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敏若]》小冥王普鲁托

10、第十章

　　春末夏初，悠悠白云，万里碧空如洗，昔时一望无际的荒野此时萌芽满地春意盎然。暖风温和清新拂过丘上茸茸芳草，荒凉的塞北大地不知何时披上了层嫩绿，再过些时日，这锦绣河山必然绿草如茵苍翠欲滴。

　　哒哒马蹄声惊出窟中野兔，御风而行两匹白骏马，如腾空浮云，飞奔向坐落北方的城池。

　　马背上，怡然自得的玉面公子俯身夹紧马腹，美目扫过地势曲线，又侧首望向与其并肩而行的貌美女子，眼中柔情溢出心中爱意。只听公子柔声道：“芷若，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是应昌城。”

　　一生大起大落，就像草原起伏不平，曾荒凉，此刻重现生机。

　　敏敏特穆尔曾贵为大元郡主，从小到大，她从未设想，订亲会是一件快事。

　　九岁生辰过后不久，年长她五岁的哥哥便与镇守云南的云南王忽哥赤后裔，梁王郡主订亲。

　　当时懵懂的她恼怒不已，生怕哥哥有了妻室就忘了她这个亲妹妹。阿娘诞下她不久就离世，爹爹常年在外领兵平乱，唯独哥哥在身边对她关爱有加。

　　梁王送来郡主画像，幸而哥哥爱答不理，倒是与自己讲起当年母族弘吉剌部辅佐圣武皇帝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的英雄事迹。

　　三年后，世子迎娶世子妃，两位新人红红火火，自她记事，王府里没有这么喜庆过。

　　喜宴上汝阳王贪杯吐真言： “可惜你阿娘看不到…都怪我当年…哎，不提也罢。我的宝贝女儿将来定要嫁个在千万人之上的人上人。这样你阿娘在天有灵才不会怪罪爹爹。”

　　她装作似懂非懂，连忙道：“爹爹别难过，阿娘怎会怪您。天底下哪里有比爹爹更出色的男子。就算有，他也得待女儿像爹爹待女儿这般好，要不，女儿才不嫁。先生教女儿兵法骑射，哥哥会什么，女儿也会。女儿还要学更多，将来好为爹爹分忧解难！”

　　其实她清楚，王府下人调嘴弄舌，在哥哥之前，王爷王妃还有过一子，不幸早夭。当年汝阳王想再要个嫡出的儿子以防万一。那时王妃年事已高，不易有孕，拼死诞下的却是女儿。

　　十三岁那年，汝阳王平乱大获全胜，龙颜大悦，将汝阳王之女敏敏特穆尔加封绍敏郡主，她一同被召进宫谢恩。汝阳王执掌天下兵马战功卓著，可也因此，圣上怕他功高盖主处处提防。

　　“汝阳王，令千金一貌倾城，很像她姨母弘吉剌氏，朕甚是喜爱。弘吉剌部自古出美女，圣武皇帝曾特下谕旨，「弘吉剌氏生女，世以为后；生男，世尚公主，世世不绝」。我说，汝阳王，说不定有朝一日，朕又要与你亲上加亲啊。”金口玉言赐她 “蒙古第一美人”之称—有了这个御赐的头衔，除了皇亲国戚，还有谁敢觊望。

　　终身大事在王公贵族眼里，不过巩固权威的筹码罢了。

　　梁王郡主孛兒只斤氏嫁进汝阳王府后哥哥以礼相待，夫妻和睦却久无子嗣。据说汝阳王一句：「不要犯爹爹当年的错，忠于她却害了她 」点醒了哥哥。第二年哥哥纳了两房妾室。

　　府里下人安慰嫂嫂，「无论谁给世子添子嗣，就算是长子，您还是名媒正娶的妻。」

　　这句话，十三岁的敏敏听了都心寒，想起诗集里那句：「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

　　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从始而终，甚至出身显赫也逃不掉在他乡独守空房郁郁寡欢的宿命。

　　从那时起，敏敏特穆尔不时穿起男装，拜师习武，取了汉名，更有了终身不嫁闯荡江湖隐姓埋名的念头…

　　助元庭平天下，借剿灭叛贼之名，夺倚天剑钻研奥秘，偷学各派武功，一切不过换取自由的铺垫。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缘分，哪里是想挡就挡，想断就断，谁又能料到一个女子让她尝尽断肠相思苦。

