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青山》青山1969

18、第 18 章

　　二人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四面无窗，位于公司茶水台的后面，不开灯的话白天也黑洞洞的。室内只摆了一张办公桌和四把折叠，还有几张这样的椅子靠墙竖放着。李大伟找二人谈过了，告诉二人他是顶着很大的压力与总公司高层交涉，才把二人转成了永久工，二人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努力回报公司，二人只有不停道谢。李大伟说，近一个月的工作首先是要保证你们修缮的别墅不要出现问题，一定要每天去查看；其次是一些项目遇到施工难点的时候，我会带你们过去救火，你们在实际操作层面很有经验也很有技巧，公司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来扮演消防员的角色。这样的工作都是突发的，你们要随时在你们的工位上待命，如果外出一定要事先向我说明。得知二人有寻呼机，李大伟就把二人的号码记在自己的手机里。

　　二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面面相觑。这就已经开始工作了？这就已经开始挣钱了？可两人却什么都没干啊！萧青勇乐着小声说，哥外企太好了，坐着也给钱。赵力山想了想说，咱俩来这不是图这个工资和这些个待遇，我们是来学本事的。整天在这里耗着哪能学到本事？李大伟的角色跟当年咱爸有点像，但不知道这个人的水平怎么样。还有这家公司的图纸不知都放到了哪里，如果有机会能拿到手好好看看肯定能学到些新东西。萧青勇说那上面都是洋文，赵力山说结合图形其实也能猜出个大概。

　　办公室里不能抽烟，有个专门的吸烟室，兄弟二人远远地看了看，发现一屋子都是领导便没好意思进，最后躲进厕所抽了一支。快到中午的时候，李大伟走了进来。三十多岁的李大伟身高体健，皮肤偏黑，也是一脸的络腮胡子让二人心生亲近之感。李大伟进屋把门一关，就给自己点了支烟，兄弟二人赶忙起身，对视一眼叫了声李总。李大伟对二人点了点头压了压手说，外企比较随意，你们直接叫我老李就行，不用叫我的洋名，更不用叫什么总，我们这里没这个概念。我过来是想问一下，你们俩会开车吗？得到二人肯定的答复后，李大伟非常高兴，说这样以后去现场就不用带司机了，因为自己不会开车，也不想学。他又问二人用没用过电脑，二人摇了摇头。李大伟说，在这样的工司干，外语和电脑是必须要会的。外语确实需要时间，但电脑其实没什么难的，你们多摆弄摆弄也就会了。公司的图纸都在光盘里，不会电脑的话很多工作根本没法干，不可能还专门为你们配个助理吧。我呆会儿跟劳伦斯商量一下，给这个屋里装台电脑，再让他给你俩做个培训，学一学基本的操作和那几个软件的使用方法，其实不难。

　　赵力山一听原来如此，洋公司就是洋啊，图纸都不放在柜子里，而是放在什么光盘里。在李大伟转身离开的时候，萧青勇实在忍不住问，老李，这屋能抽烟吗？李大伟愣了一下，然后乐着对二人说，我一看到你俩这身衣裳就以为到了工地，我去跟温迪商量商量，把你们这屋做个特例算了，一个吸烟室本来就有点挤。

　　二人中午到别墅里去看了看，室内温度正合适，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二人在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两份盖饭，去超市买了两个不锈钢水杯，回到了办公室喝茶。公司的茶水间里有各式各样的袋泡茶和点心水果，还有一台咖啡机，二人没好意思研究太多。下午李大伟又跑了进来，抽出了一根烟点上，笑着对二人说以后这里也是公司的吸烟室了，不过要把排风一直开着，而且不能开门，不能影响到外面的妇女。明天劳伦斯会给你们装电脑，然后会教你们一些基本的操作。你们去别墅看过了吗，情况怎么样？二人如实回答后，李大伟点了点头对二人说，说实话这次的事故我是有很大责任的。图纸是总部过来的没错，可我也有审图的义务，而且最倒霉的是发生事故之前，我的电话刚好又没电关了机，所以工长打给了理查德。如果我接到那个电话，肯定会叫停。赵力山问，老李，理查德是哪路神仙？当时他的口气很硬，要求我们必须按图纸施工。李大伟笑了笑说，是公司的副总监，我负责施工，他负责材料，以后你们肯定会认识。

　　兄弟二人穿着跟工长一样的紫色工作服，参加了几场公司组织的培训，内容是公司介绍，规章制度，劳动保护之类的，二人才知道原来这家公司竟然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而且全球各地都有分支。公司对劳动保护非常看重，培训后还给大家发了试卷，二十道选择题，比如安全帽的作用是什么，四个备选答案分别是美观，保暖，有个性和头部安全防护，把赵力山看得直想笑。办公室里的电脑也已经装好，又高又帅的劳伦斯大致讲了讲操作方法，又演示了几个专业软件，兄弟二人伸着脑袋看得云里雾里。劳伦斯离开后，萧青勇冲出房间跑到厕所，把赵力山吓得赶紧跟过去，只见萧青勇把着马桶狂吐。待萧青勇漱口后，赵力山问他怎么回事，萧青勇说不知道为什么，看那个电脑头就发晕，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跑过来吐一吐，不过吐完感觉就没事了。晚上赵力山拉着萧青勇来到了一个很气派的眼镜店，萧青勇的视力让验光师啧啧称奇，说萧青勇一定具有游牧民族的基因，适合看远不适合看近。二人问有没有什么办法，验光师说没办法，这本来是优点又不是缺陷，戴什么眼镜都没用，只能自己慢慢适应。出门后萧青勇乐着对赵力山说，难怪我小时候一看书就迷糊，我爸还打我说我不想学习，原来我天生就跟普通人不一样啊！赵力山也笑着说，我教你个词儿，这叫天赋异禀。实在不行我陪你回家上山放羊去，不能让你整天跟怀孕似的吧，再说我也冤枉啊！萧青勇嘿嘿地乐着，突然给了赵力山一拳。

