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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年底的时候,赵力山终于完成了手头所有的项目。自从师父去世后,他就不再接受新的订单。当如期完成了所有客户的托付,他厚金遣散了工人,卖掉了设备,注销了手机的旧号码,只把新号码告诉了远在关外的师弟。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看着墙上三名建筑工人头像的剪影,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世事无奈,世事无常。自己身边重要的人纷纷离去,他们留下的空白却再也无人能够填补。他走进卧室,在萧青勇经常睡的那张床垫上躺下。他嗅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感受着水泥地面传导上来的温暖,心中逐渐踏实,逐渐退却了感伤。然后他把二人的行李搬到了面包车里,找房东退了房,向关外驶去。尽管二人公司的业务风生水起,尽管二人的收入节节攀升,但这已经不是二人想要的生活。他们不想被俗世的浪潮所挟裹,他们还有自己的梦想。

      萧母的状态迅速恢复,反倒是萧青勇仍会时不时地陷入悲伤。每天晚上待母亲睡下后,萧青勇都会坐在西屋的炕上,点上一支烟,细细品味父亲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最后时光。他理解父亲,但他却并不了解父亲,并且也没有做出任何尝试或努力去了解。所以父亲晚年的身影愈发孤单。如果自己之前能够摆脱父子关系的思维定势,与父亲成为要好的朋友,甚至成为要好的哥儿们,父亲在他最后那段旅程中会不会拥有更多的快乐时光?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人能够成为父亲的至交好友,那只能是自己和赵力山。可惜二人在过去的两年多里,面对公司快速膨胀的业务和滚滚流入的利润,像打了鸡血般地兴奋着,心甘情愿为其耗尽所有的精力和时间。二人打算着,再干上几年就回家,可惜父亲却来不及等到那一天。而且,即便父亲还在世,他也不会需要自己给他一分钱。所以父亲最终只能在陈大爷那里才能获得慰藉,所以父亲年仅五十七岁就孤独地离去。而当二人幡然醒悟,一切都为时已晚。

      赵力山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这辆已有十二年历史的面包车。因为这辆小小面包车承载了太多美好回忆,二人一直舍不得更换。虽然车身在二人仔细呵护下仍然光亮洁白,但发动机却已经不堪承受岁月的重负,频频出现故障。这辆车已无法继续通过年检,只能在世界的边缘角落里偷偷行驶。这次将它开回师父的家乡,兄弟二人将给它找个合适的场所,永久封存起来。至于还要不要买辆新车,二人都觉得现在没必要去想。

      赵力山将车停在畜栏里的时候,萧青勇的晚饭也刚刚端上桌。赵力山站在昏黑的院子里,望着明亮堂屋中的萧青勇,发现几个月不见,师弟的脸瘦了一圈,面容已然带有沧桑。赵力山心里一酸,进屋向母亲问了好,又与师弟点了点头。萧母问了公司的情况,赵力山如实回答,萧母很是惋惜了一番,但最后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好。饭后萧母回房看电视,兄弟二人坐在西屋的炕上,也不开灯,抽着烟默默无语。过了许久,二人回到属于自己的东厢房,赵力山抱着师弟怜惜了一会儿,二人坐在炕上喝茶。赵力山问起母亲的状态,萧青勇说不好不坏,很无聊很寂寞,但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我跟我妈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聊不了几句就沉默了,反倒生出些尴尬。赵力山叹了口气说,千万不要让咱俩的陪伴成为咱妈的负担。不然带咱妈去旅游吧!萧青勇说,我上个月就想带她出去散散心,可她不感兴趣。赵力山又问,不然让她去你大姨家看看?萧青勇摇头说,很多年没走动了,估计她不想我大姨,我大姨也不想她。赵力山就只好又叹了口气。

      腊月二十五,二人又骑上倒骑驴去采办年货。这是一个大晴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个中年庄稼汉穿着半旧的军大衣,戴着半旧的皮帽子,推着一辆半旧的倒骑驴,在人流与摩托车流中小心避让着。二人只买了很少一点食材就向镇上的照相馆骑去,路上一名推销楼房的人把一张传单塞进了坐在车沿上的汉子的手里。

