。”

      “阿爹还记得前几日我睡得太久,被柚叶以为是又犯病了,家里乱成一团的事么?”贺淼淼道,“阿爹,我最近虽然没有再犯病,但总是觉得昏昏沉沉的,好像总也睡不够似的……”

      贺金财不敢轻忽,立刻道:“要不要再请蔺郎君回来,给你煎几副药看看?”

      “不用,不用,蔺郎君是学宫士子,现下学宫复学,人家正在好好读书呢,怎么好为这点事去叫人家下山。”贺淼淼连忙摆手,“阿爹,我先下又没犯病,等犯病了再请也不迟。”

      贺金财连忙“呸”几声:“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贺淼淼乖顺地跟着也“呸”几声,又道:“可惜缺眉仙师云游去了。仙师说我的怪病是邪祟侵体,或许去清心观烧几柱香,拜一拜三清,除一除秽气,我便能精神好些?”

      “能有用吗?”贺金财满面狐疑,“淼淼从前不是最讨厌求神拜佛,说这些都是骗人的,现下怎么这么着急去烧香了?”

      “不是着急烧香,是……哎呀跟你说不明白!”贺淼淼干脆叉着腰耍赖,“阿爹就说能不能去吧!”

      “能能能,小贺娘子都发话了,小人哪敢不从。”贺金财笑起来。

      他想到确实很久没带贺淼淼出门了,便也答应下来,叫五叔挑了个良辰吉日,上清心观拜三清。

      于是定在四月二十,宜出行,宜祈福。

      可千挑万选的好日子,却从一开始就波折不断。

      先是一大早县令便派人过来,说是邀请贺金财宴饮。

      贺金财看看帖子,确实是县令大人的邀帖,上头还说了,陆郡丞也会到场。

      正经邀贴提前三五日便要送到,这当日送来的,想想就不是什么正经宴饮,大约就是叫他去结账。

      要是往常,贺金财就直接拒了,可是现在不同。

      贺淼淼才在陆家闹了那么一出,深深得罪了县尊娘子,眼下贺金财再推了县令的帖子,这就是要彻底得罪县令一家了。

      贺金财抓着帖子犹豫,贺淼淼掀开车帘道:“阿爹,您快去吧,我这儿有五叔和桃枝跟着呢,您放心吧。”

      贺金财仍是犹豫:“要不过几日,等阿爹有空闲了再带你去观里?”

      “说什么呢,日子定了是今日,就是已经同神仙天尊说好了,可不能轻易毁约。”

      再说赵远那边说了是最后一面的践行,约好日子,临了却不去,这不是折腾人吗?

      贺金财想想也觉得有理,便吩咐五叔和桃枝好好照顾,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六个壮实仆从跟着护卫,应当是没有问题了。

      贺金财勉强安下心,回屋换了身衣服,带上沉甸甸的钱袋子出门,贺淼淼的马车也晃晃悠悠往城外走去。

      一路上都挺顺畅的,可是上了山,马车车辕却脱落了。

      贺淼淼只得下了车,留下几个仆从修车,她同桃枝还有五叔三人一起爬上山。

      所幸这里已经能见着道观牌匾了,三人只走一小段便到进了清心观,就连贺淼淼竟也没怎么喘。

      五叔便笑道:“可能正如姑娘所说,一来到天尊地界,那些秽气都不敢进来,姑娘的身体就能好上许多。”

      贺淼淼心里有鬼,与同样心虚的桃枝对视一眼,只能点头附和。

      今日观里没什么香客,等三人拜到正殿,殿内除了一个引路的小道童,再无旁人。

      五叔陪着贺淼淼拜过三清,自己也上前装了柱香,正要回去时,家里仆从急匆匆找上来。

      那仆人先朝神像恭敬地行过礼,而后急慌慌道:“五叔,车辕彻底断了,可能要回家再调车过来才行了。”

      五叔表情变得严厉:“怎么会坏得这么严重,出门的时候没检查吗?”

      “检查了,可是山路颠簸,就这么颠坏了也不一定啊。”

      “我去看看。”五叔不耐烦地将他打发离开,转头同贺淼淼温声道,“姑娘,马车可能出了些问题,我先去看看,等会儿再上来接姑娘。”

      现下一同下去也没地儿待,贺淼淼只得点点头,同桃枝在正殿里等着。

      那小道童看看她俩,问道:“二位善人要不去后头客舍暂歇?”

