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这天晚上睡觉前,萧青勇嘱咐赵力山第二天上午一定要跟他一起去窗口把房产证办下来。第二天上午五点半,萧青勇仍在梦乡中,赵力山已经吃过早饭,他把剩余的两个煎蛋、一小碗牛奶和一个海菜馅包子放到盛有热水的锅里,这样两小时后起床的师弟也能吃上温热的早餐。之后赵力山穿上干干净净的工作服,蹬上劳保鞋,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从六楼下到一楼,钻进了自己的皮卡车。最开始的时候,赵力山给自己买了辆旧自行车,可这座小城虽然人口不多,摊子却铺得极大,有时施工现场相隔数十公里。最后萧青勇不顾他的反对买了一辆二手皮卡,说自己上货也用得上,并且笑着说这样二人才算得上是“有房有车”。

      赵力山已经注册了一家公司,但目前尚没有稳定的客户,所以他在给各个装修队的老板卖腕子,每天一百元钱。有些老板嫌贵,还想讨价还价,但赵力山一伸手对方就闭了嘴。连师父那样的人物对赵力山都充满信心,赵力山对自己也自信满满,业务做大只是时间的问题。但这个城市虽然几乎全是优点,唯有居民的收入十分有限,家装业的利润不高,且有相当数量的业主颇为难缠。高端客户肯定也有,很多北京的高级白领也在这里买了房,赵力山不急,该来的总会来到。

      赵力山来到了施工现场开始干活,没两个小时就把墙面抹得平滑如镜。然后他收拾了工具,简单归整了现场,就想开车回家接上自己的另一半去办房产证。这时手机响了。赵力山从腰间的手机包里取出这部已经使用了十三年,换过了数块电池的手机,接听了电话。年轻老板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口气急得都带上了哭腔,用质朴的当地方言求他去六十公里外的一个现场救火。赵力山说下午行不行,上午自己家里有事。对方说不行,业主在现场那个闹啊,不处理好不仅这个生意要搞砸,人家还要投诉。想到自己也是从年轻一步步走过来,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长辈的教诲和帮衬,赵力山心一软就答应了。考虑到萧青勇可能还未起床,他就没打电话,直接开车去了远方的工地。半个小时后萧青勇的电话打了过来,赵力山解释了原因,让他自己去□□,萧青勇气得说了句“你就是个信球”,然后就挂了电话。这好像是二人相识二十年以来,师弟第一次真正骂自己,赵力山反倒觉得有趣。房产证他一个人不能办吗?赵力山略略有些不解。

      晚上八点赵力山才来到“青山居酒屋”。因为刚开业不久,生意很是清淡,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萧青勇穿着洁白的厨师制服,扣着顶洁白的鸭舌帽,孤单又帅气地站在铁板后面。小酒馆的装修赵力山很是花了些心思。他借鉴了在日本见到的居酒屋的风格,但又做了提升,真正将朴、拙、精、雅融在了一起。小馆子面积不大,除了铁板前的餐台,屋里仅有四张小桌。小屋提供的饭食以铁板为主,辅以蒸煮与凉拌,没有中式炒菜。

      一身工服的赵力山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这间居酒屋的客人,但他很享受坐在铁板前的餐台上,看着一身洁白的师弟双手执铲花样翻飞地为自己服务的感觉。每当萧青勇把一大盘精致又美味的餐食放到他面前,他都会咧着嘴对萧青勇笨拙地挤挤他那双上眼皮高高肿起的眼睛。如果没有外人,萧青勇也会对赵力山挤挤自己那两颗亮晶晶的黑豆子,然后二人就微笑着,享受着那种心跳加速血流加快的初恋般的感觉。然而今天,萧青勇的神色很不友好,他没好气地把一大盘牛肉豌豆炒饭墩在赵力山的面前,又给他盛了碗骨汤,然后就皱着眉头不理他。见屋里没别人,赵力山开始小声道歉,然后又开始苦着脸作揖求饶。萧青勇被气乐了,刚要开口,忽然门被推开进来了客人。