      萧青勇看了看传单上的户型图,又看了看价格,转过身去问自己的师兄,哥你说要不要给妈买个楼房,农村好是好,可就是取暖和上厕所太麻烦了。赵力山点了点头说,回家跟她商量商量。

      第二天兄弟二人取回扩印的照片,赵力山量了尺寸,找了块木料随手打了个宽宽的相框,将两位父亲年青时的合影镶好后,挂在西屋的墙壁上。照片中的陈建德坐在湖边的石栏杆上,一身戎装,没有戴帽子,短短的寸头,浓眉大眼满面黑胡子茬;而萧建军则站在一旁,穿着白汗衫,留着短分头,眉毛粗黑双目清澈,完美的下巴上覆着淡淡的络腮胡。英俊得难分轩轾的二人开心地笑着望着远方,露出雪白又整齐的牙齿。兄弟二人站在那里,静静地欣赏着,羡慕着,感慨着,也思念着。萧母也进来看了一阵子,说这应该是你爸跟我处对象之前照的。萧青勇说妈,你多给我讲一讲我爸年轻时候的事情吧。萧母摇了摇头说,我知道得也很少,你爸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忙工作,我们一年也聚不了几次,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也不多。萧青勇点了点头又问,妈我爸年轻时候给你写过信吗?萧母笑了笑说,写是写过,也不多,可惜都已经找不到了。唉,你爸写的字,那叫一个漂亮!

      一家三口平平淡淡地过了年,没贴红纸,没放鞭炮。三十晚上,兄弟二人将父亲们的合影摆在堂屋的供桌上,点上香烛,二人跪拜三次,虽然尽了全力克制,但眼泪还是无法不流下来。为了不让母亲过于难过,二人又把照片挂回西屋,然后一家三口吃了顿简简单单的年夜饭。之后萧母回到东屋看电视,不久兄弟二人听见了母亲观看小品时发出的笑声。兄弟二人微笑着对视一眼,悄悄回到西屋把照片取下来,回到东厢房的炕上,将照片靠着窗台放好,二人开了瓶酒,倒满四个杯子,然后四个老爷们又重新聚在一起,在连绵不绝的鞭炮声中共同辞旧迎新。直到此刻,萦绕在兄弟二人心中的悲伤与悔恨才彻底消退,二人真正感觉到了父亲们的存在,就跟多年前住在北京南城那个毛坯房里一样。

      过了年,萧家的大门偶尔会被敲开,与萧母相熟的一些邻里开始登门看望。听着屋里母亲与来客有说有笑,兄弟二人心里也颇为高兴,特意又去县城置办了一些上好的糖果点心以供待客之用。这天村东的李婶又与萧母坐在炕上嗑着瓜子聊了一个时辰,临走的时候看着院子中忙活的萧青勇满脸堆笑地说,大勇哪天把你媳妇和孩子带回来陪陪你妈吧,你再孝顺也毕竟还是个大老爷们,照顾人还是比不了女人。再说这么好的院子,就是缺少了些生气。萧母尴尬地关好大门,将二人叫进堂屋说,老娘们儿在一起不聊别的,全是儿孙那点事情。早些年我被他们问得烦了,就说大勇你已经在北京结了婚生了孩子,但儿媳妇工作忙没时间回来。兄弟二人听了心里仿佛被锯了一下。赵力山抬头说妈,不然我们去北京生活吧,你的两个儿子随时可以重操旧业,生活上一点问题都不会有。萧母淡淡地笑了笑说,傻孩子,在北京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蹲监狱吗?出门就免不了要与人打交道,你以为北京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就不打听这些事了吗?到时候我再说你俩的媳妇去了国外吗?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哑口无言,心想二人对人生的选择在这个社会中真像是一颗炸弹啊,前几年把母亲的心炸得支离破碎,而现在好不容易她老人家恢复了,可这颗炸弹却仍余波未了,继续让她不得安生。