      殿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确实是客舍更方便些,但五叔不在,人生地不熟的,贺淼淼就婉拒了。

      小道童行过礼离开,殿内只剩下贺淼淼与桃枝。

      桃枝看看左右无人,但在满殿神像下还是压低声音道:“姑娘,怎么还不见那姓赵的?”

      贺淼淼摇摇头,先前只约定了日子时辰,说是在清心观见面,可是清心观这么大,也不知道赵远究竟身在何处。

      “无妨,等五叔回来了我们再去找他。”

      桃枝点点头。

      香炉上青烟袅袅,厚重的烟火香气弥漫至正殿各个角落,贺淼淼才闻了一会儿就觉得有点头晕,捂着鼻子咳了两声。

      桃枝也觉得有些不舒服,问她道:“姑娘您渴不渴,我去找道童要些水来喝吧。”

      贺淼淼点点头,桃枝便推门出去。

      殿中只剩下贺淼淼与满殿神佛,她一向有规矩,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没有随便乱走,站累了便踮一踮脚。

      不知过了多久,桃枝却还是没有回来。

      炉中的香燃尽一段,成段香灰落下来,贺淼淼心底渐渐不安起来。

      按理说,就算要不到水,桃枝也不会走远,该很快就回来陪着她才是。

      贺淼淼犹豫一阵,正要出去看看情况,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掀袍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进来。

      “淼淼,好久不见。”

      那人微笑着,笑意森然恐怖,让贺淼淼大夏天里打了个寒颤。

      是赵远。

      上回见面还是在退婚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赵远来见她时神情憔悴,面色苍白,两个乌青眼圈挂在眼睛底下,看上去极可怜又极可恨。

      眼下再见到赵远才知道,装出来的憔悴,和真正被世事折磨出来的憔悴,是完全不同的。

      虽已被赶出学宫,但赵远身上仍旧穿着那套士子统一的青色儒袍,从前看他穿着是文雅俊秀,如今则像是一把骨头顶着一层人皮似的,说不出的颓丧消瘦,连两颊都深深凹陷下去,一双眼睛却闪着反常的亮光。

      他定着贺淼淼的眼神,就像是久饿之人,盯着砧板上的一块肉。

      “赵、赵郎君,您怎么会在这?”

      贺淼淼勉强撑起笑意,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殿内门窗。

      怪不得觉得烟气熏得慌,殿内所有窗户都没开,唯一的出口只有赵远身后的殿门,贺淼淼目测一下自己与赵远的身长,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绕过赵远逃出殿外。

      贺淼淼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赶紧冷静下来。

      观中还有道士与道童,再不济五叔也会来寻她,她只要拖到旁人来了就好。

      赵远却好似看穿了她的打算,一步又一步,极缓慢地逼进过来。

      “淼淼分明是收到我的邀约才前来,怎么这时候倒忘了?”赵远面上笑容突地扭曲起来,“我为什么会沦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不还是多亏了蔺章!”

      这些日子,赵远过得实在不大好。

      事情还要从他去贺家借书未成,转道客院去寻蔺章那日说起。

      那日他原在蔺章院中等候,没曾想,不多时便下起了雨,院中方寸大点地方,也没个地方避雨,赵远想着,他同蔺章在山上学宫时也常常相互串门,且屋门也没上锁,他便干脆推门进去避雨。

      贺金财将蔺章视作上宾,为他准备的客院也十分雅致,一进门,正堂墙壁上挂着一幅人高的山水画,两边摆设一对白胎梅纹的瓷瓶,东边用垂帘隔开的是蔺章日常起居的厢房,隔着帘子,隐隐能瞧见一张紫檀木架床,西厢房窗明几净,文房四宝铺设在桌上,正是供蔺章日常读书所用。

      赵远在正堂看过画,赏过瓷瓶,不知不觉就踱步到了西厢房。

      镇纸正压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字迹工整,墨迹半干,赵远随意看了几眼,渐渐就转不开眼睛了。

      这正是蔺章破题之作。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赵远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走出去关上屋门,宁愿淋雨也该避嫌。

      他脚尖在地板上搓了搓,还是没走。

      蔺章是学宫榜首,每每得了新文章,士子们都要争相借阅。

      此次文考事关重大,赵远在家闭门想了好几日也没有头绪,去一趟藏书阁才发现蔺章早就有了思路,他原正惊愕着,进了屋才发现,原来蔺章不但是早就有了思路,他甚至已经成文了。

