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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第十九章

      赵力山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每天下课后,骑着自行车在哥本哈根的大街上闲逛。最开始的时候,他对每一幢建筑都充满好奇,会停留下来细细打量;但逐渐地,他不再去关注这样的细节,他将自己的心舒展开来,舒展到与这个城市一样大。他不喜欢与其他设计师同路,因为那些人永远都在拼命表达,赵力山搞不懂他们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而当遇到折扣店的时候,这些刚刚表达过反消费主义的同僚们,又忙不迭地钻进去摇身变成消费主义的拥趸。赵力山行走在步行街上,与他目光接触的所有人都对他抱以友善的微笑;赵力山坐在老广场里,孩子们在他的身边跑来跑去。偶尔会有人跟他说嗨,也有人跟他说一个句子,可惜语言的障碍让他只能抱以歉意的微笑。但对方并不介意,微笑着点头致意离开。他看着脚下刚刚新换、却似乎与四周建筑同样古老的石砖,微笑着,思考着,也思念着。二十八岁的赵力山此刻最希望的,就是萧青勇能够坐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可以与他一同探讨这个城市为什么会这样美好,可以与他一同分享这样美好的城市。从工业回归到居住,从汽车回归到脚踏,从喧嚣回归到安宁。而此刻东方文明古国的首都,一座曾经优雅而又严谨的古城,却在恣意又无序地膨胀着。

      从第二个月开始,赵力山的授课地点就已经不再局限于哥本哈根,也不再局限于丹麦。来自全球的顶级设计师把各自的课堂设在欧洲的不同地点,从德国的古堡到英国的宫殿,从意大利的遗迹再到法国的田园。有些学员感叹着这真是一场免费的超级豪华欧洲全境游,但赵力山心中一直在捕捉,一直在感悟,也一直不停地在发现。这次的培训内容早已超越了装潢设计,也超越了建筑设计,而是上升到整个人居艺术的美学。赵力山的耳畔不停回响着相似的词汇:从古典到新古典,摈弃;从新古典到现代,摈弃;从现代到后现代,摈弃……师父的声音似乎又在耳畔响起:舍掉没用的,保留有用的,大道至简,大象无形……不仅建筑是这样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做人也是这样的……忽然赵力山就明白了。所以,当最后几节的培训课程是参观欧洲几处著名新贵的豪宅时,当学员们对简单的几个线条和毫无装饰的平面夸张地赞叹时,赵力山内心已经提前想到了这些,参观只不过是验证了他的想法。赵力山甚至觉得,这些看似简洁的线条和平面,也有些用力过猛了。

      在哥本哈根大学教室里的最后一堂课上,老师让大家用一个词汇来总结这三个月的所得。所有其他学员写的都是简约、极简、极少主义,只有赵力山直接用英文写下了nothing。这位满头银发的日本优秀设计师一张张翻看着同学们的回答,微笑着,最后看到了赵力山的答案。她同样微笑着请赵力山解释一下,赵力山想了想说,以人为本,无须表达。这位设计界德高望重的女性母亲般地看着赵力山,问赵力山在哪里上的学。赵力山低下了头说,我只是一名建筑工人,并不是设计师,从没上过大学。其他学员此刻才知道这位衣着朴素的同学的真正身份,一片哗然。然后这位老师平静地说,我也只是一名家庭妇女,偶尔做些设计而已。很多人对我的设计进行了各种不同的解释,但说实话,我从没想过去表达什么,只是想让人住得方便一点,更方便一点。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赵力山只给师母买了一条价值不菲的披肩。他仔细想过应该给师父和师弟买些什么,可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最后他想到,送给他们最好的礼物,就是带他们一起过来,让他们观己所看,思己所想。或许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但这将成为他余生奋斗的目标。

      赵力山将旅行箱放到宿舍的床底,换上了工作服,来到了公司。不是他有多么敬业,而是他实在等不及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师弟萧青勇。赵力山轻轻推开小小办公室的门,萧青勇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折叠椅里,头用力向后仰着,看着屏幕上的效果图。赵力山双手蒙住了萧青勇的眼睛,萧青勇没有动,然后把胳膊向后伸过来,紧紧抱住了赵力山的大腿。几秒钟之后,赵力山后背紧紧靠着门,双臂紧紧抱着萧青勇的肩背,两人的唇舌长久而又热烈地交流着,两人的下腹隔着厚厚的工作服紧紧地挤压着。两人都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起来。哥,晚上咱俩去开个房吧。大勇,一定。

      赵力山到李大伟的办公室报了到,李大伟给了他一个拥抱,问他有什么收获。赵力山笑着说,如果我说一无所获你相信吗?李大伟笑着说,以人为本,无须表达。赵力山可惜了你的潜质,如果你跟我一样上学留洋,搞不好你现在已经是总部的王牌设计师了;而我,却还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层。赵力山说,老李,我师父说过,上天和世人都厌弃我,我的人生阻碍重重,可我还是遇到了师父,也遇到了你。你虽然没有教我手艺,却对我一样有着知遇之恩。对此我无以为报,只能感戴终生。李大伟略略有些吃惊,问你师父为何要那样说你?赵力山想了想说,老李,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一九九七年的阳历年到了。萧青勇说哥晚上咱俩去广场看回归倒计时怎么样?赵力山说不怎么样,咱俩找个小酒馆好好庆祝一下才是正理。哥俩每人都拿到了近一万元的奖金,心想把这个奖金送给双方的长辈是最好的新年礼物。二人甚至在想,就永远在这家公司干下去吧,这个公司里面有赵大壮,有李大伟,有马长安,还有外面难以找到的多样与包容。