　　周日下午，二人换上干净的便装来到了洋领导的家，只见宽敞的客厅里站着很多人，每人手里或拿着酒或拿着食盘，三三两两地聊着，外国人比中国人还要多。洋领导跟他俩打了招呼，限于语言障碍只能互相友好地笑一笑。温迪又猫一样地出现，让二人随意，中国人所讲的客气在这种场合不仅没必要，而且也不礼貌。二人就问洋领导叫什么名字，温迪说了一个很拗口的洋词，二人根本发不出那个音，温迪就说他有中文名，叫赵大壮。兄弟俩一听差点没乐趴下，问温迪为什么他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温迪耸耸肩说，他喜欢咯。二人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拿着盘子拣了几样食物，又拿了两杯香槟站在一旁边吃喝边看热闹。只见赵大壮很开心地在跟一群老外说着什么，有个大胡子老外取笑他，他就举着拳作势要打，结果大胡子老外拉过身边另一个老外挡在身前，赵大壮就笑着把拳头放下了。萧青勇盯着被拉过去作挡箭牌的那个老外，忽然对赵力山说哥，我怎么觉着这个老外跟你长得有点像？赵力山就仔细地看了看这个老外，此时这人正把头歪过去跟赵大壮说着什么，赵大壮也把头歪过去听着，忽然赵力山心念一动。他隐隐感觉到这二人之间流淌着一种久违的默契，一种类似于师父和父亲之间，也类似于自己和师弟之间的那种默契。这时李大伟过来跟二人打了招呼碰了杯，赵力山就问赵大壮身边那个人是谁，也是公司的领导吗？李大伟看了一眼笑着说，不是咱公司的，那是赵大壮的伴侣，他们俩是一对儿，这在北欧那边很正常。兄弟二人闻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兄弟二人蹲在面包车厢里抽烟，回想着派对上各色精致的食物和各种味道的酒，回想着赵大壮简洁又现代化的房屋，回想着参加派对的人，回想着赵大壮两口子的高大与帅气，以及无需掩饰地生活在人群中的那种自信与从容，久久没有说话。赵力山忽然问萧青勇，大勇你想过上赵大壮那样的日子吗？萧青勇说哥，我想，你呢？赵力山想了想说，我也想。

　　别墅里的模子终于拆了下来，赵大壮李大伟和理查德等人都在现场，几人被混凝土表面的光洁与整齐震惊到了。与房屋原来的部分相比，补浇这部分简直就像打磨过一样，把原有部分反衬得无比的粗糙丑陋。公司请的第三方机构对施工质量进行了检测，完全合格。洋领导笑着带头鼓起了掌，李大伟拍了拍二人的肩膀竖起了大姆指，理查德满脸笑容地看着赵大壮，赵大壮离开后立刻收起了笑容。

　　兄弟二人小小的办公室俨然成了大陆藉男性员工的吸烟俱乐部，而公司正式吸烟室里见到的更多是港台和外国人。来公司开会的工长们都会跑到兄弟二人这里抽烟聊天，李大伟每天也要过来几趟。偶尔李大伟会跟二人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二人才知道李大伟是上海人，早年留学瑞典的一所著名大学，之后就留在那边入了藉，娶了当地的女人还生了两个孩子，现在被公司派回到中国，拿的是外国人的薪资待遇，具体多少兄弟俩没敢问。李大伟每年要回北欧两次，每次都要呆上一个月。兄弟俩问为什么不把家人也带过来，李大伟摇头说这边空气不行。赵力山笑着说你也是杆老烟枪，你家人还没被你熏陶出来吗？李大伟笑着说他在那边从来不抽烟，那边抽烟的基本都是妇女。兄弟俩觉得又长了见识。这天李大伟进来的时候几个工长也在，几人挤在一起抽烟聊天，聊到了正在进行中的一个项目，对外售价是每平米三千元，萧青勇闻言精神一振，结果那个工长又在后面加了俩字：美金。李大伟说现在手里有钱还是要赶紧在北京买房子，北京的房子太便宜了，以后肯定要涨。工长们也纷纷点头说，才半年价格已经又涨了快一千了。李大伟问兄弟俩在北京买没买房，兄弟二人摇头说买不起，李大伟说只要想办法凑个首付就行，我们这样的外企员工很容易申请银行贷款。兄弟二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二人已经属于“具有固定职业和稳定收入”那个阶层的人。

　　晚上兄弟二人坐在后车厢里商量，手中还有十七万，两年前这还是一笔巨款，现在好像干什么都不够了。买房子需要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这对于二人现在的工作状态不太现实，最后兄弟二人苦笑着说，我们可能跟这个城市真没缘分，我们还是租个稍微像样些的房子吧。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二人下班后又开着车到处看房，忽然就打听出南三环有个新建的楼盘，价格不是很离谱，二人手中的钱正好可以用来付首付。周日的时候，兄弟二人来到售楼处，只见人声鼎沸跟赶集一样热闹，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沙盘，售楼员举个高音喇叭，跟热门景点的导游一样介绍着那个看上去外观粗糙比例失真的模型。萧青勇拉住了一名售楼员，问一居室还有没有，售楼员说你想都不要想，我都买不到一居室；萧青勇又指着户型图中的一个两居室问还能不能买，售楼员查了一下说还有五套，要买你抓紧。二人又跑到银行贷款的柜台前询问自己能不能申请银行贷款，银行听了他们的公司名称，打听了他们的收入说可以，你们符合条件，但需要公司配合开些证明。二人赶紧又打电话给李大伟，李大伟说肯定没问题，很多员工都在买房，直接找琳达要这些材料就行。小哥俩一商量，立刻跑去交了五千元定金按住了一套，于是售楼处的大喇叭里响起两居室户型售罄的声音。