      赵远想了又想,终于还是转到桌后,仔细阅读起来。

      左右蔺章是恶日出生,文章再好也注定去不了雒都,就让他看一看又如何。

      赵远从头开始读起,先是眉头紧锁,一句一顿,细想蔺章此句究竟是何用意,而后却读得渐渐入迷,一目十行地阅览起来,再没有心思去想旁的事。

      在这篇文章里,蔺章摒弃了以往华丽的辞藻,骈散相合,直切重点,别有一番质朴,其中拳拳爱国之心,溢于言表。

      此次文考题为“春秋”,蔺章便着眼于春秋时华夷之辨,以“《春秋》之义,内诸夏而外夷狄”开篇破题。
      文章先引经据典,细数列朝列代夷狄为祸中原的历史,以史为鉴,证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从前朝兴亡中找寻出引胡人入关的始末,原是前朝为镇压内乱不得已为止,内乱平息将近百年,朝代更易,胡人却留恋不去,必然包藏祸心;篇末则联系到当下时情,宗室争端不休,内耗不断,长此以往只怕难以镇压胡人军队。
      在文章最末,则提出迁徙胡戎,使还故乡,慰其思乡之意,释朝廷纤介之忧的要旨。

      全文观点明确,旁征博引,简直是一气呵成,赵远读完之后只觉酣畅淋漓,这样好的文章,不愧是蔺章……

      是蔺章写的。

      赵远激动兴奋的心瞬间冷却下来。

      是啊,这样好的文章,这样好的思路,唯有蔺章才有。

      赵远紧紧盯着桌上的纸,不断思考若是自己该从哪个方向破题,却越想越觉得,这样的文章,恐怕就是出题者想要看到的。

      这样的好文章,赵远扪心自问,他写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极不公平。

      为何这样好的天资,这样好的文笔,竟然落在蔺章这样一个……既无背景也无家财,甚至还是恶日出生,无缘仕途的人身上,却没能够落在自己身上?

      若是他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他……

      他一定会比蔺章更刻苦,更用功,更能够让这些天赋发挥到极致。

      从前看着好友屡夺魁首,受山长学监看重时,赵远也不是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但身边平庸之辈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天才,谁能不生出一二妒忌之心呢?等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法比拟,那些嫉妒之心也就渐渐淡去了。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文考背后,是得见雒都大儒的机会,是能青云直上的机会。

      赵远沉浸在浓烈妒意之中,连面容都渐渐变得扭曲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这文章彻底毁了,谁也别想得到。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怖的想法。

      纸上笔墨未干,又未见有什么草稿,或许蔺章是才做完这篇文章便急匆匆走出去了。

      若是……若是他将这文章据为己有了呢?

      左右蔺章本也无法入仕,他可是恶日出生。

      赵远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很快,他又熄了心思。

      何苦来,就算没了这张纸,蔺章还是蔺章,他还是能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每一篇都要比赵远刻意雕琢的更好。

      雨声渐渐停歇,赵远收拾好心情,再看一眼桌上文章,绕过桌案准备离开。

      也不知是不小心碰着桌脚了,还是衣袖带歪了镇纸,一阵清风吹拂进来,原被好好压在桌上的文章竟然顺风飘起来,飘进了赵远的怀里。

      简直像是文章本身认了主,舍不得他走。

      赵远想,这是天意。

      他便不再犹豫,折好文章守在袖子里,迅速离开贺家。

      没过几日,蔺章果然慌慌张张找到家里来,问他前几日又没有去过贺家寻他,有没有去过客院。

      赵远点点头,说自己去寻过他,只是那时见他不在,便连院门也没进就走了。

      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光济为何这样着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蔺章满面惶急,初时还想瞒着,在赵远追问之下才说出原委。

      “那日我一直想着该如何破题,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见自己到了神仙地界,石壁之上,正有一篇绝佳文章,我料想这是神仙点化,强将文章背记下来,一醒过来就赶紧誊抄在纸上,也幸而抄得及时,没一会儿我便只记得做梦,而不记得文章内容了。”
      蔺章懊恼不已:“正巧管家叫我出去说是有事相商,我想着等回来再看,就将文章摊在桌上晾干墨迹,却不想一回来,文章竟不见踪影了。”

      赵远急切追问:“你不记得文章内容了?”
      见蔺章面色古怪,他连忙改口掩饰。
      “哦,我是说,仙人赐墨,这是几世也难修得的福分,你就这样忘却了,岂不可惜?”