      赵力山识趣地端着盘子坐到角落里的小桌旁,客人狐疑地看了一眼赵力山那沾了些白灰泥点的工服,然后就彻底忽略了他的存在。这是三名男客,看过了赵力山用蝉翼般的竹片刻出的书简一样的菜单,三个客人便放心大胆地吃喝起来。萧青勇开始施展他苦学了几个月的铁板绝技,各种操作让人眼花缭乱,末了火焰翻腾,引来客人一阵叫好。客人一直喝到半夜才兴尽离去,赵力山帮着打扫了卫生,萧青勇换了衣服,二人锁好了房门,钻进皮卡。饭店离家很近,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这也是二人决定租下这间小小店面的一个重要因素。另外两个因素就是这里离大学很近,再加上房租合理,虽然不是临着主要街道,但以萧青勇的厨艺和亲民的价格,只要假以时日,不愁顾客盈门。

      回到家里二人冲了淋浴上了炕,赵力山自是又有一番道歉和求饶。萧青勇起身把房产证取来扔在炕桌上,让赵力山自己看。赵力山看了下,只见房产证上写的是萧青勇的名字。赵力山说大勇,这有什么问题吗?写咱俩谁的名字有区别吗?萧青勇抽着烟,亮晶晶的小眼睛瞪着他说,当然有区别!哥,咱俩的名字除了二十年前在工地的工资表上,就从来没有在一张纸上出现过。这房产证印着大国徽,盖着大红章,如果上面是咱俩人的名字,那不比结婚证都更庄严气派!赵力山当时哑口无言,心中热流成河,不由分说就把师弟紧紧抱在了怀里,嘴里不停地道歉说大勇,哥错了,哥太笨,没想到这个层面。最后萧青勇于心不忍,笑了笑说算了,猪八戒的脑子本来也不能指望。

      秋去冬来,赵力山与萧青勇的生活与广大芸芸众生一样,在平平淡淡与忙忙碌碌中一天天度过。当小城中的地面开始铺满积雪的时候,萧青勇的小酒馆开始盈利,偶尔甚至有人坐在角落里的小凳上等位。赵力山每天依然在天亮前做好早饭然后去上工,晚上天黑后来到自己另一半的小酒馆,端上一大盘炒饭或一大碗拉面,坐在昏暗角落里的板凳上低头吃完,然后就点起一支烟,在客人们觥筹交错的热闹声中看着铁板后那道俊朗的身影,静静地欣赏着,悄悄地喜爱着。小酒馆的生意正好在赵力山下工后才迎来高潮,因此赵力山在饭后一支烟后会给自己披上一件干净的浅蓝褂子,变身为似乎有些过于强壮的服务员,在狭小又温馨的空间里穿梭往返,手脚麻利且态度谦恭。偶尔有大学里的外教过来吃饭,赵力山也一样客客气气对答如流,于是这家小酒馆就成了附近酒客与年轻学生的心头好,更有年轻的女学生围坐在萧青勇的面前,大叔长大叔短地各种言语挑逗,而萧青勇血液里流淌着的乐观与幽默则让女孩子们捂着嘴吃吃地笑。赵力山坐在远远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切,脸上挂满了幸福与自豪。

      每周一是二人的休息日,这一天赵力山不上工,萧青勇不营业,二人关上手机,或者去爬山,或者去海边散步,或者就呆在家里享受隐秘的二人世界。想到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想到父亲们都在四五十岁就离开了人世,想到自己的人生早已过半,两个人的心里都开始略略不安,开始感到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远远不够。哪怕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哪怕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一起,也还是不够。因此只要环境和体力允许,他们会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将彼此的肉身与灵魂交融在一起,无论是山林里的大树下,还是海边茂盛的灌木丛旁,更不要说家中的澡池里,以及小酒馆里的地板上。他们所经之处不仅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留下了他们的烟头与笑语,也同样留下了他们的基因片断,再被草木沙砾吸收汲取,锁进了草木沙砾的原子结构,与世界共存,与宇宙共生。