　　晚上小哥俩坐在小小的车厢里举杯庆祝：北京还是在最后一刻对咱俩敞了怀抱啊。虽然是个鸽子笼，估计质量也好不到哪里去，但简简单单地住着肯定没问题。一百来平米的房子，咱俩稍稍改一改，把两家长辈接来住绰绰有余。两人都没有再提起那个四合院。第二天一早，二人从琳达手中拿过一个大信封，里面是银行需要的所有材料。琳达打听二人在哪买的房，又问了价格，末了问你俩买的一样的户型吗？二人心里咯噔一下，还好没有说漏嘴，于是便点了点头。二人跟李大伟说中午要请两小时假去办手续，李大伟也以为二人各买了一套，咧着嘴举起手中的烟卷向他俩表示祝贺。

　　二人躲在小办公室里抽烟，赵力山兴奋得连电脑都不想摆弄了。萧青勇说，老李这个人真不错，我们明年搬新居的时候肯定要请他过去，他也肯定会发现咱俩的关系。哥你说这不要紧吧？赵力山说肯定没问题，他已经是洋人了，你看他对赵大壮他们一点儿瞧不起的意思都没有。萧青勇点了点头。这时BB机响了，一看是赵力山老家的号码。二人桌面上的电话不能打长途，赵力山就用李大伟的电话给家里拨了过去。话筒里传来赵力海的声音，大哥俺娘不中了，得了什么妇科癌，看了有名儿的中医，说治病要花四万块钱咧，可家里哪有这么多钱，大哥恁说要不要给俺娘治？

　　赵力山忽然觉得似乎就应该是这样，师父早说过老天爷都会厌弃自己。赵力山回到办公室说，大勇房子先别买了，咱没那个命。你帮我取四万块钱吧，我妈得了妇科癌需要治病。萧青勇问你要不要回去看看？赵力山摇了摇头，坐在那沉默着。萧青勇说，哥你别难受，只要能把咱妈的病治好，花多少钱都值得。房子咱俩以后有的是机会去买，北京盖了那么多大楼，肯定不差咱俩那一套。咱俩一个月加一起六千块，一年七万二，十年就是七十二万，七十二万什么房子买不了？再说了，现在这套房子周边全是荒地，质量也没什么保证，我觉得这是咱妈在帮咱俩呢。赵力山看着萧青勇，摇了摇头心想真是此生无憾此生无悔啊，眼睛里有些酸，但师父的斥责似乎马上就要响起，便压下去了。

　　当晚赵力山又找了公用电话，详细询问了母亲的情况，赵力海说状态倒还过得去，就是总感觉没有气力，干不了什么活儿。赵力山说我回去看看吧，赵力海说不用，老中医给俺娘发功咧，也开了方子，先这样治上一段试试。赵力山又问起了妹妹，赵力海说早走咧，听说去了上海。放下电话后，赵力山内心生出对母亲和妹妹的缕缕牵挂，同时又在感慨，自己毕竟还不是一棵参天大树啊！

　　五月中旬的一天上午，赵力山正在跟萧青勇看着屏幕里的图纸，忽然收到了李大伟转来的一封邮件。二人正打开看着，李大伟匆匆跑进来问，你俩会干木工雕刻吗？赵力山此时已经大致清楚了原由，说这东西不是不能做，就是太费功夫了，可能得花个四五天的时间。李大伟说那已经够快的了，日本发过来的成品路上被压碎了，再做需要两个多月，可这个东西等不得那么久，你赶紧按图纸抠一个吧。赵力山又仔细看了看图纸，对这些缤纷繁复的曲线真没什么信心，最后他看了萧青勇一眼，咬了咬牙说，老李，我的雕刻功夫还很粗浅，这个东西必须请我师父出山。我这就给师父打电话，看他身体能不能干得了这个活儿。如果能行，我给他打打下手，这是最保险的做法；如果不行，我再赶鸭子上架自己动手试试，你看这样行不行？李大伟说，我对你师父一直心存景仰，那你就赶紧问问吧。只要能在一周之内做出来，就不会影响客户那边的新品发布会。

　　当晚赵力山跟萧建军坐在西屋的炕上，萧建军仔细看着图纸，最后说，我指导你怎么做，你来动手，正好趁此机会你练练雕工。设计这东西的人的确花了心思，看上去虽然繁复，其实有规律可寻，只要把用刀次序搞对，费不了什么功夫。坐在师父这棵参天大树下，赵力山心里踏实笃定，无惧风雨。赵力山把从公司带回的几个圆木球摆好，把师父传给自己的工具箱打开，又打开了公司提供的现代化工具箱。萧建军试了试电动工具，对徒弟笑着说这就更简单了，来我告诉你怎么下刀。窗外夜风拂过，畜栏中的奶牛哞哞叫了两声，舔了舔身旁的牛犊。

　　这是一个圆球的造型，表面是各种弯弯曲曲的镂空，球心是半圆型椅托一样的底座。镂空的部分可以围绕球心底座旋转，接上电机再打上灯光会产生一种类似走马灯的效果。最麻烦的地方在于，底座的尺寸不允许从圆球的外侧装入，只能一点点在木球的球心抠出来，然后对好角度开孔，最后再用金属杆把球心和球身串在一起，借助外力球身可以像地球仪那样转动起来。听说这将是一款极其高端的手机发布会上的道具，昂贵的手机届时将静静地躺在球心底座上，等待被无数聚光灯照亮的那一刻。按说这样的东西用铸塑制作最为方便，可客户认为亚克力不足以匹配未来这款手机使用者的身份，坚持由一位日本知名艺术家用木头刻制，最后将与手机共同放到公司的博物馆中永久保存。