      “正是啊。”

      蔺章长叹一声,垂头丧气,看着真是难受极了。

      赵远心脏狂跳,强自压抑住喜悦安慰他:“既然丢了,那就别再想了,或许是梦境尚未结束,你以为抄下来了,但实是在梦中抄写下来的……”

      “不,赵兄,我确实记得是将文章誊抄下来了。”
      蔺章捏着眉心,凤眸灰暗极了。
      “又或许是上天神仙发觉文章给错了人,将文章又收回去了吧。毕竟我……”
      毕竟他是恶日出生啊。

      赵远又安慰他几句,送走蔺章之后,他立刻回身冲进书房,将夹在典籍之中的字纸珍而重之地取出来。

      或许正如蔺章所说,神仙天尊发现文章给错了人,这才让蔺章忘却一切,又让这文章自己飘进了他怀里。

      赵远一颗心怦怦直跳,但他也不是毫无怀疑,而是又翻遍能找到的所有典籍,待回了学宫之后,又泡在藏书楼里将春秋三传、与戎狄相关的典籍文章都翻阅过了,确认并无雷同相似者,才将文章上交给学监。

      而后便等着几位老师一一阅览评判。

      赵远自信,在所有学宫士子的文章之中,此篇必为翘楚。

      贺淼淼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赵远沉浸在回忆中,面孔越发变得扭曲,赤红的眼睛中满是恨意。

      文章上交之后不就,山长便私下叫他去房中一趟,赵远到了才发现,除了山长,在场的还有所有学监,以及蔺章。

      山长拿出那篇文章摊在桌上,问他:“这是你写的文章吗?”

      正是赵远交上去的那一篇。

      “回山长,这正是学生所写。”

      赵远抬起头,果然看见蔺章面露惊讶,看向他的目光饱含不解与愤怒。

      他早想过蔺章会认出这篇文章,甚至也设想过蔺章认出文章之后,会向山长学监揭发此事,因而早有准备,并不惊惶。

      “山长,各位学监。”赵远先朝众位师长行礼,而后道,“这篇文章正是我所做,如若师长们不信,学生可以重新默写一遍证明。”

      山长蹙眉拍桌子:“荒唐,就算文章不是出自你手,你背记下来一样可以默写,这如何能证明文章出自你手?”

      赵远淡然答道:“光济是学宫榜首,文采出众,学生成文之后曾请光济过目,光济应当还有印象。”

      山长顿时露出惊愕神情,学监也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赵远想出的办法,不错,他是偷盗了文章,只是既没有文稿,又不曾示于人前,蔺章凭什么说文章是他所做?况且蔺章那日说了,已经将文章忘得七七八八,倒是赵远这些日子手不释卷,反复阅读文章,更像是文章原作。

      赵远从前也曾看过蔺章写过的东西,辞藻华丽,文辞优美,其中气势正如金楼玉阁,满是华贵之气。而这篇文章则言辞质朴,有如尚未精心雕琢的璞玉,与前者风格差别很大,反倒更类似赵远先前的文风。

      两方都没有证据,这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一个是前途无望的恶日子,另一个则是出身名门,背靠宗族的赵远,学宫究竟该偏向谁,简直是一目了然。

      赵远得意洋洋,却见蔺章情绪一收,望过来的眼神极淡漠,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怜悯。

      蔺章朝山长一揖:“回山长,学生拿到文章之后未免脏污原作,只是誊抄了一遍,并不曾让他人赏读。”

      拿到文章?

      赵远手心渐渐出了汗,后背一阵又一阵地发凉。

      那文章竟不是蔺章做的?

      之间山长朝蔺章和煦地点点头,又同在场其他学监解释道:“蔺章一回来就同我说了,说他拿到文章之后,害怕损污正本,先誊抄了一份副本,可是副本却不翼而飞了。”
      再看向赵远时,面上便只剩下严厉。

      “这文章分明是我五年前所做,在场学监都曾看过,你却据为己有,洋洋得意,丝毫不以为耻。”山长一拍桌子,“赵远,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赵远腿脚一软跌坐在原地,他终于听明白了。

      他是入了蔺章的套。

      这文章根本就不是蔺章所写,而是山长写的,山长为了帮蔺章破题,私下将自己曾作过的文章借给蔺章参考,蔺章拿到之后誊抄了一份,放在桌上晾干时,被赵远取走了。

      山长道:“东抄西袭,拾人唾余,事发之后不思悔改,反倒巧言令色,意图欺骗师长,瞒天过海。此等寡廉鲜耻之辈,学宫断断容不下他,即日起便在销去名录,赶出学宫,永远不得入学!”

