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青山》青山1969

21、第 21 章

　　二零零二年秋分那一天的大清早，那台赵力山与萧青勇已经共用了五年的手机忽然响起，显示出关外家里的号码。二人照例把头挤在一起，按下了免提，却听到母声音颤抖着说大勇，你爸死了。兄弟二人眼前一黑，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但还是咬牙坚持着钻进了面包车，一路风驰电掣开回关外。五十七岁的传奇木匠萧建军安安静静地躺在西屋的炕上，一脸平静，双手叠放在胸前，与睡着般无异。二人分握着萧建军的手，抱着萧建军的头，感受着他的寒凉，然后二人任凭悲伤的大海将自己吞噬。萧母也坐在炕沿上，靠着墙不停地哭泣着。萧青勇声音嘶哑地哭喊着，爸，我就今年年中没去带你体检啊！我就今年中秋没回来看你啊！爸我对不起你啊……

　　三人从天亮哭到了天黑，又从天黑哭到了天亮，萧建军的脸颊与衣衫流满二人的泪水。兄弟二人心里期盼着奇迹再次发生，期盼父亲能在他们的呼喊与泪水中苏醒，但随着父亲的身体越加冰冷僵硬，二人知道这终究是父子三人的诀别。赵力山使劲按了按师弟的肩膀，然后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去东厢房煮了些粥给母亲端上。萧母自是摇了摇头。

　　萧青勇哽咽着问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萧母抽泣着说，前一天还好好的，睡觉前还跟我说话，可第二天我喊他吃早饭，他就已经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赵力山扶起萧母说妈，请您一定要节哀，千万不要伤了身子，那样爸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稳。我先扶您去歇歇吧。萧母点着头，由赵力山扶回了东屋。

　　赵力山坐回萧建军的身边，看着自己最敬爱的师父的躯体，把自己的衣襟解开，用力将师父的上半身抱在自己怀里，将师父的头紧紧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赵力山说，爸，师父，我的身体里流的是陈建德的血，让我用陈建德的血来帮您暖暖吧。可是师父啊，徒弟还没学完您的本事呢，徒弟还想过几年回到您身边好好伺候您呢……二人又开始伤心地哭泣。

　　天已过午，赵力山将师父放回炕上。经过赵力山热血的烘烤，萧建军的脸色似乎有些红润，二人喜出望外地摸了摸他的心跳和脉搏，却知道这只不是自己的错觉。日影西斜，赵力山看着神色黯淡的萧青勇说，大勇，师父一生洒脱，去的也磊落，他老人家的面色这么安详，应该是没有受到一点痛苦，这肯定也是师父想要的结局。所以大勇，咱俩不要再难过了。生死既然不能将你我分开，也同样不能将咱俩与咱俩的父亲分开。我现在就能感觉到，他们老哥儿俩已经团聚了，此刻正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咱俩，而且不希望咱俩继续悲伤消沉下去。咱俩把师父的衣服给换了吧。

　　萧青勇抽泣着说，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就是不能原谅我自己，为什么为了挣钱连自己的老爸都不顾了，为什么年中不回来带他去体检，为什么前两天不回来陪他过中秋啊！说着萧青勇握紧拳头，狠命地打着自己的头。赵力山紧紧地把师弟抱在怀里，萧青勇泄了力气，伏在师兄的胸膛上又开始嚎啕。

　　又过了许久，萧青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赵力山看着怀中的师弟说，大勇，这一点咱俩的确有罪，而且罪不可赦，我们俩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但师父未必就是得了什么病才走的，他应该是觉得自己该走了，可以走了，所以就无牵无挂上路了。病死的人，不会这么安详。你仔细看看，师父是面带笑容的。萧青勇闻言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然后点了点头。

　　赵力山又慢慢地说，师父与我既是师徒又是父子，师父这两个字在我心中的分量，比父亲还要重得多的多。我能有今天，全是因为拜了他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师父啊！我当然舍不得他，可现在我心里却已经开始替师父高兴了。自打我爸死后，活着对于他已经成为一种煎熬，这一点虽然他不说，虽然他表现得还是高高兴兴，但咱俩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啊！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日子，到另一个世界里去过他真正想要的生活。所以咱俩别难过了，先把师父的衣服换好，接下来把丧事办完，完成七年前师父对咱俩的嘱托。以后咱俩要全心全意把妈照顾好，绝对不允许再有一丝丝的遗憾，好吗？萧青勇点了点头，再次把脸贴在父亲的脸上说，爸，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儿子，我哥也还要做你的徒弟，我们还在一起盖房子，还在一起喝酒。爸，如果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就在梦里告诉你儿子吧，告诉哪一个都行。爸，你走好。

　　十天之后，兄弟二人将萧母安顿好，悄悄带着锹铲上了山。二人没有打造新盒，而是将萧建军亲手为陈建德打造、因保存得当而未有丝毫腐朽的骨灰盒挖出打开，将两位长辈的骨灰掺在一起，之后再次埋入地下的青砖墓室。经过八年的等待，陈建德与萧建军终于得以重聚，他们的魂魄也将如他们的骨灰一样，你中有我难分彼此，再也不会分开。

　　兄弟二人给墓穴中的两位父亲烧了纸，之后跪坐在坟前长久不语。秋风刮过，黄纸的灰烬在地上轻轻盘旋着，一路飘向了远方。赵力山叹息了一声说，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对师父和我爸早年的生活了解得太少。但从师父告诉咱俩的只言片语，我也能感觉到，他俩这辈子虽然活得艰辛，但也活出了他们的精彩。萧青勇点了点头说，我对我爸的故事知道得也不多。在遇到你之前，我实在是个不孝子，跟他话都很少，心里甚至有些恨他。现在想想，我真是太后悔了。赵力山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然后让师弟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用面颊蹭了蹭师弟的头发说，没关系，我们也活出我们的精彩就好。他俩一定能看到咱俩，咱俩也一定会再次见到他俩。萧青勇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萧青勇问，哥你说要不要在这里也给我爸立个碑，或者补刻上几个字？赵力山看着师弟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师父早就给自己刻完了。

　　在萧建军生前所居村庄的公墓里，有一座新起的坟茔。墓前花环上的鲜花尚未完全枯败，坟前的酒杯中还残留着余液。墓碑上的字体非楷非隶，虽然谈不上笔体但也横平竖直，严整规范。碑文刻的是：

　　壬午年己酉月甲辰日 显考萧公讳建军墓 男青勇陈力山敬立

　　而碑后则是几列简短的小字：

　　巍峨高峰仰止敬 淡泊身前利与名 两手巧夺天工技 千秋感戴万世情——子青山泣铭

　　太阳一如继往地把自己的光芒洒向世间，照在分别位于公墓一隅和长城脚下的一南一北两座坟墓上。对于传奇木匠萧建军而言，这两座坟一座是留给世人的交待，一座是留给自己的归属。因为世俗的裹挟和自己人生的选择，他活着的时候不得不把自己撕裂，死后也依然如此。但正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因为有了儿子，他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