      萧母想了想说,我现在已经不太为你爸的死难过了,我身体很好,照顾自己没问题。过了年你们还是出去工作吧。兄弟二人摇头不允,说家里的活儿太多,您一个人太累,再说经历过这次的事故,我们再也不会离开您的身边了。至于别人的闲言碎语,我们可以像爸说的那样,一家三口关上门过日子,与外面的世界不打交道。萧母笑着说,那不又成了蹲监狱了?我的性格跟你们的爹不一样,整天守在家里会闷死。再说这里毕竟是农村,墙修得再高也挡不住别人的耳朵,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以前你们在外面打工,有时一去就是几年,不都是我一个人在家里扛着?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楼房我是肯定不想住,你们也千万别给我买,家里这点活儿根本就算不上负担。我今年才五十七,等六十七七十七的时候,实在干不动了,我自然会让你们回来照顾我。我的脾气跟你爸一样犟,你们就别再跟我争了。等天暖和了,我先回趟娘家,去看看你大姨,我有点儿想她了。兄弟二人不好再争论下去,只好闷闷不乐地低头离开堂屋回到东厢房。二人披上军大衣,扣上皮帽子,走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来到父亲们的坟前。

      二人坐在枯草丛中不声不响地抽着烟,山顶的风一如既往地呼啸着。赵力山看了看师弟,鼓了鼓勇气说大勇,咱俩的人生也已经过半,我们该知足了,现在咱妈的幸福快乐比什么都重要。不然你还是结婚吧,趁现在还来得及。萧青勇惨淡地笑了笑说哥,然后呢?最后跟我爸一样,也修两个坟?赵力山长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正月十六这天,天暖日晴,兄弟俩开着面包车把母亲送到了大姨家附近。萧青勇没敢去探望这位世上仅存的亲戚,托母亲给捎了两千块钱。母亲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兄弟二人守着诺大的院子,每天洒扫拾掇,院前院后分别种上了蔬菜和玉米,窗前的花圃中也生出了嫩芽。二人又小心地把屋顶破碎的瓦片换掉,重新抹了灰;之后又把地砖撬起,把地下火龙连同烟囱炕洞清理得干干净净。赵力山心想,师父当年曾要求自己二十年后给他翻盖房屋,可这房子的质量别说二十年,就算再住个一百年也不成问题。看来师父仅仅是想给自己一些压力,让自己努力学手艺而已,心中从来就没想要过自己的什么回报啊!

      转眼就过了小满,院前院后的蔬菜庄稼长势喜人,花圃里已经绽放出了鲜红与嫩黄。兄弟二人每天上午上山,下午就坐在院子里大树下的石桌上,喝着茶聊着天,看着这整洁又鲜活的院落,心中满是怡然。二人每天依然是两顿饭,摆在小小石桌上,早餐是各种不同做法的鸡蛋,晚餐则在园中随便摘些蔬菜,蘸着新鲜黄酱,再卤些牛肉,配上一小碟花生米,每人小酌二两,然后就抽着烟,看着夕阳慢慢消失在畜棚后面。偶尔有邻里来走动,二人以母亲不在家为由一概谢绝来访。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些人不啻天堂;而对于另外一些人,则像飞鸟被绑住了翅膀。

      这天下午院门被敲响,萧母的声音传了进来。兄弟二人连忙打开大门,只见萧母一脸高兴,身边站着个中年妇女,身后站着个老年男子。赵力山打量了这男子几眼,忽然惊喜地喊道六叔,您怎么来了?那男子哈哈笑着说,我行九,你叫的那个是我六哥,我俩从小长得就像,老了更像。萧母笑着问萧青勇,你看看我身边这个是谁?萧青勇想了想,亲热地叫了声表姐。兄弟二人把客人请进了堂屋,赵力山奉上茶,只见吴老九围着堂屋转了几转,啧啧称赞说,建军的手艺真是天下无双啊,这样的房子整个辽西也找不出第二家了!萧母笑着对自己的两个儿子说,吴家跟我娘家是旧识,吴家的几个兄弟早年跟你们的父亲也都有交情。其实真论起来,你们喊叔是不对的,应该叫大爷。于是兄弟二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九大爷,然后行了礼。吴老九又问,有没有给建军立牌位啊?我想祭拜祭拜他。萧母说,建军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从来不信那一套,现在只在西屋挂了张他和建德的照片。于是吴老九进了西屋,仔细地看着照片上的两人,不一会儿就老泪纵横。吴老九给照片行了三个礼,兄弟二人慌忙跪下还了三个头。萧母站在门口,黯然神伤地看着照片里那对意气风发的年轻儿郎。