      已经进了腊月,二人计划小年前一天正式歇工歇业,然后返回关外陪长辈过年。这天又是一个周一,外面飘着小雪,二人温存了整整一上午后,萧青勇穿上衣服去上货,让赵力山留在家里看书,等自己晚上买来黄蚬子和五花肉,哥儿俩吃个酸菜火锅,爷四个喝些小酒。过了几个小时,赵力山看了看天,心中开始莫名地慌乱,开始坐立不安。他穿好衣服出了门,先到了锁着大门的小酒馆,又开始沿着萧青勇上货的路线一路前行。走了大约半小时,看到前方路口围着一大圈人,看到一辆侧翻的大卡车,以及自己家那辆变了形的皮卡。

      赶到医院的时候,萧青勇已经被拉进了太平间。赵力山坚持要看遗体,于是仵作把黑袋子拉开,赵力山便看到了师弟那惨不忍睹的尸身。赵力山点了点头,跑回医生那里问死者生前有没有遭受巨大的痛苦,医生想了想说应该没有,应该瞬间就死去了,超载与疲劳驾驶的肇事者反倒是折腾了好久才闭上眼。于是赵力山又点了点头,回到了太平间。然后赵力山就坐在太平间里,老僧入定一样,一坐就是三天。打更的要赶他走,赵力山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打更的劝他,可赵力山的身心都已经漂到了幽冥的彼岸,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离萧建军的衣冠冢不远的地方,也新起了一座坟墓,坟上的字也同样非楷非隶,同样横平竖直。碑文刻的是:己丑年丁丑月丁卯日 爱弟萧青勇之墓 兄力山泣立。绕到碑后,光溜溜的石板平滑如镜,没有墓志铭。

      正月十五那天,赵力山将存折与房产证都交给了师母,说这些都是大勇的财产,房子也是大勇自己买的,您想住就去住,想卖就把它卖了。在师母目中含泪的不舍中,赵力山绝然离开了萧家的大门。他先上了山,跪在两位父亲的坟前烧了纸,然后天空中就飘起了鹅毛大雪。赵力山靠在墓碑上,把自己的一生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想到了模模糊糊的童年,想到了懵懵懂懂的青春期,然后才是自己人生的真正起点,那是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亲生父亲陈建德把自己从河南带到了北京,然后他才遇到了师父,才遇到了师弟,才有了自己缤纷绚丽的一生。漫天大雪中,赵力山下了山,来到师弟萧青勇的坟前。他抱着师弟的墓碑亲了亲,轻轻说了声大勇,哥知道你在哪,哥这就去找你。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挂坠,挂到了自己的胸前。只有他自己知道,挂坠的芯里锁着一小块师弟的骨灰,将陪他去行走,陪他去寻找,直到他找到心中的那个人。

      从此赵力山又开始了流浪的生活。除了国外,他把之前曾与师弟共同去过的地方全部重新走了一遍。他心里一直不相信师弟已经离他而去,他坚信死去的仅仅是师弟的一个分身,而真正的师弟应该是被自己遗忘在某段路上,因此他要把师弟找回来。他不停地寻找着,神智清醒的时候他会去打工赚些钱,然后再次上路,再次开始找寻;而神智不清的时候,他会睡在路边,在垃圾箱里随便翻找些食物果腹,或者一饿就是几天。他的脸上身上早已堆满了污垢,他的头发也早已长过双肩。他的衣服破破烂烂,他光着双脚,行走在东北的冰雪里,行走在准噶尔的沙漠上。就这样,赵力山又行走了五年,寻找了五年。