      腊月二十九,二人回到了河南。赵力山看着瘦骨嶙峋的母亲,难过得掉下泪来,母亲也流下了眼泪。赵力海更加健壮,甚至开始有发福的迹象,而弟妹王翠芬抱着不满周岁的侄女,满脸带笑地看着自己的大伯子。赵母声音疲弱地说,山娃儿,俺都跟他们讲了,恁是孝子,只要为了俺,恁命都可以不要。俺治病要花钱,恁一定会给钱,俺要多少,恁就会给多少,看看没错吧?没人再不相信俺咧话了吧?俺家山娃最孝顺,从小就最孝顺。赵力山点着头说,娘别说咧,好好养病要紧。萧青勇说,有没有去看看西医?医院里怎么说?王翠芬说噫,西医不中咧,老中医可有名儿咧,他说医院去都不要去,癌症只有中医能治。人家老中医每天家里门儿都推不开。赵力海说,大哥,老中医说如果不是他给治,娘早该不行咧,可老中医的方子贵着咧,气功一次也要几百咧,上次的钱已经花咧差不临儿咧,恁看还要不要继续给娘治?赵力山说,肯定要治,不然去医院看看中不中?王翠芬说不要去医院,娘不想去医院治咧,医院治不好,娘是不是咧?娘也说,俺不要去医院咧,西医不中,头发都要掉光咧,中医才好咧。

      晚上哥俩躺在西屋的炕上,赵力山望着棚顶久久不语。身下是师父亲手抹出的炕面,依然平整如镜。炕面下是自己和师弟垒出的烟火通道,依旧让炕面暖而不燥。而头顶的棚,则是父亲和师父共同完成,那时老哥儿俩站在梯子上,一边斗着嘴一边仰着头,仔仔细细地把一张张宣纸贴得不露边迹。师父说,棚匠篾匠木匠自古就是相通的,你这水电站我旁边算个什么匠?父亲说,能不能给你当个甜面酱?师父说,拉倒吧你真不道好赖,你顶多也就是个臭皮匠……除了边角有些蛛网和颜色略略发黄,曲度完美的棚面连一点水渍都没有。六年了,这房子由于疏于打理而略略显旧了些,但所有的功能与设施依然完好如初。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绝唱,也是师父的收山之作,可以让自己和家人无忧无虑地住上一百年。但自己的心,却已经离这个房子里的家越来越远,或者说,是这个家离自己越来越远。没有人关心自己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也没有人给自己哪怕是一句宽慰的话。其实自己毫不在意这些,因为此刻躺在身边的那个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但与这个家渐行渐远,与记忆中终日操劳的母亲日渐生疏,与曾经流着鼻涕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愈加隔阂,自己的心里还是万般不舍啊!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自己与芸芸众生一样,娶妻生子,母亲会不会晚年过得更好一些?不见得。那样自己也就成了现在的赵力海,而母亲也依然还是现在的母亲。她会因抱的是孙女而不是孙子而不满,会因儿媳不够孝顺而不满,会因儿子陪媳妇太多而不满,将来还会因孩子的学习成绩而不满……大道至简,人活在世上也是这个道理,背负太多的欲念,只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陷入无尽的烦恼。而真正幸福和满足的人,都是对己对他薄欲寡求的人。就像师父,一生鲜与外界交往,在他简简单单的世界里,活了个清清爽爽。父亲本来也是这样地生活着,但当他的心开始被欲念支配后,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二人于正月初一的大清早离开了河南。赵力山看着青砖院墙与黄木门楼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他知道从此与这个家剩下的仅仅是义务,而不会再有任何情感上的牵联。萧青勇手把着方向盘,看着赵力山说,哥,你确定不带咱妈去医院看看吗?赵力山摇头说,她太虚弱了,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就按她的意思让她静静地活着吧。萧青勇说,哥不然你留下来照顾她吧,我出去挣钱。赵力山轻轻地笑了笑说,我留下来能改变任何事情吗?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大勇,我们走吧,我想赶快见到师父。

      大年初二的中午,二人赶到了萧青勇的家。兄弟二人给长辈磕了头,赵力山把礼物呈给师母,师母把脸扭向了一边儿。师父倒是接了过来,摸着柔软的羊绒说,这是开司米啊,真正的好东西,再冷的天披上这个也不觉得冷,以前是有钱人才能买得起。难得你一片孝心,我替我们两口子谢谢你了。好了,你俩跟我回西屋,我们爷儿仨好好聊聊。

      爷儿三个在暖暖的火炕上坐定,赵力山说师父我什么都没给你买。萧建军笑着说我什么也不用你给我买,你给我讲讲你都学到了些什么?赵力山把培训教材取出来交给师父,萧建军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边看边点头。嗯,这扇门上的造型和花纹很考验功力,下刀的时候要先下后上再取中间;嗯,这个肯定是从我们的宝相纹引申过去的,这个是我们博古纹的变形,你看他这么一变,立刻就灵动起来了。赵力山心想,师父才是参加这个培训的最佳人选啊!不,师父完全可以作为讲师,给那些满口不中不洋的学员们讲一讲东方人居艺术的美学,这也是此次培训中唯一的缺憾,连日本的设计师们都没有提及。萧建军兴致勃勃地翻了一个多小时,从古典看到了后现代,然后他合上教材默默地思考了一阵,末了他问,热闹和门道你也都看过了,你说说你最大的心得是什么?赵力山笑着说,师父还是你教我的,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啊。萧建军笑了笑说,这两个词儿是人就会说。那你给我讲讲,洋人的大道至简,跟我们中国人的大道至简是不是一回事儿?赵力山仔细想了想,诚恳地说,师父,同样是寥寥几笔,我们中国人追求的是出世的飘逸,是一种精神和寄托;而外国人追求的是入世的简洁,是一种功能和实用。如果能将这二者体用结合,我觉得可能会开创出一个新的境界。萧建军听了大笑着用力拍了拍赵力山的肩膀说,不愧是我的好徒弟,你终于悟到了,那样的人就是真正的一代宗师啊!可惜你我这辈子只能明白这个道理,却做不出那样的东西啊!说罢萧建军无限地感慨着。赵力山轻轻地说,师父,能明白这个道理,也已经不枉此生了。萧建军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兄弟俩给师父做了份家常豆腐,又煮了碗萝卜丝汤,勾了芡点了香油,连同一小碗米饭和一杯牛奶,一起给师父送了过去。萧建军放下手中的书,眼神越过眼镜的顶端看着兄弟二人,一脸慈祥地微笑着。赵力山心中酸了酸,心想如果父亲还在世该有多好,师父也不至于这么寂寞,但随即想到生死早已不是二人之间的阻碍,心下也就释然。然而对于生者而言,毕竟还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生命陪在身边才是最好的相伴啊。