      众人返回堂屋落座,沉默了一会儿,萧母开口说,你九大爷开车送我和你兰姐回来,天也不早了,就请他在家里住一晚上;你兰姐以后就不走了,陪我一起住。我们娘儿俩打她小时候就亲,当年差点儿就把她抱回来当女儿养。兰姐微微笑了笑,很有些不好意思。萧母看着兄弟二人问,你俩说咱晚上去镇上吃还是在家里吃?萧青勇说那还用问嘛,肯定在家里吃,我和我师兄这就去置办,你们坐这里慢慢聊。表姐也想站起来帮忙,但被萧母按下。

      赵力山赶紧开车去镇上农贸市场买来鸡鸭鱼肉,兄弟二人一阵紧忙活,凑足了八菜一汤,在堂屋中摆上了酒席。兄弟俩坐在吴老九的下首,频频劝酒,萧母也让兄弟俩给制作了酒味汽水,与外甥女也不停举杯相劝。吴老九为人豪爽风趣,席间谈笑风声,说他年轻时与二人的父亲交情莫逆,还拜过关公,又讲了不少他们年轻时的趣闻,听得兄弟二人悠然神往,心中对此人顿生亲近。中间吴老九曾问起二人家室和小孩的情况,兄弟二人没有回答,萧母以把家安在了北京为借口,帮着遮掩了过去。于是吴老九对二人翘起大姆指说,你们都是孝子,都是好孩子,这年头结了婚就不要父母的多了去了,哪像你们连工作都扔一边,说回来就回来,陪长辈一陪就是半年,想来你们俩的媳妇也都是胸怀大度家教有方啊。于是兄弟二人争着点了点头。赵力山又打听起吴老六,吴老九叹了口气说几年前已经圆寂了。

      晚上兄弟二人睡在西屋,萧青勇悄悄地说哥,我妈把我表姐拉回来长住,这是对咱俩下逐客令呢。咱俩怎么办?赵力山说大勇,明天跟咱爸一起商量商量。第二天早饭后兄弟二人送别了吴老九,又陪母亲与表姐闲聊了一会儿,就出门上了山。二人坐在坟前,边抽烟边思索着。后来赵力山说大勇,表姐过来陪咱妈,咱俩大可放心出去闯荡了。以前我就答应过你,要陪你走遍大江南北,现在是时候了。咱俩边打工边游历,先把国内转遍,哪天出国容易了,咱俩再到国外去看看,你觉得怎么样?萧青勇乐着说太好了,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咱俩商量个路线吧。

      三天后,兄弟二人把母亲单独请到西屋,说起了二人的打算。萧母非常高兴地说,你爸年轻时就有这样的愿望,可惜没能完全实现。现在时代变了,活下去更容易了,你们是要趁着年轻出去好好闯荡闯荡。家里这点事情你们完全不用担心,院前院后这点活儿我跟你兰姐应付起来绰绰有余,实在忙不过来你九大爷也能帮一把。萧青勇问妈,我表姐陪你住好是好,可她家里怎么办?萧母说咳,你表姐命不好,她男人是个酒鬼加赌鬼,撒酒疯还打人,两个人一直没生出孩子,去年离了。你表姐回娘家住了一年,跟你表嫂搞得不尴不尬,我跟你大姨商量,以后干脆就给我做女儿了。这个年龄了也不用再改什么口,我身边也终于有了个贴心的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外甥女跟亲生的差别本来也不大。我每个月再给她些生活费贴补贴补,以后我不在了,她也不至于出去要饭。萧青勇心里一热说妈,这样的话,表姐就跟我亲姐是一样的了,只要我和我哥有饭吃肯定也不会饿着她。这两年我跟我哥挣了些钱,先给你留十万,你跟我表姐先花着。我爸留给你的钱你轻易不要动,先可我们的花。以后每年年底我跟我哥都会回来,中间如果有什么事情,你随时给我们打电话。萧母想了想,笑着点头说也好,我得了我两个儿子的济了。萧青勇看了师兄一眼,又诚恳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说,妈,还有句话我想对您说,这也是我爸晚上托梦给我的。如果您要是遇到了合适的人,您就给我找个后爸吧,我一定把他当成亲爸来对待。萧母先是笑着打了自己的儿子一下,说了声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然后眼圈一红就流出了眼泪,把自己的儿子抱在了怀里。