　　萧青勇本来也想跟着回家，可李大伟让他留下来随时准备跟自己去救火，因为公司各个项目最近总会发生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萧青勇只好目送着赵力山开车离开。这也是自赵力山那次回乡奔丧后，萧青勇第一次与师兄身处不同的两个城市。第二天上午，萧青勇正在办公室里皱着眉毛看着电脑里的图纸，理查德忽然推门走了进来，一边轻轻地咳嗽一边用手挥舞面前的空气。哇你们这里好多烟，当心你们的肺都会黑掉！萧青勇赶紧站起身来，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叫洋名实在不习惯，可理查德的中文名自己根本不知道。理查德倒是很友善地对萧青勇点了点头说，你坐你坐，我来只是想跟你随便聊一聊，我们共事好久都还没有真正聊过。然后理查德就坐在了赵力山的座位上。

　　理查德笑着看了萧青勇一会儿，把萧青勇看得心里直发毛，然后理查德说，听说你跟赵力山是师兄弟哎，他去找你父亲救火，你觉得你父亲能做出来吗？萧青勇说，这世界上只要别人能做出来的东西，我爸肯定也能做出来，这个请您放心。理查德笑着说哎哟，你对你父亲好有信心哦！萧青勇实在不太喜欢这个人说话的腔调，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那必须的。理查德又问，我看过你的入职表格，你还是单身哎，你这么帅，为什么还不结婚？大陆这边的人不是早早就要结婚吗？萧青勇感觉好像在跟某个七姑八姨说话一样，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家里条件不太好，自己也没赚到什么钱，所以没人愿意嫁。理查德点了点头说，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但萧兄弟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做工，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我肯定会让你赚到更多的钱。萧青勇心想，这话你可说错人了，你是不知道我有个什么样的父亲，但嘴里还是客气了一番。过了一会理查德又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吃顿便饭，因为有些话在公司里讲也不是很方便。萧青勇想了想，其实不想去，又怕得罪这路神仙，只好点了点头。理查德说，那好，下班后我来找你，我们可说定了哦！说完就离开了。关上门后，萧青勇点了根烟，回想着理查德的言行，他有一种很不舒服和极不情愿的感觉。

　　晚上理查德把萧青勇约到了一家离公司有段距离的中档餐厅里。理查德打电话告诉了萧青勇餐厅的名字和地址，让他先过去，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萧青勇这时已经打听出理查德的中文名，走了两站地，找到了那家餐厅，报了理查德的名字，被服务员带进一个小小的包间。萧青勇翻了翻菜单，发现北京餐厅的价格又涨了。过了许久理查德才姗姗来迟，捂着嘴笑着道了歉，然后又是一番点菜的客套，最后点了一荦一素和一瓶啤酒。服务员把二人的啤酒倒上后就离开了。理查德端起酒杯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向你赔罪，萧青勇就说没关系，我也刚刚才到。理查德捏着酒杯喝了一小口啤酒说，萧兄弟，我最喜欢你这个姓，跟我最喜欢的一个武侠英雄一样。我约你来这里，离公司远一点，我们可以比较放得开一些，可以说得随意一点。你来公司也有半年了，也过了试用期，有没有觉得公司哪里有些不太好或者不太对的地方？萧青勇想了想说，都挺好的，就是最近现场出的问题有点多。理查德闻言手掌翘得弯弯的，拍了一下桌子说，就是这样的，其实这就是领导力和项目管理能力方面的问题。那你觉得李大伟这人怎么样呢？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说，在我面前不需要有任何顾虑的。萧青勇说，人肯定非常好，但我更多是跟他到现场施工，其他方面我并不了解。理查德又问，那在现场施工的时候，他会给你具体的指导吗？还是更多借助你和赵力山的经验？萧青勇想了想说，实操层面我和我师兄还算有些经验，但到了力学和设计那个层面，老李还是专业的。理查德笑了笑说，可我们偏偏做的不是结构而是装潢和安装哎，其实你也不用谦虚，我知道现场都是要靠你们师兄弟二人的经验来解决问题，已经有很多人给我讲过。萧青勇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笑了笑。

　　理查德又劝了口酒说，公司现在项目这么多，说实话需要一个更能胜任的人来管理项目。其实我以前就是做项目管理，当然采购也一直在做，但这两个工作其实是不冲突的。我已经向公司建议过，公司也在考虑，我想不会有太大问题。如果最终一旦批准，我到时都要忙死了。我也需要一个助理，又有施工方面的经验，又能帮我安排一些行程啊什么的，还要经常跟我到国外出差。公司行政方面的人手不少，可都没有施工方面的经验，这样的人到现场是没有用的。至于行政方面的事务，其实我认为只要是人都会做，不需要什么学历。而且公司里面用人都是直线领导说了算，我看上的人，必须要派给我。我这样子说，你能理解吗？萧青勇与理查德的眼睛对视了下，飞速地移开了视线。萧青勇心想，索性我就不再说话，看你倒底想上演哪一出。理查德看着低头不语的萧青勇，面色也有些迟疑。