      傍晚又下起了雪,飘飘洒洒地落向人间。小哥俩坐在东厢房的热炕上,四杯酒已经倒好,把陈建德那一杯遥遥寄出后,兄弟二人举杯相碰。赵力山说,大勇,新年快乐!萧青勇说,哥,过年好!然后兄弟二人仰头喝下。二人商量着来年的计划,赵力山说,工作就继续干下去,虽然学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了,但毕竟能让二人维持一个不错的生计;明年咱俩的主要任务就是学电脑,要把那几个设计软件弄明白,买几本书边看边学,实在不行报个班。同时,外语能学多少学多少,不然也去报个班。掌握一门不同的语言,不仅于工作有利,更能让人开阔视野,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想到以前想不到的层次,这也是自己出国培训的收获之一。假期结束后,咱俩再去跑一跑,租个稍稍像样些的一居室,添置些必要的家具电器,也过一过正常人的日子。说着赵力山举起酒杯说,大勇,一眨眼咱俩已经在一起七年了,你觉得世人常说的七年之痒,会在咱俩身上发生吗?透过结了层薄薄霜花的窗户,萧青勇望着天空里的雪,想到了那个夏日天空中美丽的云朵和灿烂的阳光,想到了那头雄狮的剪影,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师兄说,哥,我总感觉好像昨天才刚刚认识你。

      初五的时候,在兄弟俩的坚持下,萧建军老两口被拉到医院做了全面的体检,结果非常好。尤其萧建军,脏器边缘清晰,各项指标近乎完美。倒是萧母的血脂和血压偏高,医生说要注意饮食清淡和适量运动。萧母说,爱咋咋地,人活这辈子到头来图个什么都不知道,多活十年八年有什么意思?萧建军笑着说,别想太多,别管太多,让自己活高兴了就好。萧母白了他一眼没言语。赵力山知道,师母心里这道坎还是没能迈过去,当时脸一红,心里升起深深的歉意。临行前萧青勇以近乎撒娇的姿态,强行给母亲塞了一万元,让她没事就出去旅游。萧母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嗔中带笑,最后叹了口气。

      兄弟二人回北京后,在八王坟附近找到个一居室租了下来。这是一座老楼的顶层,从窗外看去,能见到不远处一幢巨大的连体建筑已经钻出地面,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无限高远的天际,很快就会将二人窗外宽阔的视野完完全全地遮挡起来。兄弟二人初次看房的时候,中介得知他们所在的公司名称,对做成这笔业务的信心不大。她频频向兄弟二人推荐更新更宽敞的房屋,但二人听了价格,都摇了摇头。中介用钥匙拧开门锁,推开了门,便皱了皱眉,连“地段好采光好”这类的营销话束都懒得说,立即远远走开。兄弟二人走进房屋一看,只见地上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卫生间面积尚可,但门已断成两截,马桶碎成几块,人类的排泄物赫然映入眼帘。墙面污迹斑斑,棚顶的白灰大块大块地掉落,相对干净点的墙角铺着几排硬纸板,暗示着上一任住户的数量与身份。中介说房子就这条件,所见既所得,不要指望房东能给你打扫和修补。兄弟二人仔细看了看楼顶,敲了敲墙壁,然后对视一眼,对中介说,我们要连租三年,房租不能涨,房东不准中途反悔,如果反悔需要赔我们一年的房租。美女中介不相信地看着二人说,你俩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得到确切的答复后,中介打了个电话,之后告诉二人说行,但三年的房租要一次性付清。如果看上这房子了,卖给你们也行,只收你们二十万。萧青勇一听来了精神问,能不能贷款?中介说这是老公房,办不了贷款只能全款。兄弟二人想着手中仅剩的不到十五万元,轻轻叹了口气。

      公司各个项目进展顺利,李大伟安安心心地休起了大礼拜,周末跟着绿野去徒步穿越,或随着赵大壮两口子去拣垃圾。兄弟二人也随之解放,每周有了两天的休息日,这在二人的生命中尚无先例。于是每到周末,兄弟二人运来各种材料,开始对这间惨不忍睹的房屋进行装修改造。两个月之后,这个房子彻彻底底变了样。客厅兼卧室的开间里,淡青色的顶棚和素白的墙面平平整整,地面的水泥抹得比地砖还要平滑细腻。窗前左右各一张铁床,均铺着蓝灰色的床单,同样蓝灰色的被子叠得豆腐块一样整整齐齐。两张床铺的中间是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几本书和二人的水杯,桌上方的棚顶高高垂下一盏暖色节能灯,上面罩着个半旧的蓝色铁皮灯罩。除此之外,整个开间里空荡荡再无一物。赵力山打了几个木箱藏在两张床下,衣物都分门别类地放在这些箱子里。推开两床中间的门来到阳台,中间是用红砖垒起的小小台面,上面放了个小小的烧烧炉子,两边各是一个小小板凳,造型质朴,不用说也是出自赵力山那双巧手。厨房里补齐了掉落的瓷砖,全部擦得亮晶晶洁白无瑕。赵力山用施工剩料拼出上下两溜儿简单的橱柜,龙头菜盆一应俱全。二人又买来二手的烟机灶具和冰箱,消毒后用专门的洗涤剂洗出七成新的面貌。卫生间里的变化更为彻底,门也是各色木料拼成,涂上几层厚厚的白漆与新买来的无异。墙面上贴了洁白的马塞克,地面是同色的地砖,赵力山打了个矮柜也刷成纯白,上面摆了个中规中矩的白瓷面盆,墙面上镶着一个干干净净的镜柜。马桶已然换新,最里侧挂着一张纯白的浴帘,浴帘后是一个小小的澡池,也铺着洁白的马塞克。限于楼板承重,澡池不敢砌得太高,但两人挤坐在里面,热水也可以没到肩膀。卫手间的吊顶也用纯白的铝板做成,照明通风功能俱全,这也是二人最大的一笔开销。卫生间虽然四面无窗,但灯光亮起的时候,满屋的洁白让人毫无压抑之感。