      农历四月三十那天,兄弟二人各自背了个巨大的行囊,告别了母亲与表姐,踏上了他们史诗般的旅程。在接下来的七年中,从黑龙江到海南岛,从山东到西藏,从新疆到云南,他们的足迹踏遍了中国几乎所有的省份。他们在哈尔滨盖了半年的大楼,在大连做了两个月的搬运工,在三亚修了四个月的路,在大理盖了半年的平房,在新疆摘了一个月的棉花,又在沙漠里铺了三个月的石油管道。他们淋过了贵州的雨,吹过了内蒙的风,晒过了西藏的日光,又看过了胶东的朝阳。他们在草原上策马,他们在水乡中撑船。他们搭着矿车进了阿尔泰,他们滑着溜索过了澜沧江。他们看过了上海的明珠塔,他们走过了深圳的伟人墙。他们睡过路边的长椅,也住过河边的桥洞。他们挤过几十人的通铺,也租过一个月几十元的小房。他们也交下了一些朋友,他们被热情的哈萨克族同事请去参加托依,被好客的蒙古族房东请去观看那达慕;他们与藏族同胞比过酒量并败下阵来,与白族的银匠比过力气各擅胜场。每当他们离开一个地方,都会与当地的朋友互道珍重,然后走向属于各自的远方。阳光早已将他们的面容晒成黑紫色,岁月让他们的两鬓生出灰白。他们的脸上都悄悄爬上了皱纹,满面风霜。唯有不变的是他们对彼此的真情与热情,就像萧青勇说过的,他们总觉得像是昨天才刚刚认识一样。

      萧母于二人踏上旅途后的第二年与鳏身无嗣的吴老九结婚,二人从江南的工地上返回关外,一家人没请外人,热热闹闹地办了一把喜事。表姐搬到了之前二人居住的厢房,萧母当着丈夫和两个儿子的面宣布这间房永远归她所有,她可以在里面一直住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西屋成为小哥儿俩回家期间的客房,吴老九也已经知道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在与萧母结婚的喜宴上,吴老九不顾萧母的白眼,向二人举着酒杯说,我吴老九敬佩你俩,也羡慕你俩。兄弟二人看着母亲那难掩的喜悦与幸福,他们的心彻底放下了。

      兄弟二人趁着夜色将萧建军埋在村公墓的骨灰取出,放入了山上坟墓的骨灰盒中。至此,之前不得不将自己撕裂的萧建军终于可以让陈建德拥有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二人最终得以在古老的长城下生死同眠。

      期间二人也回到河南看望了赵力海一家。师父亲手打造的黄木门楼早已被拆除,换上了宽宽的大铁门,院里停着两辆大卡车,碎石小路业已消失不见,地面被压出道道沟辙。侄女已经上了小学,侄子还在蹒跚学步。赵力山要到了赵丽春的电话,赵丽春听到了大哥的声音立刻高兴得哭了起来。赵丽春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说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哈尔滨人,在物流公司里当司机,二人已经在上海买了房,生了个女儿。生活虽然有些压力,但她的声音中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与满足。赵丽春问起了萧大叔,又问起了萧青勇,赵力山说大勇就在我身边,你想跟他说两句吗?赵丽春急忙说不用。晚上二人坐在西屋的炕上,赵力山回想起当年代妹向萧青勇求婚,当时萧青勇所表现出的冷静与坚持,对照着妹妹今天堪称完美的结局,赵力山不禁紧紧握住了师弟的手说,大勇,你哥我敬佩你,也感谢你。