　　濠州，又是场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喜宴，这次明教教主与峨眉掌门大婚。

　　表面上郎才女貌光彩万分，谁又知，即将拜堂的二人心中却挂念同一人。

　　从她出现在喜堂上，见周芷若一袭红衣凤冠霞帔—她仿佛又听到了爹爹那句：「千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

　　千万人之上她不确定，但是世上那么多人，她心中只有她一个。

　　周芷若为她扯下盖头，喜堂上满是杀气，每一声心跳可能是最后一次。可惜当时状况不允许她心里那句：周姐姐，要是我活着出去，你这嫁衣可否为我穿。

　　嫁也好，娶也罢，今日与寤寐思服的心上人订亲，策马扬鞭横跨草原，实在是天赐洪福。

　　“芷若，我们歇会儿吧。”赵敏勒缰绳止步小丘上，顺手取下挂在马鞍上的羊皮水袋，远方城郭已映入眼帘。紧跟其后的周芷若闻言照办，身下白马 “咈咈”喷气摇头，马尾甩起一番尘土才倔强停下。常居峨眉山，周芷若骑术自然不比赵敏，对付体格健壮野性尚存的蒙古马更是难以驾驭。

　　周芷若瞟了赵敏一眼。“笑什么笑，小心喝水呛着！好好的白马叫什么乌云…”话音未落，所骑白马再次仰头喷气表示不满。赵敏更是笑意盎然，难得气氛轻松欢快，亲手训出的草原马也要跟着凑热闹。

　　“芷若有所不知，乌云在蒙语是智慧的意思。当年，他还是匹瘦小的马驹，大冬天的孤零零找到客栈偷吃粮草，我看他机灵便收了。现下乌云已陪我三载。他通人性，能辨别善恶是非。你对他温柔些，他自然会喜欢你。”赵敏笑着将水递过，伸手轻轻顺起乌云颈部细长柔美的鬃毛，又俯下身子在马耳旁言语了起来。

　　周芷若半信半疑地观察着这奇异的举动，草原不比中原，跑马良久不见一户人家。赵敏爱热闹，这些年除了荒野，马匹，那个不起眼的店小二还有谁相伴赵敏左右？难怪今日进城就这般开心，这不，跟马言语笑得合不拢嘴，贴上去的两撇小胡子也翘得不像样子…

　　“依我看，进城第一件事便是寻个大夫给你瞧瞧脑袋。”

　　“喂，本公子今日与你订亲，高兴再正常不过。”赵敏乖巧回复，却换周芷若一声长叹。

　　出来这么久，周芷若为了掩盖行踪，把一切与峨眉有关的饰物留在山上。倚天剑，铁指环，现有大师姐静玄师太暂时保管。数月里，她从未与峨眉通过书信，冒然寄聘帖唐突无礼，平白无故捡回去个吊儿郎当的夫婿更是万万不可。

　　如今峨眉已与武当，少林平起平坐，掌门人成亲关联江湖名望，考虑到濠州那桩往事，喜事怎么办，何时办，请何等人赴宴，这些都得同师姐们商议妥当—峨眉不是她一人的峨眉，可她身为掌门不仅要做好表率，更要顾及峨眉上下。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最终，周赵二人妥协，去应昌城无拘无束玩两日，两日后立即启程回峨眉。

　　赵敏真是高兴过了头，周芷若只好再三提醒。

　　“待你将那封信亲手交到师姐手上才合礼数，倘若师姐们多数反对，我们只可从长计议。”

　　“芷若多虑了，本公子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你师姐们，师侄们怎会不喜，就怕到时候诸位师姐见了跟你抢——”骑在马上的赵敏仰首伸眉刚说一半，多有顾虑的眼神刹时寒光四射将其锁定。赵敏脊背一凉，连忙改口道：“抢…抢先收礼啊，嘻嘻。聘贴，聘礼，当然一样都不能少亲自送上峨眉山。到时候，山上装得下就好。”

　　听赵敏这语气，好像要搜刮全天下奇珍异宝亲自送上峨眉以表诚意。周芷若不由被逗乐，轻笑两声后又考虑到赵敏向来说到做到，并严肃警告：“峨眉乃清修之地，太过奢华招摇对峨眉有害无益，峨眉实在受不起。”