      除了电器洁具和金属件,房间内的物品均由工地的剩料打造,连墙漆都是工地刷剩的桶底。不过二人公司所用的墙漆木料瓷砖都品质一流,让这间小小的出租屋简朴却不简陋。兄弟二人商量,这幢楼房虽已年久,但质量不错,争取再攒一年的钱把它给买下来。为此二人制定了省钱大计,连二人最心心念念的洗衣机都没舍得买。

      二人选了个恰逢周六的好日子,正式把家从宿舍搬到了出租屋。二人先烧了壶开水,泡了茶坐在两边的床上边喝边聊。然后二人放了大半池热水,挤在一起泡了个澡,自是免不了一番泼水打闹,但欲将二人之间的亲密再向上升华,兄弟俩却均生出力不从心之感。二人只好换上干爽的衣服,做了一荦一素,摆好四个酒盅,分坐在两张床上开始推杯换盏,心情才逐渐好了起来。下午二人各睡了一觉,傍晚的时候取出炭火肉串和调料,在阳台上开始烧烤。阳台的墙垛子将二人的身躯恰到好处地隐藏起来,二人喝着冰凉的啤酒,嚼着美味的羊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时不时互相望着,满是笑语盈盈,也满是情意深深。入夜了,北京城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上演着一段不同的人生故事,但本质上不外乎都是人类共有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无论谁爱的是谁,谁抱着的又是哪一个。

      北京城里柳絮飘飞的时节,赵力山接到了赵力海的电话,得知娘去世了。二人连夜开回村里,发现自家院门口停着一辆巨大的白色卡车。赵力海正从卡车里下来,见到大哥略略有些迟疑地解释说,这是俺贷款买咧,俺想去跑运输。俺以为恁明天才回来咧。赵力山点了点头,走进院门,来到母亲生前的房间。母亲一身朴素的新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让赵力山回想起八年前从北京初次返家时,母亲后来那难以掩饰的矜持与期盼。亲生父亲陈建德与母亲之间的故事具体为何自己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是一个错误,自己就是这个错误结出的果实。如果不是师弟萧青勇当年的坚持,自己也会继续这样的错误,然后余生陷入深深的回忆与遗憾。赵力海问丧事怎么办,赵力山说一切从简,不收礼不摆酒,让娘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纷乱嘈杂的世界。

      第二天斜风细雨,兄弟二人站在赵力山养父和生母的坟前,望着天涯无尽的凄凄芳草,久久无言。赵力山心想,不知母亲的内心深处,在生父与养父二人之间,到底爱的是哪一个?母亲这一生里是否真正爱过?养父又真正爱过母亲吗?搜寻童年的记忆,赵力山无法找到二人之间哪怕是一点点的柔情与温存。除了繁衍子嗣,母亲留给自己的人生意义又是什么呢?赵力山感慨着,发出长长的叹息。二姨这时远远地走了过来,在坟前站了会儿叹了口气,然后对赵力山说,赵力海咧宅基地早买咧,房子也早盖完咧。赵力山笑了笑没说话。萧青勇给自己点了支烟,然后看着曾经的陈大娘说,那不挺好的嘛!

      七月流火,北京马路上的柏油纷纷融化,被过往车辆压出道道花纹。兄弟二人坐在冷气十足的小小办公室里,赵力山专心致志地画着图,萧青勇看着赵力山那一脸严肃的样子,好奇地问,哥你在画什么呢?赵力山说,我在画咱俩的家。萧青勇问是现在这个吗?赵力山摇着头说不,是以后咱俩真正的家。萧青勇噌地窜过去看,但屏幕上满是复杂的线条,看不出个大概。萧青勇问,哥,这是楼房还是院套?赵力山抬头看着萧青勇,叹了口气说,大勇,院套是咱俩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了,今后咱俩只能住楼房。

      这时听见有人敲门,萧青勇把门拉开,却是温迪站在门外。见屋里没什么烟,温迪笑着走了进来,看了看赵力山正在画着的图,面露惊讶。哇赵力山,你连CAD都会用咯!赵力山笑着说,入门都谈不上,这软件博大精深啊。温迪看着赵力山说,我跟你讲,敢用就已经很了不起,然后她把脸凑近电脑屏幕仔细看了看,赵力山那成年雄性的荷尔蒙体味飘进她的鼻孔。你这基本已经画得差不多啦,就快可以拿去渲染啦,快让我看看你做得到底漂不漂亮。赵力山笑着说,那您要等几天。温迪说,找IT用小型机咯,那个方便得多。赵力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说着给温迪拉过了一把椅子。温迪坐下,打量着这个小小房间说,你们这里烟好大,我都一直不敢进来。这次来找你,是我个人有事情想请你帮忙。是这样子的,我也买了房,哇向家人借了好多钱,我信不过开发商的装修,就买的毛坯,我想请公司里的设计师利用业余时间帮我做个设计,然后再找个施工队来帮我装修。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可靠的装修队,帮我推荐一个,我对质量要求还是蛮高的。赵力山跟萧青勇互相看着想了想,然后赵力山说温迪,来这之前我跟大勇就是单干,如果我们兄弟俩给您施工是最好不过,但现在每天上班没那个时间啊!别的装修队,我们还真就不太清楚。温迪点了点头说,那也没关系啦,工长们也会帮我推荐一些,我倒是想请你做监理哎,每天下班帮我去看一看就好,这里面的问题我看不懂的。赵力山说那肯定没问题,等设计出来了您给我看一看,我把难点和要点给您指出来,哪些地方容易有猫腻也告诉您,还有大概的材料价格我也都清楚,别用咱们公司的价格就好!温迪左手抱着右肘,右手向赵力山胳膊上压了下,娇笑着说,我哪里能用得起我们公司,贵都贵死咯!