      “不,山长,我父亲早亡,是寡母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供我读书,我要是离了学宫,我、我母亲怎么办!山长,您就念在学生初犯,放过学生一次吧!”赵远痛哭流涕,“是学生糊涂,学生再不敢这样做了!”

      山长厌恶地别过脸,仿佛多看赵远一眼便觉得恶心。

      两个舍监上前架起赵远,就要按照山长吩咐将他扔出去,赵远勉励挣扎,忽而瞧见站在山长身侧的蔺章,指着他吼道:“你,是你害我!”

      蔺章抬起凤眸,平静地看着形容疯癫的赵远。

      赵远双目赤红:“你为什么要害我,那文章分明不是你作的,你却拿来诓骗我,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蔺章道:“副本失窃,我自然要寻,那日听下人说你曾到过我院中,我便去找你询问,你说没有进过我的屋子,我便没有再问。可你分明进过我的屋子,拿走了文章,这难道不是你在诓骗我吗?”
      他顿了顿,又朝山长行礼解释。
      “文章是山长私下借阅,学生不敢声张,寻找时只得假称是自己所做。还望山长不要怪罪学生贪功之嫌。”

      山长对待得意门生总是亲和,他拍拍蔺章的肩膀:“这怎么能算是贪功,我倒要谢谢你保全我的名声,至于文章失窃的事情,实是有奸人故意为之,意图欺世盗名,也并非是你的错处。”

      赵远被人架着抬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扔在了山门前,不一会儿,舍监又将他的书篓行装都扔出来。

      机关算尽,如今都成了一场空。

      赵远俯在石阶上哀求痛悔,可是学监们紧紧把守着山门,硬是不肯再让他进去,赵远不由痛哭,直到金乌西坠天色昏暗时,终于接受了现实。

      他被山长赶出来了,罪名是剽窃他人文章,据为己有。

      学宫不要他了,名声也没了,大好前途尽毁,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他爬起身,将地上散落的书籍、衣服收进箱笼里。

      这些书都是从贺家借来的,还回去还能换回半贯钱,若是说一说情,说不定贺家看他可怜,就将钱全部还给他了。

      待他收拾齐整,准备下山回家时,却看见蔺章走过来。

      “你来做什么?”

      是他棋差一招,中了蔺章的奸计,赵远满脸愤恨,若不是还有学监在旁边盯着,他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蔺章。

      蔺章毁了他的前途,却仍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

      “赵兄还忘了一件东西。”

      蔺章拿出一把折扇,递过去,赵远不明所以,没有伸手,只是警惕地盯着他。

      蔺章也不以为意,手一松,折扇便跌落在地上。

      道一句:“赵兄珍重。”转身毫不留恋地回了学宫。

      赵远犹豫一阵,捡起折扇打开。

      这原是他送给蔺章的折扇。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盛夏,酷暑难耐,许多士子都告假回家了,藏书楼里只剩下赵远与蔺章仍在苦读。

      藏书楼里禁灯火,禁食水,书籍不能离开原处,学子只能在窗边借着天光看书,夏日里蚊虫不断,又有烈日蜇得人睁不开眼,赵远倚在窗边读书,没一会儿就觉得舌头都被烤干了,只能猛打扇子缓解闷热。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学宫里赫赫有名的榜首,赵远扇打蚊虫扇得手忙脚乱,那头蔺章却不动如山。

      可仔细一看,白皙俊俏的脸上早热得发起红晕,星星点点都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赵远看不过去,干脆将手上折扇递过去。

      蔺章抬起头,凤眸中不含丝毫情绪:“你是……”

      “哦,我是你的同窗,赵远,这回文考排名四十七。”赵远又往前递了递折扇,“你就是榜首蔺章吧,你拿去用,不必客气。”

      蔺章看了看扇子,又看了看赵远,眼中是明晃晃的不解。

      “哎呀,别客气,你就拿去用吧,我这还有呢。”赵远呵呵笑起来,一把将扇子拍在他手上,另又拿出一把折扇来,“扇扇风,能舒服些。”