　　这时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连同两小盅米饭。萧青勇看了看这个小饭盅，觉得这也就是赵力山一口的量，心下不禁觉得有趣，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萧青勇的理查德这时说，好了我们不聊工作上的事情了，我们聊些轻松的吧。上次的派对你也有去是不是？这句话夹杂了赵大壮的洋名，萧青勇虽说不出来，但还是能听得出来的，便点了点头。理查德接着说，那你有没有见到他的朋友？萧青勇稍稍有些犹豫，是装傻还是承认？见到了，萧青勇说。哇好帅是不是？萧青勇想起那人与赵力山的神似，点了点头。理查德把两手手指交叉支在下巴下面，看着萧青勇问，那你怎么看待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萧青勇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只要自己开心，又不会影响到别人，怎么高兴就怎么活呗！理查德夸张地拍起了手说，哇说得好棒哎！好多人没有你这样的境界哎，他们会说好恶心，会说变态什么的，会说很难听的话。萧青勇胸口一紧，不由得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理查德劝了一杯酒，又帮着萧青勇倒满，说了声吃菜吃菜，自己夹了一点点菜叶，片刻后说，其实我很羡慕他们的，两个人一起去打拼，比我这样的一个人要好很多，连生病的时候都没有人照顾。萧青勇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略略有些悲哀。你有没有想过，也要找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陪在你身边，跟你一同生活，跟你分享他的一切，跟你一同去承担？萧青勇闻言笑了笑说，我不就是天天跟我师兄赵力山在一起呢吗？理查德咯咯地笑着说，你好坏哎，你师兄那么土，你这么帅，鬼才相信。其实你可以很时尚的，有时间我们去巴黎，去米兰，你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时尚的。

　　萧青勇已经明白了，所以他坐在那继续微笑着。喝了一杯啤酒的理查德脸色有些微微发红。萧老弟，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萧青勇说，我对您还不是很了解，毕竟今天第一次打交道。理查德说，其实我一直想去找你，可你那里总是好多人，不方便。我这个人很豪爽的，也很会照顾人，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呢？大胆说没关系的。萧青勇心里有些愁，就举起了酒杯说，都在酒里吧，说完就喝下了这杯酒。理查德笑着说，哇这么一大杯全喝掉，会醉的。但他也举杯喝了下去。理查德说，萧老弟，吃完饭到我家里坐坐吧，其实我烧的菜比这里的还要好吃。萧青勇闻言抬起眼睛问，哦？您也专门学过厨师？理查德盯着萧青勇亮闪闪的小眼睛，看着萧青勇额头上堆出的皱纹，喉头滚动着说，倒没有专门学过，但我可以无师自通。你去尝一尝不就知道了？怎么样？要不要去我那里坐一坐？萧青勇心想，差不多了，自己也没必要留在“固定职业和稳定收入”的人群里了，刚要回绝，忽然BB机响了起来，拿起一看，竟然是李大伟的手机号。

　　萧青勇见到李大伟的时候，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紧紧抓住李大伟的手说，老李啊老李，你就是我的大救星啊！李大伟倒是误会了萧青勇的意思，说大勇不好意思，事情有点急，这么晚了也没办法。萧青勇笑着说，老李我说的绝对不是反话，以后有机会一定告诉你，你是如何把我从水深火热里面救出来的！二人钻进了黄色的工程皮卡车，萧青勇一脚油门直奔工地。

　　赵力山于第五天下班前返回，带回两个成品。萧建军看着徒弟干活，一时技痒，一边教赵力山一边自己也做了一个。李大伟小心翼翼地捧着成品，口中不停赞叹，然后就走进了赵大壮的办公室。片刻后李大伟出来把赵力山也拉了进去。赵大壮的办公室完完全全的北欧风，简洁中透着大气，此刻赵大壮正站在窗前，一手提着球顶，一手转动着球身，同时看着里面的球心。他说了几句话，李大伟告诉赵力山说，这东西用亚克力用纸浆都能做，但都不如木头的感觉啊。多出的一个能不能送给他，他想摆在家里当艺术品。赵力山笑着点了点头。赵大壮小心翼翼地把木球放进软包装里，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握住了赵力山的熊掌。赵力山略略加了点力，赵大壮也加了力，赵力山又加了点力，赵大壮也跟进，赵力山不好再较下去，便缷了力撤回了手。

　　兄弟二人跟随赵大壮和李大伟参加了手机发布会。当现场所有的聚光灯打亮，舞台上飘动着缤纷的巨大气泡，洁白的河蚌慢慢张开外壳，木球从中缓缓升起，旋转着，球心珍珠白的手机若隐若现，散发着晶莹的光。配合舞台背景极其典雅的光效，赵力山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客户坚持要用手工雕刻这样一个木球。正如发布会的主题所昭示的那样：混然天成。当然，木球的制作者仍是那位日本艺术家。

　　赵力山第二天收到了一封陌生的中文邮件，发件人用的并不是公司邮箱。邮件的大意是赵大壮晚上想请他到家中吃饭，问他是否肯赏光，并嘱咐这封邮件看过后就删除。赵力山与萧青勇对视着，心下奇怪。过了一会儿，赵大壮推门探进了半个身子，看着赵力山指了指电脑，赵力山点了点头，但又指了指萧青勇和自己，赵大壮也笑着点了点头。这顿饭安排得有点晚，八点才开始，所以二人下班后去洗礼一番，再换上干净的衣服守着点敲响了赵大壮的门。赵大壮开门跟二人握了手，将二人请进里面。这时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男子走了过来，跟二人边握手边自我介绍说，我姓姜，叫我阿姜就可以。阿姜解释说，他是赵大壮两口子的朋友，在大学教书，这次把你们请家里来，一是对你们的付出表示感谢，二是有些话想跟赵力山谈谈。我不是你们公司里的人，这样谈起话来没有什么顾忌。这时赵大壮的伴侣也走了过来跟二人握手，阿姜介绍说这是李大山。大山说总听大壮说起你们俩，欢迎。