      温迪走后二人关上门,回想着这个女人的做作,二人苦笑着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萧青勇坐回自己的椅子,清了清嗓子又哑着嗓子说,某些人当心桃花运啊!赵力山大眼一瞪摇头说,不能够,我这么土,哪像某些人那么帅。

      这天赵力山收到了温迪发来的效果图,兄弟二人细细打量这洋设计师的作品。地中海的风格的确漂亮得无可挑剔,一些边角的处理也颇见功力。兄弟二人点上烟,赵力山问萧青勇,大勇,你怎么看这个设计?萧青勇坐回自己的座位想了想说,哥说实话,真住起来,我感觉不如咱家住着舒服。赵力山目中带笑地看着自己的师弟问,大勇,以后咱俩的家你想做成什么风格?萧青勇说,就像现在这样最好,千万别花哨,千万别满满当当。赵力山说,我寻思着弄个塌塌米,把水暖改一改,这样咱俩冬天有热炕睡。萧青勇小眼一转乐着说,哥这个可以有。赵力山又说,但我后来一想,其实改成地暖,直接在地上铺俩床垫子,不也一样吗?连床都不用打。萧青勇咧着嘴说,那样也不是不行,可那样我还要你这木匠干啥?赵力山手里夹着烟,眯着眼坏笑着反问,你说呢?

      考虑到设计师是洋人,赵力山就直接用英文回了邮件,先是赞扬了一番,然后提醒温迪客卫的门如果做推拉,隔音效果要差点,容易引起尴尬;北侧客房的飘窗太小,如果坚持放茶桌,不妨考虑把床换成齐高的塌塌米,把这间房改成日式。过了十几分钟,二人办公室的门被温迪撞开了,温迪一脸兴奋地跑进来看着赵力山说,哇赵力山,你现在的英文好棒哦!我都没想到哎,你进步竟然这么快!赵力山看着温迪的表情,知道她在真心夸奖自己,真心在为自己高兴,心下很是感动,站起身略略不好意思地说,读和写都还差得远,听和说更是想都不要想。温迪摆着手继续兴奋地说,那些都会水到渠成的,你真是一个永远都要给别人带来惊喜的人哦!那个客房,我俩想到一块去了哎,那个卫生间,真是要感谢你提醒,不然真的好尴尬!哇我真是太高兴了。然后她把脸转向萧青勇问,你呢?你的进步有没有这么大?萧青勇苦笑着说,我从一年级就开始逃学,一看书就迷糊,洋文我这辈子是不指望了。温迪继续笑着说,我跟你讲,你真地要向你师兄好好学哎,别人能做到的,自己也一定要做到!

      日月如梭。兄弟二人每天上着班,跟李大伟到各个工地巡视,遇到需要出力的时候就挽袖上阵,晚上和周末再到温迪的房子里去看看,某些需要功力的地方干脆自己动手,然后兄弟二人回家做饭喝酒,洗洗涮涮,最后再洗澡睡觉,两个月的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发生在宏大世界里的巨大事件,与二人微小的生活毫无瓜葛,因此二人也毫不关心。二人不看电视,不听广播,偶尔上某个新闻网站看看新闻,但新闻的内容与自己的生活太过遥远,因此也就不去在意。赵力山给自己家里设计的效果图已经出来了,窗前从东到西是一铺榻榻米,塌榻米的下面具有收纳功能,因此整间房里除了餐桌餐椅,不再需要别的家具。餐桌设计得又长又宽,桌面由实木榫卯拼成。餐椅造型借鉴了官帽,引入电脑椅的功能,可旋转可升降可仰靠,人起身后自动复位,这也是为未来的电脑预留的功能。地面铺上樟子松地板,经济实惠又亮亮堂堂。阳台地面与四壁重新找平,然后刷成米黄色,墙中再嵌一个简单的白色几何纹,两侧是高大的绿叶植物。二人摆上小桌小椅,天气晴好的时候哥俩坐在阳台上饮酒品茶,笑看人世间。至于烧烤,因容易引发邻里矛盾而被舍弃,好在周边的烧烤摊不计其数,大不了二人自己带肉过去,给老板付些炭火酒水的费用即可。二人想着年底的时候把房子买下来,之后再去挑些上好木料,用一年的时间慢慢把所有的家具置齐。到时赵力山正值而立,兄弟二人总算是在北京正式扎下了根。

      秋风刮起的时候,兄弟二人陪温迪收了房,兄弟二人对房屋装修质量颇为满意,告诉温迪只要楼上不漏水,用二十年不会出任何问题。温迪看着从此属于自己的漂亮新居,也激动地捂着脸说不出话来,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就要靠在赵力山的肩膀上。温迪说我虽是个女人,但从来不服气男人的,唯独装修这样的事情,我作为女人再努力也真是无能为力啊。不久温迪在家里搞了个大型派对,公司所有人均收到了邀请,但谢绝礼金礼物,来客必须空着双手。中国人外国人挤了一屋子,大家边参观边赞叹不愧是出自名家之手。温迪不厌其烦地用洋文解释,再好的设计不能落地也是没用的,公司里真是人才济济,有赵和萧这样的高级技工帮她把关,才最终能把设计师的意图完整地表现出来。于是同事们纷纷过来与兄弟俩碰杯,并预约他们日后做自己的监理。李大伟跟兄弟俩说了没几句,就被几个老外拉走研究一条新徒步线路。赵大壮走过来跟赵力山撞了撞瓶,说连自己都想在北京买房了。赵力山说好啊,到时我给你装修。赵大壮说不用,我就是个投资,不可能长住,自己的家毕竟不在这里。赵力山说是啊,哥本哈根实在是太好了。赵大壮说是的,我已经走遍了全世界,发现哪也不如自己的故乡好。赵力山的心瞬间就飘回了自己家那小小的院落,那质朴的房屋,那院子中的碎石小路。可惜那里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院里将堆满运输的杂物,师父曾经设想过的鲜花翠竹也永远没有机会出现在院子里。赵力山叹了口气说,故乡虽好,很多人却再也回不去了。赵大壮看了赵力山一眼说,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中国变化太快了,而且没人知道这些变化到底会带来什么。我们那边的城市,一百年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父母住的那个区域,还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四岁时画在墙上的涂鸦还都在那里。赵力山与赵大壮撞了撞瓶,把瓶中酒喝掉,然后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听不懂我的英文,我自己知道,我的发音实在不标准。赵大壮微笑着说,英语跟汉语不同,没有普通话这样的概念,每个地方的人都有每个地方的口音,而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口音才是最棒的。用伦敦人的口音来衡量,我的英语也不标准,因为不是我的母语,并且我也不想说成他们那个腔调。如果要求全世界的人都说伦敦腔或美式腔,只会被人扔鸡蛋。赵力山笑了笑说,还有西红杮。赵大壮也笑着说对,还有西红柿。