　　赵敏神情黯了，撇了撇嘴，周芷若一口气就三提峨眉…这到底是赵敏和周芷若的终身大事，还是赵敏和峨眉派的终身大事? 送聘礼又不是向峨眉行贿，若换了寻常女子，早就激动不已，哪里会嫌弃聘礼太过丰厚，当然是越多越好。她这个周掌门，难道还没领会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么？

　　趁周芷若喝水，赵敏翻身一跃。等周芷若反应过来，赵敏便跨坐在她身后，淡淡玫瑰香与那人柔软的身子从后将她缠住，双手如藤蔓攀在她胸口不老实地摆弄着几缕青丝。周芷若暗骂不妙，耳后一股气息惹得她浑身痒痒，只听赵敏酥声道：“周姐姐”

　　周芷若一口凉水止在喉咙，心里却掀起千层热浪，蜜甜娇声再次绕耳。

　　“周姐姐，我把我这个才貌双全，文韬武略，风流倜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珍宝赠你一人。周姐姐怎么不觉得太过奢华，受不起啊？”

　　“咳咳咳！你…咳…咳咳…”

　　“呀呀呀，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刚刚还说我呢…” 闹归闹，见周芷若难受的样子赵敏顿时心疼不已，连忙帮着顺气。“好点没有？”

　　“咳…这人…不…要…脸…”说是这么说，周掌门自知自己何尝不是处处纵容。她嘴上谴责，但是看这人傻乎乎紧张自己的样子，心里满是喜爱…不就呛口水么，她武功盖世，哪里那么娇弱…看给赵敏急的，怎么看上去比她还难受？

　　赵敏见周芷若渐渐恢复，貌似还多了几分笑意，又乐呵呵将她的准媳妇从后抱住，得意道：“嘿嘿，我再不要脸，某些人不也照样千方百计套我回峨眉，如今得逞了，怎么不见芷若半点开心呢？”

　　周芷若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好掩藏脸上笑意，调侃道：“你如此桀骜不羁，本座带回峨眉又有何用？”

　　望着前方萌芽的草原，赵敏将下顎搭在周芷若的肩，笑道：“天地万物皆有序，若四季不分春夏秋冬，谁还会珍惜寒冬过后春暖花开。世间万物千姿百态，我桀骜不驯，说话不脸红，不正好体现我家芷若温婉可人，贤良淑德，能娶到常伴左右便是天赐福泽。”

　　周芷若闻言却深呼了口气，仿佛压制痛感，苦涩道：“这全天下，唯独你一人这般认为。”

　　单单一句满腔凄凉，赵敏听了心如刀割。当年在濠州也是万不得已，顾虑不得那么多。自己被天下人辱骂惯了，赵敏甚至认为单凭脑瓜，惹得武林闻名丧胆也是小小成就。狗鞑子，妖女，女魔头，听得赵敏顺心顺气。可是周芷若是汉女子，又出于名门正派，完全不同于她。

　　这些年，以周芷若一人之力撑起峨眉不易，就算有权有势，女子孑然一身被天下人议论，甚至耻笑，更不易。高处不胜寒，峨眉弟子数百人，又有谁敢冒着不敬去了解她心。何况，她心中之苦多因自己而起，又能与谁倾诉…

　　“那是因为天底下的凡夫俗子还有几分自知之明，自知不配，不敢觊觎。他人有眼无珠，芷若又何过之有？”说着，赵敏将臂膀牢固地护在周芷若身前，身子也跟着俯了下去，恨不得把一身温暖倾给怀里的人。周芷若依偎在她怀里沉醉其中，伸手抚上赵敏的侧脸，痴情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美妙轮廓，耳边细语如蜜，句句沁入她心，她不由轻声感叹：“就你嘴甜，一天到晚乖嘴蜜舌哄我开心。”

　　“对你一人甜得很呢，”赵敏挑眉一笑，柔声道：“周姐姐不妨尝尝，到底有多甜。”

　　太阳挂在天边普照草原，二人亲昵地吻了良久，最后还是周芷若先行抽回埋藏在赵敏衣襟里的手。“敏敏…再这样…不妥…”周芷若缓缓睁眼，见赵敏前襟凌乱，唇上沾染薄薄一层原本涂在自己唇上的口脂，便伸食指轻轻抹过那片润滑的柔软。周芷若一脸羞涩，垂眼说道：“天色不早了，快回你自己马上去吧。”