　　五人在宽大的餐桌上坐定后，赵大壮问二人想喝什么酒，萧青勇说有没有中国白酒，大壮大山对视一眼笑着说，只剩一瓶但昨晚被二人喝完了。不过大山取来了一瓶威士忌，说这个相当于我们那边的白酒，也很好喝，相信你们肯定喜欢，说着给二人各倒了小半杯。大壮说你应该给他俩倒满，大山拿着酒瓶看兄弟俩，二人笑着点了点头，大山就给他们倒满，给自己和大壮也倒满，给阿姜倒到三分之一的时候，阿姜伸手去阻挡，结果被大壮抓着手，大山乘机也给他倒满。二人闻着厚厚花纹酒杯里的黄色透明酒液，香气扑鼻，虽然不是粮食发酵的香气，却也沁人心脾。大壮大山举起酒杯说，再次欢迎，请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兄弟二人喝了一口，感觉入口也很香，但似乎有些香而不醇，不过也还算好喝。二人也没有客气，安安静静地喝掉了碗中的汤，吃掉了一大盘沙拉，又刀叉并举消灭了一大块牛排，各种面包也吃了个遍，最后清空了一盘甜点。席间四人随意地聊着，大壮问起了二人的籍贯，问起了萧建军，问起了师徒传承的一些细节，二人也都一一做答。大壮只称呼二人的姓，但赵和萧的发音兄弟二人实在有些难以区分，好在大壮的眼神会告诉他们倒底叫的是哪一个。吃过饭大壮大山把桌子收拾干净，五人坐到了沙发上开始喝啤酒。

　　这时大壮说，我和大山的关系，在中国可能还不为太多人所理解，但我们已经在一起十五年了，对彼此都很忠诚。兄弟二人听了不停点头。前两天你送我木雕的时候，我非常感谢，现在就放在那里，说完他指了指墙角木架上摆着的木球，竟然与房间的整体风格非常和谐。但你握着我的手，很用力地握了几下，我觉得你是在向我表示友好，因为我知道在中国，普通朋友也可以在街上互相拉着手抱着肩，这并没有特别的含义。但我回来和大山说完这件事后，我们觉得有必要请你到家里来再澄清一下。我当时也握了你的手，也用力握了几下，只是想表示感谢，没有别的意思。假如你对我存有好感在暗示什么，我也只能说对不起，因为我已经有了大山。听到这里赵力山的脸腾地就红了。萧青勇乐着看了师兄一眼，对大壮说，让我来告诉你我师兄是什么意思吧，他想跟你比比谁的力气大，因为你叫赵大壮，他叫赵力山，你俩的名字看上去都挺有劲儿。大壮听到后与大山乐着对视了一眼，问赵力山你真是这个意思吗？赵力山仍然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于是五人重新又回到了餐桌，赵大壮与赵力山竖好了手臂，握紧了手掌，阿姜一声令下二人开始较上了劲。令赵力山惊讶的是，大壮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也没有占到上风。大壮不停地一阵一阵猛发着力，大约过了两分钟，赵力山知道自己赢定了，于是他对阿姜说，能不能算平局？大山此时也把左手竖在了桌子上，说比比我们哪座山高，于是二人又较上了劲。萧青勇急忙说哥你胳膊没事吧，赵力山摇了摇头。也僵持了大约两分钟，也是以平局收场。

　　五人又喝着啤酒聊了很久，期间大山看着兄弟二人，与大壮小声说了句话，大壮也看了二人一眼，摇了摇头。很快桌面上就摆上了数十个空酒瓶子，最后冰的喝没了只好喝常温的。子时将过，宾主尽兴后兄弟二人起身告辞。二人打了个面的，车上萧青勇乐着对赵力山说，哥，你说咱俩最近是不是都在走桃花运啊？

　　六月初的时候，工地又出事了，客户在总公司定制的高级木顶从中断落。事故的原因很快查清，施工人员仗着自己有些经验，图省事在施工中做了减法。最麻烦的地方在于，木料从国外进口，国内没有富余。看着工长和工人们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平日一贯冷静的李大伟再也忍不住了暴跳如雷。赵力山仔细看了看断口，忽然面露惊讶，待李大伟情绪稍稍平复，把他拉到了一边。赵力山说，老李你仔细看看，任何一个木工学徒都会知道，长条型的木料应该顺着木头的纤维来切锯，这样才不容易断。可这批料怎么全都不是这样的呢？这么做反倒是挨累不讨好啊！李大伟闻言一惊，点了根烟，抱着肩膀站在那不说话。萧青勇轻声说，他在总公司的根儿很深吗？有多大的靠山？李大伟不屑地冷笑着说，我最烦玩儿办公室政治那一套，所以能忍我也就忍了。再说好男也不跟女斗是不是？赵力山说，不然拉个敢说真话的老外进来，成立个调查组，把近几个月的事故好好梳理一下，挨个工长谈谈话，不难找不出头绪。李大伟说，没有用，这些大额采购合同最后都是赵大壮签的字，咱们那样做不仅打草惊蛇，还会伤及无辜。

　　赵力山带着工人把木顶全部小心翼翼地拆下来，在断裂的地方仔细地做了榫卯处理，再打磨光滑，待补上漆不会有任何外观上的差异。赵力山又指挥工人用普通木料做了芯，将木顶与木芯牢牢粘在一起，这样就永无断裂之虞。最后的成品虽然比之前略略短了几个毫米，但这样的误差是在允许范围之内的。