      这天赵力山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温迪请他过去一趟。萧青勇清了清嗓子,拿起一本设计杂志挡住自己的眼睛。赵力山看着他那连书都故意拿倒了的幸灾乐祸,恨得牙根直痒。温迪与赵力山在办公室内的沙发里坐下,温迪款款地说,赵力山我家的房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越住越有感觉。我真地非常敬佩你也非常感谢你。我想周六中午单独请你到我家吃个饭,你看行不行?赵力山说,大勇也出了同样的力,您把他也请上吧。温迪说,我会找机会再次对你俩表示感谢,但这次我想单独请你,有些话想跟你单独聊聊。赵力山回想起上次与单身女性“单独聊聊”而引发的灾难,便摇头说温迪,不要说我们本来就是同事,即使是陌生人,你这样一个单身女孩子有求于我,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你真不用放在心上。再说我出力也不多,主要还是你请的装修工人技术过硬。温迪说,你不要过谦,如果没有你,不知道那些人会做多少手脚。那些隐蔽工程不要说他们,就连我们公司的师傅都是怎么省力就怎么来,这个我心里很清楚的。你也千万不要多想,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而且我很坚持,同时再跟你商量一件比较严肃的事情。赵力山笑着说,您真不用这样客气,如果您坚持请我,我也坚持把我师弟带上。温迪想了想,很温柔地笑着说,我猜你们一定是从小就一起长大,那你跟他之间有没有各自的隐私?赵力山摇了摇头。温迪又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我跟你讲的话,你可能也要找人商量,他肯定是你最合适的人选。那你俩周六中午就一起过来吧。

      周六中午,兄弟二人准时按响了温迪家的门铃。温迪打开房门,看着捯饬一新的兄弟二人,掩着口笑着说,哇你们真地好帅哦,说着把二人让到了室内。二人给温迪捎来一瓶洋酒,温迪称谢后收下。之后三人在餐桌上坐定,温迪把菜摆好,给二人端上她亲手煮的佛跳墙,又给二人倒上白葡萄酒,三人边吃喝边闲聊。温迪打量着二人,娇笑着说,平时都是见你们穿工服,就已经很帅,没想到你们换上便装,竟然更帅!真是太帅了呢!我跟你们讲哦,要不是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关系,我一定会以为你俩是一对儿!哥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那必须的。三人又聊了聊房子,吃了菜,碰了几次杯,就把一大瓶酒喝完了。温迪脸有些微微红润,问二人还想喝什么酒,她这里有红酒有洋酒还有啤酒,二人说啤酒就很好,于是三人又开始喝啤酒。温迪说,我跟你们讲,我们这样的外企公司,又偏重于设计,同志不要太多!从管理总监开始,你们看吧,哎呀真的好多哎。二人闻言倒微微有些吃惊,因为除了赵大壮理查德,二人并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人也跟自己一样。温迪劝了口酒问二人,你们怎么看待同志,会不会觉得不太好?二人摇了摇头,萧青勇说,每人有每人的活法,我倒觉得挺好。温迪睁大了眼睛开心地笑着问,真的吗?那你们的观念很先进哎。我跟你们讲,大陆这边反倒还好,在台湾那边,人们的观念很保守的,跟北京比,这一点那边真的好差哎。

      又喝了几口酒,温迪又眯着她弯弯的小眼睛问二人,你们都还没有结婚对吧?老家都有对象了吧?兄弟二人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笑了笑没言语。温迪又说,你们技术好,又肯吃苦,将来你们的太太一定很幸福。兄弟俩抢着说,那必须的。二人的神情让温迪笑得花枝乱颤。我真的好羡慕你们哎,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么要好的朋友。停了一会儿,温迪微笑着说,今天把你们请到我家来,除了对你们的帮忙表示感谢,其实还有一件事想同赵力山商量。赵力山对我说过,你们师兄弟之间没有隐私的,所以我想对你们俩说出来也不要紧。我这辈子呢,其实不想结婚的,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去生活,但我毕竟还是个女人,还想当个母亲,还想有自己的小孩子。母亲肯定希望自己的小孩子将来很优秀对不对,所以我想找一个同样很优秀的男人,跟他一起生个小孩。我要求这个人首先要身体强壮,其次要聪明有天分,而且还要有优秀的品质。我跟他不会结婚,也不会有感情,只要我怀了孕,我跟他的关系就终止。当然,我也可以付给他一笔费用,算是对他的感谢。之后我会回欧洲生小孩,然后把他养大成人,这样我对自己的一生也有了交待。我从欧洲看到了日本,也从台湾看到了大陆,说实话好男人很多,但我感觉都还差一点点。成功的男人要么太骄傲,要么太难看,要么身体又差,而普通的男人要么不肯努力,要么天赋又实在太低。我看了很多年,也选了很多年,现在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合适的人选。萧青勇坐直了身子,轻轻地清了清嗓,赵力山不动声色地狠狠踩了他一脚。