　　“芷若…”赵敏正在兴头上甚是不甘被阻扰，可惜周芷若已经在替她整理衣襟。“芷若，什么你的我的，都快一家人了怎么还清算。”

　　一家人…周芷若再次抬眸，赵敏清澈无比的美目中映满面色桃红柔情脉脉的自己，衬着青山绿水更是纯真无邪。赵敏眼中的自己…仿佛不是身经百战技冠群雄的武林至尊，更不是峨眉派掌门人，而是那年，春末夏初，万安寺初遇时的女子。望着赵敏，她默默许诺，再过些年月，等天下太平，隐居草原过清闲的日子又有何不可…

　　待二人行到城门前已是黄昏，出乎周芷若意料的是，城门竟有重兵把守。城楼上军旗飘扬，弩兵分布城楼四角，不下数十人。城楼下，急着进城的人群在城门口围了个紧密的弧形，不论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被叫上前问话。

　　“仔细检查，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数年前，硝烟四起的前线多少元兵成了她的剑下亡魂…

　　朱元璋得天下称帝，元室退居塞北。朱元璋并没有因元廷退居草原就停止对其的进攻，这天下依然兵荒马乱危机四伏。

　　万一被认出…

　　“敏敏，这太冒险了。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回峨眉至少我能保你我周全。”她一把拽住缰绳将马止步在城门数十米外，转头看向一旁的赵敏，只见那人不失常态，很放松的对她说：“没事的，芷若，信我。来都来了，我保证万无一失。你放心看我演戏好了。”

　　“龙潭虎穴你演戏？！” 周芷若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就那么皮，胡闹也得有底线！”虽然声音压的很低她确定赵敏还是听得到的，至于听没听得进去，那就由不得周芷若了。

　　周芷若又把目光抛在城门口，不下二十余人，个个长枪在握，如果弩兵不放箭还好说，区区小卒她空手应付得了，若是箭如雨下…还没等她想若是动起手来是否有生机，只见赵敏绕开人流策马到了城门口，到了唤也唤不回的距离。周芷若眼看不妙，二话不说硬着头皮，垂头跟了上去。

　　果然，如周芷若所料二人被数位手持长枪的官兵拦下，“大胆！来者何人，为何不下马？” 高高在马上的赵敏看都没看拦路的小卒，双目望向通道出口的那片光明，扬声道：“齐王府的人也是尔等盘问的？”

　　官兵闻言一同倒吸了口凉气，私底下嘀咕了几句，一个较胖的小卒被众人挤到前方。那人落单后，仔细打量马上的锦衣男子，头上冒出几颗汗珠…就这腰带上的一块翡翠估计就是他们这些守城门的几年的俸禄。

　　“这…这位，大…大…大人，不是…不是小弟们不肯让路。这真怪不得我们哥几个。您也清楚，这些日子明军在南又有动静，戒备森严也是为了提防城里混进奸细，还望大人见谅，出示手谕，这样也配合小的们交差。”

　　“哦，” 赵敏捏了捏手里的缰绳，作出一副很理解的样子，又环顾四周，见城门口昏暗还未点火把，灵机一动从前襟掏出块闪闪发光的金牌，只不过，手速飞快，还没等官兵看清一眨眼又闪没了。

　　“见令牌如同齐王亲临。若在下没听错，尔等认为，圣上亲封的齐王库库特穆尔亲自引奸细入历代弘吉剌部的封地。尔等以下犯上已有罪，当军法处置，耽搁我差事，当交给齐王亲自处置。至于污蔑朝廷重臣谋逆，这个，尔等又可知何罪，当交给何人处置？”

　　那些官兵吓得满脸冒汗，横在赵敏马前的两把长枪颤到碰撞出几声脆响。

　　“小的们…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见谅，不…不…不要上报…小的们…小的们给大人磕头了！”

　　砰砰砰砰几个响头连续落地，赵敏不由暗叹，这么贪生怕死…怪不得北元虽有哥哥撑着，还是一败再败。

　　赵敏摇头策马而去，官兵的目光又转向她身后的周芷若。

　　“哎，等等！你！停下！”

　　周芷若一怔，刹时一声如雷的怒喝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尔等一心寻死吗？她是我的人！”

　　随声望去，赵敏正在出口外的光明处回望。

　　“不敢不敢不敢，恭送齐王，恭送齐王！”

　　砰砰砰砰几个响头再次回荡，等那些官兵抬头再看，刚刚那二人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