　　第二天一早，二人桌上的电话响了，萧青勇抓起电话，理查德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萧青勇皱着眉头走出办公室。理查德面色阴沉，坐在办公椅里，双腿搭在办公桌上，抱着胳膊看着萧青勇。过了半响他问，这次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萧青勇想了想说，木头不太结实。理查德眼神钉子一样盯着萧青勇，冷幽幽地说，萧青勇，在这样的公司里生存，一定要学会用脑子，一定不要乱讲话。木头是总公司在芬兰定制，怎么可能会有问题？你们这些工人整天想的就是偷懒耍滑，能省力就要省力，最好整天坐在那里什么事都不做才好，该用钢钉的地方用射钉，该用双层的地方用单层，不出事故才怪！出了事就想随便找个借口，找个替罪羊推个干干净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但我觉得也不奇怪，因为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就是要趋利避害，就是要投机取巧，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出在管理。管理是一种能力，而且是任何大学里都教不会的。这次的事故，总部已经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组。我上次也跟你说过，公司不久就会进行机构改革，我希望你能认清现在的局面。按说你一个小小的施工员，大马路上随便一抓一大把，我本来不需要同你讲这些，但我真是作为一个朋友，在善意地提醒你。至于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做，那是你自己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你听清楚了吗？萧青勇没有言语。看着萧青勇低头沉思的样子，理查德脸上露出了一丝丝笑容。萧老弟，还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我也在北京买了套房，哇真的好贵，但我对房子的质量又不太放心，哪天方便，我想请你去帮我看一看，可不可以？萧青勇想了想说行。

　　萧青勇回到办公室，跟师兄抽着烟，赵力山眼里满是捉弄地看着他。萧青勇说哥，你在这学得怎么样了，学到什么东西了吗？赵力山收起笑容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我看得越多就越佩服师父，跟公司里这些人的水平比起来，他绝对是一代宗师。这些洋人也就是表面上做得花里呼哨，打个灯光做个造型，真正骨子里那些东西，不要说去学，还需要咱俩去教他们呢。萧青勇说，不然咱俩回去自己干吧。赵力山说大勇，这家公司存在了一百多年，按说能力绝不止此，我总感觉我还没有看到真正的东西。能不能陪你哥再忍一忍？萧青勇说那肯定没问题。赵力山看着他挤了挤神光炯炯的大眼睛，然后问，这次桃花运走得怎么样？

　　赵大壮和李大伟都被总公司召回述职，回来后赵大壮宣布公司进行机构改革。以往的工长负责制变成了项目负责制，理查德是项目总监，与李大伟平级。李大伟只抓工程质量，工程上的具体管理由理查德负责。兄弟二人觉得，除了工长的称呼变成了项目经理，其它的好像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每人每天都要写一份详尽的工作表格交给理查德。这个表格让兄弟二人很是反感，劳神费时不说，还经常被理查德叫去训一通，说二人的工作量不饱和，简直就是公司里的闲人。公司可以养蠢人笨人，就是不可以养闲人，这是理查德挂在嘴边的话。兄弟俩有苦难言，消防员也得有了火情才会忙起来不是？没有着火可不就是闲着？自打公司机构改革，各个施工项目也变得风平浪静，再也没出过什么乱子。尽管兄弟二人对此中缘由心知肚明，但公司管理层和总公司都相信这是改革带来的成效，证明了理查德出色的管理能力。实际上，兄弟二人偶尔还是会有些现场的工作，李大伟才是公司里真正的闲人，他每天早九晚六无所事事，捧着本洋书看得入神。

　　这天晚上，李大伟跟兄弟二人一起在路边摊上吃烧烤，天气闷热三人便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李大伟举着酒瓶说我对不起们哥俩，把你们带到了一个烂泥坑里。哥俩说老李，这是哪里话，我们两个民工能够有今天全是仗着你老李，我们心里对你永远感激不尽。老李摆着手说民工也分好多种，博士也有黑有白，英雄不问出处，只看心性和本事。咱们是同事，也是哥们儿，以后别说这样的话。又喝了一瓶，赵力山说，老李，不然咱们三人找赵大壮聊一聊，把事情说清楚，赵大壮又不傻，应该能明白过来吧？李大伟摇了摇头说，我跟赵大壮相识多年，太了解他这个人了。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搞这一套，除非有证据，否则我们背后告状只会被他轰出去。他在总公司那边也被人奏了几本，其实他心里清楚，只不过懒得去计较而已。之后三人就不再聊工作上的事情，谈得最多的是对人生的感悟。李大伟又问起二人的房子，哥俩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家里长辈治病需要花钱，房子最后没买成。李大伟看着兄弟二人摇着头说，我真羡慕你们哥儿俩，一人有难四肩共担。我手里还有点儿富余，可以借给你们。兄弟二人称谢后坚决回绝。然后三人感叹房价这几个月又涨了不少。李大伟说，要不是我在那边也在还着贷款，一定要在北京买套房子。萧青勇就问，理查德现在是哪国人？李大伟用手把烟头在鞋底捻灭说，跟我一样，也在那边入了藉，也在还着贷款，压力都不小。萧青勇闻言眉头一皱说，可他刚在北京全款买了个房子啊，两百来万呢，我和我哥都去看过了，的确是豪宅。李大伟闻言吃了一惊，随后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李大伟的酒量竟然也非常好，那晚三人喝了三箱都还没有醉意。最后赵力山笑着拍着李大伟的肩膀说，老李，你真不像上海人。李大伟乐着说，对上海男人最大的褒奖，就是夸他不像上海人吧？三人都笑出了声。