      蔺章看了那折扇许久,缓缓收起来,笑了。

      “多谢赵兄。”

      过去了这么久,赵远手上的折扇早换过许多把,却不想当年随手送给蔺章的这把折扇,至今还保存得这样完好。

      赵远握紧折扇,突然又想起,这折扇原也不是他的。

      赵家家贫,蒲葵扇实用又便宜,赵家家里一直用着的是蒲葵扇,还是贺金财有回见着了,特地南下行商给他带回来了两把折扇。

      说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读书人自然要用读书人该用的东西。

      这折扇来得太轻易,赵远也就轻易地忘了它的来处。

      他被赶出学宫之后,那些原捧着他,热意要与他结亲的叔伯突然都变了脸,对他避之不及不说,还闯进他家院子里,将仅有的值钱东西都搬走了,吓得他母亲差点晕倒。

      赵远就这样一步步失去了所有东西,也一步步恨上蔺章。

      他想不明白蔺章为什么骗他,为什么要毁了他。

      是因为嫉妒吗?嫉妒他有能力,有机会,比蔺章这个恶日子更有资格踏上青云路?

      是了,就是这样,蔺章就是因为嫉妒他才要毁了他!

      赵远反复确认自己并没有错,反复确认蔺章就是故意要害他。

      却忘了当日贺家要寻恶日出生的郎君为贺淼淼冲喜,赵远明知贺家很有可能逼迫蔺章入赘,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就说出了他的姓名和住所。

      在蔺章看来,赵远意图毁了他的前途,他便毁了赵远的前途,这很公平。

      但在赵远看来,就是世事不公,蔺章下套毁了自己的一切,自己却能够登堂入室取代赵远,当上贺家的乘龙快婿。

      甚至当初教唆他趁贺金财不在,强逼贺淼淼退婚的事情,也是蔺章的计划之一。

      赵远越想越愤怒,沉浸在自己偏执的想象中无法自拔,他原想找个机会,与蔺章同归于尽,却在看见桃枝的那一瞬间改变了想法。

      蔺章夺走了他的东西,他也要夺走蔺章的前途。
      他要夺回贺家。

      赵远神色一阵变换,忽而大步上前朝贺淼淼抓来。

      贺淼淼连忙躲开:“赵郎君,您,您要是要钱,我们可以给你,我阿爹一会儿就过来了,您想要多少钱我们都能给你!”

      “你们上山的时候我就看过了,跟着你一起来的,除了那个丫头还有管家之外,就只有几个仆从,贺金财压根没有出城。”
      他面孔逐渐扭曲:“你也想骗我,就凭你,你也敢骗我!”

      贺淼淼惊叫一声,慌慌张张躲到柱子后头,赵远冷哼一声,回身合上殿门,扣上门栓。

      “淼淼,若是没有蔺章,你我本就该是夫妻,你别怕,等今日过后,你成了我真正的妻子,我会对你好的。”

      贺淼淼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借着柱子的遮掩,一边使劲往外推窗户,一边同他虚以委蛇。

      “你想要什么,我阿爹都可以给你,宅院,地契,金子银子,都行。你想要的不过就是钱财,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她使劲往外扳窗户,可是窗户纹丝不动,贺淼淼反倒累得出了一身汗。

      又或者这是吓得出了冷汗。

      贺淼淼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很委屈,又不明白赵远为何非要欺负自己。

      他眼见着前途有望,就逼着贺淼淼要退婚事,如今眼看着仕途是再没有想望了,就又要来强迫贺淼淼。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蔺章害你,你就去找蔺章啊,欺负我算怎么回事!”

      赵远听见她的哽咽,眼里猩红之色更添几分。

      “这怎么能叫欺负?你我本就该是夫妻,若你不是我妻子,我不是你丈夫,贺金财如何肯给我银钱。”他掀起垂帐,绕过柱子,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好淼淼,你听话,很快,很快就好了……”

      说着贴近身体将她制在墙角,发觉身下人反抗的力道暂歇,赵远唇角一勾,作势低头。

      贺淼淼看着那张丑脸逐渐靠近,下意识闭上眼,咬紧牙,奋力往他腿间狠狠一踢,同时大喊:“救命!”