      温迪这时换上了淡淡的笑容,但表情非常诚恳地看着赵力山说,我相信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因为你也还没有结婚,所以这对你我都不存在道德上的压力。如果你需要跟你的师弟商量一下,我可以先回避。赵力山刚要说话,萧青勇却说,温迪,不用你回避,我跟我哥到客房商量一下吧。温迪笑着点了点头。萧青勇拉着赵力山进了客房,赵力山皱着眉头问你在搞什么鬼?萧青勇想了想说,哥,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你的基因确实优秀,不传下去就可惜了。虽然这个孩子以后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但我想他肯定也会是个出色的人物,也算是你给这个世界做的贡献不是?赵力山眼睛一瞪说,大勇这种玩笑你可开不得,你拉我进来就已经大错特错,给了她一个不应该有的错觉,我们赶紧出去跟她说清楚。萧青勇说哥,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虽然这个孩子我以后见不着抱不着也亲不着,但只要一想我哥还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了后人,我就会很高兴很知足。赵力山瞪眼看着自己的师弟,几乎就要嚷起来。大勇,与其这样还不如咱俩都结婚去算了,那样咱俩不就都有了后人不是?再说你的基因就差吗?你别忘了你爸我师父那是什么样的存在!萧青勇摇了摇头说,哥你别急,你听我跟你说。咱俩找别人结婚肯定不行,因为那样咱俩之间就有了别人,但温迪说了,怀上孕她就会离开,咱俩继续过咱俩的日子,不会给咱俩造成任何影响,两全其美不是?赵力山拍了拍萧青勇的肩膀说,行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事不可能。很简单,如果她看上的是你,你会答应吗?萧青勇说,那肯定不好使,我不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儿。赵力山笑着说,大勇,如果是为了给师父师母传宗接代,你哥我真不介意,不仅不介意,还很乐意。萧青勇说,那也不好使,我介意。赵力山使劲捏了捏师弟的肩膀说,所以啊!萧青勇挠了挠头说,哥,我好像又错了。

      赵力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温迪,温迪抱着肩矜持地笑着说,没关系的,本来这就应该是双方自愿的行为。赵力山说,温迪,你这样坚强又自立的女性我打心眼儿里佩服,比天下大多数的男人都强得多。但对于生小孩这事,我总觉得,如果一个孩子不是父母真真正正的爱情的结晶,而是一种欺骗,一种妥协,甚至一种交易,这个孩子在被赋予生命的那一刻,似乎就已经缺少了些什么,不是一个真正健全与幸福的生命。这对于孩子是不公平的,您不这样觉得吗?温迪闻言吃了一惊,坐在那良久没有说话,然后她抬眼看着赵力山说,赵力山,真是谢谢你提醒我,还真就是这样的道理。我之前那样想真是很自私哎!我甚至还在想,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可以到医院利用人工科技,但你这样一提醒我,那样做其实也不应该哎。赵力山说,凭您的气质和才智,其实不难找到适合自己的人,只要您还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给自己和别人一些机会。温迪笑着说,道理谁都懂的,可结婚真是太麻烦了,不是你情我愿那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按说我可以嫁个鬼佬,可家人又不开心。唉,华人世界有多麻烦你们也懂的。兄弟二人点了点头。

      晚上哥俩躺在各自的床铺上抽烟。萧青勇口中念叨着,同志,看来以后用这个词儿要小心了。对了哥,你说像温迪这样阅人无数的女人,竟然看不出咱俩的关系吗?赵力山想了想说,或许咱俩的确与众不同,或许她觉得俩民工根本和这种新潮的事物搭不上边儿。萧青勇想了想说,可能两者都有。

      九月份的工资领到手之后,兄弟二人终于攒出了二十万,给房东打了电话。房东说,二十万是那时候的价格,现在这房子至少值三十万,少一分钱我也不卖!不是我做人不厚道,我也要再去买房,你看看现在这附近的房子都涨到什么地步了!兄弟二人灰头土脸,坐在屋子里垂头丧气。赵力山心里在想,似乎老天爷真在厌弃自己,总是让自己差那么一步,而且拖累着师弟跟自己一起倒霉。想到这赵力山实在沮丧,对自己生出万般痛恨,拧开一瓶二锅头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然后就醉倒在床上开始胡言乱语,之后又开始哭哭嚷嚷,最后吐了个一塌糊涂。萧青勇看到师兄这个样子,顾不得沮丧,又是擦洗又是换衣又是倒水,忙了个不亦乐乎。

      晚上待赵力山恢复了神智,两人围着小桌喝疙瘩汤。萧青勇说哥,房子这东西,其实是可有可无的。咱俩在北京没房子,可咱俩也没住到大马路上去啊!以前咱俩盖大楼时的条件差吧,那也还有个大通铺不是?我爸也说过,很多人租一辈子房,生活不也过得好好的?别说咱俩现在有收入,就是哪天没收入了,凭你我的手艺,随便在哪嘎达搭个窝棚,那也是一个漂漂亮亮的窝棚不是?赵力山苦笑着说,我是真想有个真正属于咱俩的家呀!萧青勇说,哥,这难道不是咱俩的家吗?过两年房东不租了,咱俩可以再找啊!北京卖了那么多大楼,住不完总要向外租吧?八王坟不行我们去公主坟,再不行我们去通县去昌平,反正你爸给咱俩留了辆面包车,距离不是问题啊!

      赵力山忽然心念一动。他猛然醒悟到,买房似乎已经成为自己的执念,蒙蔽了自己的心智,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对那座四合院的偏执。师父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人这辈子,活得越简单,心里就越舒坦。反过来心里想法越多,活得就越累。而且这些想法就跟老母猪下崽儿一样,只会越来越多……人最后生生被那些想法给累死。赵力山立刻惊出一身冷汗,所有不适离身而去,灵台一片澄明和清凉。是啊,只要自己手脚健全,在哪里都可以维持一个过得去的生活,为什么偏偏要死盯着在北京买房呢?是不是自己心里期待着,以后房价大涨,自己能够不劳而获地大赚一笔?可即便赚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每天花天酒地过着奢华的日子?那是两人喜欢的生活态度吗?或者跟师弟去周游世界?这的确是个诱惑,但游过之后呢?还不是要回归到现在的状态?或者二人就干脆什么都不干,提前进入晚年生存状态?难道我们年纪轻轻就要无所事事?那岂不是把自己活成了自己最瞧不起的人?再或者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就在银行里放着,自己该干嘛干嘛,没事儿把存折拿出来看看?可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嘲讽啊!当年在承德,师父就说过,钱挣多少算多?够花再能富余一点就足够了,剩下的就是要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开心。用师父的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二人现在的收入已经绰绰有余,如果继续心心念念着买房,我和师弟会活得开心吗?想到这赵力山立刻抬起头向萧青勇伸出大手,待两人手掌紧紧相握后,赵力山说,大勇,北京的房子已经不再是房子,它已经成了咱爸说过的那条恶龙,它让人整天焦躁不安,让人患得患失,甚至让人去铤而走险。今后咱俩再也不要提这件事,再也不要跟着凑这个热闹。我们俩以后安安静静地生活工作,就像你说的,总能找到个栖身之所。凭咱俩这两双手,再破再差的地方,我们也能让它变成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家!