      随着出国旅游逐渐放宽,二人各自返乡办了护照。二人第一次动用之前的存款,先去了趟北欧,又去了趟日本。他们通过电子邮件与李大伟取得了联系,本想请李大伟吃顿饭,但李大伟直接休了年假,陪二人把除了冰岛外的北欧四国转了个遍。李大伟在建筑设计领域已经颇有名气,并且成了公司的合伙人。而赵大壮则远赴北美,已有多年未与李大伟见过面。当李大伟得知萧建军已经离世,他为这位未曾谋面的传奇木匠怅惘了许久。离别前一天的晚饭上,赵力山把二人之间的关系跟李大伟做了坦白,并解释了师父说过的老天爷都会厌弃自己的来龙去脉。李大伟摇着头说那你们可真是太不容易了,萧老师傅也太伟大了。因为这样的事情,往往父亲那一关才难,或许是因为男人的脸面,或许还有其它的因素。之后李大伟笑着举杯向二人表示祝贺,祝二人白头偕老。初次听到别人对二人姻缘的祝福,兄弟俩感动异常,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热泪盈眶。

      二零一零年暮春时节,环游了半个世界的兄弟二人再度返回胶东半岛的那座小城。这个城市空气清新,四季分明,山青水秀,民风淳朴。这里也同样盖起了数不清的楼房,但彼时价格尚未与价值背离太多,与七年前相比仅是合理的涨幅。二人仔细商量,决定将这里作为二人人生的终点,不再漂泊,不再探寻。二人花十五万元买了套两居室,又花了五万元用于装修改造。房间的采暖方式本就是地热,这省去了他们不少麻烦。他们给地面做了自流平,房顶四壁抹平后简单刷了白,卧室里随便扔下两张床垫子,又在卧室的一侧搭了张条案,摆上了笔墨纸砚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客房则规规矩矩地打了张实木大床,配上了整体衣柜和茶桌茶椅,以及电视DVD等一众制造噪音的电子设备。他们摈弃了传统客厅中的沙发,直接在客厅里打了一铺电热炕,白天可以坐在上面喝茶聊天,晚上滑门一关又成了一间卧室,这样即使父母与表姐过来同住也能够各得其所互不干扰。餐厅区域没有做任何特别的装饰,餐桌只是一张宽宽大大的平板配了四根细柱,造型同样简单的餐椅平时只放两把,另外四把收在衣柜里。餐灯依然用的是老式铁皮灯罩,是二人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真正民国旧物。二人对宽敞得不太合理的卫生间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用隔音墙隔出了两个马桶间和一个带窗的洗澡间。长方型的澡池宽宽敞敞,光洁的马赛克映出一池碧蓝。二人期待着雪花飘舞的时候,放满一池散发着硫磺味儿的温泉热水,手握一罐啤酒泡在水里汗流浃背的快感。考虑到长辈们的年龄越来越大,二人又做了防滑地面,并在墙上安装了扶手。二人又在餐厅的墙壁上辟了个龛位,将父亲们的合影又扩成一张相框,挂在里面,立起了牌位,摆了酒水供果,并焚起了香。在缕缕青烟的召唤中,二人感觉到父亲们的魂魄从关外飘洋过海地来到这里,附在牌位上,与兄弟二人共居一室,仍像多年前在北京那样。随后二人给远在关外的亲人打了电话,邀请他们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到这里享受山海风光。

      二人先把房间晾晒了一个夏季,赵力山继续住在每月一百元的平房里,而萧青勇则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学习铁板烧的技艺。当山野里的颜色从墨绿变成红黄,学成归来的萧青勇与赵力山选了个好日子正式燎了锅底,做了锅白菜豆腐炖黄蚬,端上炕桌后再给父亲们和自己分别倒上酒,然后二人坐在晚秋灿烂的阳光里,看着窗外层林尽染的山色,谈起了过往,也谈起了将来。当天晚上,四十二岁的赵力山与四十一岁的萧青勇在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在烧得温热的炕上,在放满热水的澡池里,在自己卧室里的床垫上,向彼此毫无保留地奉献着。虽然他们不再年轻,但长年的体力劳动却使他们的精力与体力比年轻一代更为强盛。他们尝试了之前一直存在于心中的疑问,他们从彼此那里获得了幸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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