      赵远惨叫一声,松开手臂软倒在地上,捂住伤处哭嚎。

      这是贺金财教过她的,阿爹说,就算现下周围有仆从奴婢照管着,还是难保日后会不会遇上什么特殊情况。

      贺金财告诉她,这里是男人的弱点,逮着机会一定狠狠击打此处。

      赵远躺在地上喘气,脸色惨白,嘴唇不住颤抖,显然是痛得狠了,贺淼淼来不及管他,慌慌张张提起裙子往外跑,可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

      力气迅速流失,贺淼淼瞬间四肢失去控制,连跪也跪不住。

      她扶着柱子回头看,香炉上方烟气袅袅,比寻常檀香烟气更重,更熏人。

      这香有问题。

      贺淼淼甩甩晕乎乎的脑袋,用仅存的力量继续往前爬,只要推开门散了烟气,这香就没用了。

      可还没等她爬到门口,身后赵远却已经慢慢坐起来。

      这香能使女子四肢软倒,却能令男子变得兴奋。

      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打倒在地,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赵远目中戾气越发深浓。

      他忍着痛意站起来,踉跄着走到贺淼淼身侧,拽着她的头发扇了她一巴掌。

      “还敢踢我,说,你是不是看上蔺章那个贱人了!”赵远拖拽着她,“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都要毁了我!”

      这一掌正落在太阳穴上,贺淼淼脑袋一阵翁鸣,眼前花得什么也看不清,她浑身都在疼,可仍是尽力睁大眼睛。

      阿爹还教了她一件事,如果真遇到了不好的事,贞洁、名声,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一定、一定,要保全自己的性命。

      可是赵远疯癫如此,她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活着去见阿爹了。

      突然破门声响起,殿门倒塌,外间清润的空气迅速汇入殿中,冲散满殿迷烟。

      贺淼淼神色清明些许,一个慌神,便看见眼前的赵远飞了出去。

      外头天光洒进来,灿灿辉光中长身玉立的,是满脸不耐烦的蔺章。

      贺淼淼呆呆地看着他。

      她经历一番缠斗,又被人打了一掌,衣衫凌乱,额头红肿,落魄得不成样子。

      蔺章捂着鼻子,上下打量一番这幅尊荣,眉心蹙起,凤眸明晃晃地写满嫌弃。

      他捂着鼻子别开脸。

      “躺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这句话好似一道口子,外头的曦光照进来,贺淼淼如梦初醒。

      眼眶渐渐红起来,贺淼淼抿着唇,压抑不住的眼泪一颗一颗划过脸颊打在地上,她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劫后逢生。

      她得救了。

      她就这样躺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发现蔺章正盯着自己,突然觉得有点丢人,又努力侧过身,捂着脸小声啜泣。

      蔺章蹙眉看她一会儿,疑心她是不是疯了,他环顾四周,上前把神像跟前香炉里的香拔出来,把整个香炉翻过来扣在条案上,又将四周被封死的窗户砸开。

      他道:“别躺了,起来。”

      “好。”

      哭过一阵,贺淼淼吸吸鼻子,深吸一口气,撑着地板坐起来,一眼就瞧见晕倒在立柱边的赵远。

      只看了一眼便颤着睫毛垂下头,她努力挣扎一阵儿,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在原地歇了一会儿,正要往前走,却膝盖一软又往前地上扑过去。

      她下意识闭上眼,斜里却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歪倒的身躯。

      “贺娘子,小心些。”

      贺淼淼怔怔抬起头,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那日她从梦中初醒,听说蔺章被带到贺家,提起裙摆便匆匆赶过去,而后差点在月洞门前摔跤。

      蔺章就如今日一般,伸出手扶住她。

      连说的话也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候的蔺章,可比现在温柔许多。

      还有就是……

      流失的力气迅速回流,贺淼淼眨眨眼,突然站直身。

      她竟然不晕了!

      正同上回一样,才刚碰了碰蔺章的手,那些难受,困倦,想要咳喘的感觉,竟然瞬间都消失了。

      就连吸入的秘药也被瞬间化解。

      她一直对那位缺眉仙师的说辞半信半疑,也觉得蔺章煎的药药效更好,或许是其中添了些什么药材,又或者是蔺章火候掌握得更好,便比旁人煎出来的更有效些。

      可方才她的感觉绝对没错。

      贺淼淼不可置信,拉着蔺章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难道冲喜之说竟是真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封建迷信不可取,不舒服请及时就医
    *“《春秋》之义,内诸夏而外夷狄”出自《徙戎论》 江统
    贺淼淼:满血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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