      两天后就是八月十五。下班后二人在小区里把车停好,放下买房执念的赵力山拉着师弟来到东郊市场,在人声鼎沸的大排档里找了个靠着河边的座位坐下。赵力山点了四个菜,要了两箱啤酒分放在二人的脚边,二人各拎出一瓶,用筷子开了盖,给二人的长辈斟满酒杯,之后二人撞了瓶,同时说了声中秋快乐。喝下了七八瓶之后,巨大的月轮升起,亮澄澄地悬在幽蓝色的天幕。赵力山给自己点了支烟,又给萧青勇嘴里塞了一根,然后萧青勇把头凑过来,把嘴里的烟卷末端顶在赵力山嘴里烟卷的火头上,吸了几口也将烟卷点燃。赵力山吐了口烟说大勇,九年前的今天,就在这个地方,我正式给咱爸磕了头,拜了师,咱俩也自此成为师兄弟。当时天上的月亮、我爸还有旁边喝酒的人一齐给做了见证。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个用不着再去说它。倒是我们俩,一眨眼也在一起七年多了,经历了不少磨难,有时想想,能走到今天何止是不容易。如果不认识你,我的生活会过成什么样子,我现在都不敢去想。今天我拉你来这喝酒,一是想带你旧地重游,二是我想对你有个表示。说完赵力山将二人嘴里的烟卷取了过去,斜插在一个空酒瓶的瓶口,然后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盒子,双手捧着,单腿跪在了萧青勇的腿边。萧青勇咧着嘴说哥,你这整地是哪一出啊?我连个思想准备都没有。说着拿过盒子一看,竟然是自己心心念念了几年却一直舍不得买的手机。萧青勇忽然明白了师兄此举的用意,心头一热,也在赵力山的身边跪下说,哥,咱俩虽然没法正式成亲,但今天就当着月亮,正式拜个堂吧,别的什么也不图,只图咱俩能安安稳稳地共同走完这辈子。说罢二人对着月亮磕了三个响头,对着东北方磕了三个响头,又对着彼此磕了三个响头。二人起身坐回,邻桌人问,你们哥俩这是拜把子呢吧,兄弟二人笑而不答,举起了酒瓶,跟邻桌抱了抱拳,然后举头吹了一瓶。之后二人转回身,点上烟相互望着,微笑无语。二人眼中反射着晶莹的月光,先是迸出了火星,随即窜起了火苗,顷刻就燃起雄雄烈火。

      二人结账往回走,越走越快,最后跑回了自己的家。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二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对方紧紧箍在怀里,唇舌激烈地寻找和交战着。赵力山靠在门上,右手抓着萧青勇的头发,左手拉开了拉链,浑身颤抖着按下了萧青勇的头。赵力山双眼盯着自己的另一半,略微肿起的眼皮让他的神情看上去勇猛彪悍。他恣意地放纵着自己,全然不顾萧青勇的窒息与干呕,不久就喊出了声音。之后二人互换了位置,萧青勇低着头,瞪眼看着自己的另一半,毫无保留地纵送着,喉咙里发出雄兽的低吼。然后他用力揪着赵力山粗壮浓密的头发,狠狠压着赵力山的后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哥,叫老公!赵力山努力地点了点头,喉咙中给出了含混却又明确的回答。月亮已经变小了很多,此刻挂在中天,对无垠的大地和大地上的所有生灵一视同仁地挥洒着自己的光辉。许久之后,兄弟二人挤在一张床上抽烟,萧青勇躺地师兄宽厚的左肩膀上,赵力山左手搂着自己的师弟,右手夹着烟卷。他的表情好像在回想着什么,然后他面露笑意,脸颊蹭了蹭师弟的头发,对着师弟的耳朵小声说,大勇,叫老公!萧青勇点了点头,把嘴巴凑到赵力山的耳边,轻轻喊了声:老公。之后二人心中的余烬再次燃起,不过这次不再是焚噬一切的雄雄烈火,而是温柔又绵长的细细火焰。

      周末的时候,哥俩去电器城买了台全自动洗衣机放到厨房,把所有衣物和床单被褥都洗了一遍。晚上萧青勇做了久违的烧茄子和锅包肉,蒸了几只螃蟹,二人烫了壶黄酒,放了姜丝,摆好四个酒杯,隔着小桌开始商量以后生活的打算。萧青勇举着小小酒盅,跟师兄的酒杯碰了下说哥,现在有了洗衣机,咱俩这个家打扫一次连五分钟都用不上,每天下班都有大把的空余时间。我负责买菜做饭,你看你的书,饭做好了咱哥俩喝点小酒,慢慢吃慢慢聊,这一天也就差不多过去了。周末如果不去工地,咱俩倒是要好好规划一下,不能让大好时光白白浪费掉。赵力山点了点头说,其实我一直很羡慕赵大壮李大伟他们那样的生活。以前为了攒钱不敢想得太多,现在无所谓了,咱俩是不是也可以像他们那样活一把?萧青勇一拍自己的大腿,给二人倒满酒后举起酒杯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哥咱俩想一块儿去了。

      从此每到周末的时候,在延庆绝壁上的古老垛口下,在太行余脉的莽莽群山中,经常能够见到两个衣着朴素背着双肩包的身影,或肩并着肩,或一前一后踯躅前行。他们穿的是最普通的衣服鞋子,而不像队伍中其他人那动辄几千的专业行头。有时他们独自睡在山顶的帐篷里,有时他们与人挤在农舍中的大炕上,但入睡前都会与队友们找个宽敞的地方围坐成一圈,点起篝火,然后每人握着酒瓶,或欢声笑语,或寂静无声。夜空中的银河宛如一条安静的带鱼,静静地悬在他们头顶的无边瀚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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