　　八月份的时候，李大伟带兄弟二人到广州出差，兄弟二人经历了初次坐飞机时的心惊胆颤，随后又领略了夜色中珠江岸边大排档的美味惬意。三天后李大伟接了个很长的电话后单独回了北京，兄弟二人留下跟当地工人一起干活。一转眼半个月了，还没有李大伟的踪影，二人只好给李大伟的手机打电话。李大伟说，你俩就留在那，什么时候回来我会告诉你们，别的你们不要问也不要知道。

　　广州的工长，现在也叫项目经理，叫马长安，黑得跟炭一样，没几天就跟兄弟二人打成一片。马长安从来不端工长的架子，永远是干最脏最重最难干的那部分，不像北京的工长们坐在一边指手划脚大呼小叫。而且马长安手上的确有两把刷子，瓦工水平是第一流的，木工也说得过去。最开始的时候，马长安对兄弟二人心存戒备，言语也冷冰冰硬梆梆的，兄弟二人想伸手帮忙，马长安说不敢劳驾钦差大臣们；兄弟二人站在旁边看着，他又说你们又不是监理，不要站在这妨碍我们干活。于是兄弟二人就坐到一边苦笑着抽烟。直到一天几个工人食物中毒，马长安一个人又抹墙又锯木头，忙了个焦头烂额，于是萧青勇拿起灰板开始抹墙。马长安看了看萧青勇的腕子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马长安又去别处救火，赵力山走过去帮着他做起了木工。马长安回来后站那看着兄弟二人干活，然后就给二人递了烟。

　　当晚马长安请客，三人在一个露天排档里喝白酒吃海鲜。马长安问二人在总部是什么职务，二人说以前是施工员，现在就不知道了，工长都变成项目经理了，施工员是不是也要改叫项目员了？马长安就用他那关中韵浓厚的普通话骂，全是他妈扯球蛋，把人折腾个半死就是不想让人好好干活。那些农民工连字都认不得几个，还能写表格？自己每天累成狗，还要熬夜写二十多份表格，要不是看在老李面子上真他妈不想伺候了！赵力山笑着说，那样你每张表格才能写多少字？看来你的工作量也不饱合呀！不也成了闲人！马长安哈哈大笑着伸出手，跟兄弟二人用力握了握。

　　从此兄弟二人就跟马长安一起忙了起来。赵力山伸手抹墙的时候，马长安惊得烟都掉到了地上说，我以前只听师父说起过有你这样的神仙，没想到今天竟然真被我看到了。赵力山说，那你应该再去看看我师父干活。马长安问你师父现在在哪？赵力山把头向萧青勇一偏说，在他家炕头上坐着呢，马长安恍然大悟地说，原来你俩是师兄弟，难怪这么莫逆！一个月就在众人说说笑笑与忙忙碌碌之中过去了。兄弟俩白天跟马长安一起干活，晚上三个人一起到兄弟俩的宾馆双人间里写表格，然后喝酒，享受着奢侈的冷气。赵力山对萧青勇说，咱俩可能是世界上住得最豪华的民工了吧？马长安笑着说，有机会去国外做项目，工人住的也是豪华宾馆，比这还要豪华。这天晚上三人喝得有点多，马长安就直接睡在两床之间的地上，兄弟俩把他给抬上了一张床，然后哥俩挤在了另一张床上。

　　终于这天二人接到了李大伟的电话，李大伟说你俩现在可以回来了。马长安开着工程车把二人送到白云机场，三人握手作别，颇有依依不舍。二人回到北京，来到李大伟的办公室。李大伟与二人分别拥抱了一下，然后一起坐在沙发上。李大伟说，公司里发生的事情跟你俩没关系，你们只需要考虑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以后救火的事情可能不会那么多，你俩的确会显得有些闲，肯定就会有些闲言碎语。这个公司里，你俩是最好欺负的，是个人就敢在你俩面前猖狂，稍有风吹草动你俩就会成为炮灰，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俩还是要抓紧时间提高自己的实力。他顿了顿接着说，总公司将组织一次针对大中华区优秀设计师的培训，为期三个月，有中文翻译。公司会把一百多年来的成功案例汇编起来，也会聘请全球的王牌设计师到场讲课。我跟总部争取了一下，总部给了一个额外的名额，这个名额我打算给赵山力。萧青勇你就跟我继续当消防员，你俩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赵力山一听只有一个名额，而且时间又是三个月，心里咯噔一下。但他也知道这样的机会，一生只有这一次。他还在那盘算着，萧青勇已经说道，老李你就不用问了，能参加这个档次的培训，那都得是什么层次的人才？以我们这点学历，我相信这一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我先替我哥感谢你。赵力山心里热热的，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然后问道，如果是针对设计师的，那肯定少不了要用电脑吧？可我也就会用电脑看个文件，让我去设计，我可还没那样的本事。李大伟笑了笑说，这是艺术修养层面的培训，根本不会涉及具体操作。除了上课，你们去得最多的就是各种博物馆，还有一些著名地标。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回到阔别多日的小小办公室，二人倍感亲切。赵力山抽着烟出神地想着。萧青勇问，哥你是在想培训的事吗？赵力山摇了摇头说，李大伟这个人绝顶聪明，我感觉他早就发现了咱俩来这家公司的真正意图，现在是在成全咱们。萧青勇想了想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过了一会萧青勇叹了口气说，同样是高层次人才，理查德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

　　不一样的理查德已经消失不见，兄弟二人也懒得去打听。兄弟俩其实也聊过，如果理查德不是这样搅风搅雨，二人也不妨愿意跟他交个朋友，因为理查德毕竟也是来自于华人世界，也跟二人一样，心中隐藏着酸楚与恐惧。“当然，人家是不是能看得上咱俩，那是人家的事，”萧青勇这样对赵力山说。赵力山吐了口烟悠悠地说：“我太土，你那么帅，肯定没问题！”然后胸口就重重了挨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