      公元二零一六年的夏季,赵力山行走在疆北的草原上,被好心的哈萨克牧民贾尔坎一家收留。大脑已经与熟睡之人无异的赵力山被脱下衣服,赵力山紧紧捂着胸前的坠子,惊恐地看着众人。他被扔到小河里洗了澡,然后被换上了牧民的服装,之后就开始骑着马与牧民一起放羊。赵力山机械地随着众人一起清理羊圈,一起就着奶茶啃着馕,晚上也与众人一起睡在毡房。这天刚下过雨,天空里的雨云碎成朵朵白云,阳光从云朵间洒落,草原上光影变幻,一束明亮的阳光正好照在了远处贾尔坎的身上。一脸落腮胡子的贾尔坎举着长鞭,向赵力山笑着,说着赵力山听不懂的语言,然后又扯开了嗓子开始高唱。赵力山呆呆地看着,脖子随着马匹的移动而扭转着,然后他扑通一声摔下马来。然后赵力山又看到了那幅画,但画面中的师弟萧青勇双眼满是泪花,面容里满是焦急与怜惜,还带有一丝气愤与责备。贾尔坎一家把他抬回毡房,有人正要备马去找大夫,赵力山自己醒了过来,彻底清醒了过来。

      赵力山一路打着工,一年后又回到了山海关外。他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身新衣,然后带着一瓶酒与四个酒杯,来到萧青勇的坟前坐下。他说大勇,哥对不起你,过去这五年哥让你担心了,师父肯定也在不停地骂我,我过一会就上去给他赔罪。大勇,以后哥一定好好生活,你千万不要再为哥担心,你也不要再生你哥的气了。说着赵力山笑着作了个揖。然后他将三杯酒倒掉,自己也一饮而尽。

      赵力山坐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大勇,我这次来,也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们下辈子的事情。本来我们约好了,下辈子还在一起,可我现在觉得,如果下辈子咱俩还是两个男人的话,可能还是不要在一起的好。我们就做普通的好朋友,我们都跟自己喜欢的女人成亲,再生几个娃娃,我们可以结个亲家。我们俩可以住前后院,或者一南一北也没关系,咱俩可以一起出去打工,去赚钱养家。等咱俩的娃娃都大了,咱们四口子可以凑到一起,住在一个院子里,养鸡养鸭,种树栽花。我们互相照顾着,也不用麻烦孩子们,这样咱俩的人生才符合这个世道的要求,老天爷才不会厌弃咱们,也不会没有道理地就把咱们分开……赵力山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开始抽泣,然后开始哭泣,然后开始嚎啕:可是大勇啊,哥爱你啊,哥哪能跟你做普通朋友呢,哥还是要跟你一起做夫妻啊!大勇,哥想你啊……积压了六年半的悲伤洪水终于冲毁了堤坝,四十九岁的赵力山终于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从此赵力山就开始在北京打工。正如他当年初到外企就被李大伟慧眼识珠一样,赵力山在北京的装修圈子里很快又成为知名人物。他每天的工资是三百元,后来又涨到了四百,最后又涨到了五百,而且需要预约。没有什么设计能够难住他,他能够把设计师最精巧的创意表现得淋漓尽至。他先是在南四环租了个棚屋,后来又被疏解到南六环外一个杂院的小屋里,每天骑着电动车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他把自己的收入一分为二,一份留给自己,一份留给师母。每到中秋和春节,以及师父和师弟的祭日,他都会坐车返回关外。他先去探望师母一家人,之后再上山与父亲们团聚,最后他来到师弟的坟前,摆好四个酒杯,喝下一瓶烧酒,之后把墓碑抱在自己的怀里,就像当年在京北的山野里抱着师弟那样,面带微笑看着夕阳慢慢地消失在群山之后。

      赵力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存在着,忙碌着。生活简朴的他不仅没有觉得生活窘迫,反而感到宽裕和从容。他甚至可以偶尔坐到地摊上吃些烧烤喝些啤酒,但每次喝酒的时候,不顾周围人群诧异的目光,他总会倒满四个杯子,然后三杯洒在地上,一杯留给自己。天冷的时候,赵力山每周要去附近的一家小浴池泡个澡,每次脱衣服的时候,他都会把胸前的吊坠小心翼翼地放好,锁好柜门,这也是他与师弟萧青勇唯一分离的时刻。擦洗干净的赵力山先把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照照镜子,对自己的形象感到满意后,他会笑着把吊坠挂在脖子上,再用手隔着衣服按一按,让自己依然强健的胸膛感受到它的贴合与摩擦,然后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大勇,你哥洗干净了,咱们回家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