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88、八十八

　　马车顺着街道哒哒往前行，正是做饭的时候，街上人相对较少，前面是方圆在赶车。桃夭一头靠在车框上，沉沉闭着眼，眉间全是疲劳、戒备，在车里她终于能卸下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模样。
　　惜怜和阿五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惜怜一双纤纤玉手被竹板夹的通红，阿五衣裳下遮掩住被炮烙的痕迹，他姿势扭曲的坐着，表情是痛苦的狰狞，不管坐在哪里都让他极其难受。
　　木莲挨着桃夭坐，低垂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马车里是压抑的沉寂，四个人像是被分隔在不同的四方，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知道下一站会在哪里，他们各怀心事，自成天地。
　　方圆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桃夭一只眼睁开一条缝，看他们三人都看着她，便努力扬起笑：“走吧，我给你们上药。”
　　说完就一马当先下了车。
　　‘梦回’后门紧闭，上面白晃晃贴着官府的封条，桃夭上前去有些粗暴的两把扯下，在手里揉成一团，末了还不解气的用力扔向堆在一边的垃圾。
　　木莲扶着惜怜，方圆搀着阿五。
　　桃夭从惜怜怀里摸出钥匙，把门打开，让他们四个先进去，自己则留在最后。
　　“这么一闹‘梦回’怕是开不下去了，再说我也快回京了，江都这边以后我怕是难照顾到”，桃夭一边冷静的分析，一边给惜怜的手上药：“惜怜，这是我欠你们的，之后你们想要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会去做。”
　　十个手指都火辣辣的疼，抹过药水的地方却清清凉凉，好似疼痛都减轻不少。惜怜半躺在榻上，伸出两只手，任由桃夭摆弄。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还说这些客套话。京都，我和阿五是去不了了，要不是为了在扬州帮衬你，我们也早走了。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也腻了，去哪里都好，只要心里快活，哪里都是家。”
　　惜怜看着窗外向阳生长的不知名的野生藤蔓，她也记不清它是什么时候长的那么茂盛，好像只要有一方土地，只要有一个可供攀爬的地方，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它都能朝着太阳，肆意的生长。
　　“桃夭，这么些年有些话要是现在不说，可能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桃夭手下动作不停，淡淡一笑：“你说。”
　　“作为朋友，看着你在男人中间游刃有余，用尽所有手段获取想要的信息，每天疲于奔命，被一个无形的框架束缚，你做的越来越好，越来越像真的青楼女子，但这真是你想要的吗？我知道你想要真相，想要清白，但达到目的不止这一条路，就算它是一条捷径，但它的背后却是万丈深渊，你就像在悬崖上跳舞，美是美，却长久不了。”
　　惜怜慢慢说着，她本就读过很多书，要说她身上和沐承最不像的地方，就是她身上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她看过的书，走过的路，在这副温润的身体里变成更温和的气质，在看不见的地方击溃你的心里防线，跟着她一步步沉沦。
　　“嗯，我知道。”
　　桃夭手下边涂着药膏，边打着圈。
　　“惜怜，谢谢你，真的。但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样的胸怀，没有你那么多阅历，我只知道我从小长大的家在一瞬间被土崩瓦解，我无忧无虑的生活被生生截断。这场祸事，断送了我的将来，我的信仰，我的一切。你以包容的心态容纳生活的棱角，而我，在生活的磨砺下，越发棱角分明。”
　　地平线上最后一缕阳光调皮的透过窗户缝儿照进屋来，独属于阳光的味道将房间里阴潮的霉味清除的干干净净，惜怜看着那束光，轻轻的笑了。
　　她的脸还是苍白的，眉梢处还留有余悸的皱褶，泪水从眼眶里不期然的落下，砸在桃夭的手背，带着隐隐的灼热：“还记得我们初见的那天吗？那天天很蓝，你穿着一身白衣将我和阿五从主家手下救出，我那时真的恍惚认为是仙女来救我了。”
　　桃夭也想起了她们初见的那天。
　　天的确很蓝，是那种被风雨洗过，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蓝。那是桃夭初初进入红袖招，一有时间就在街上乱走。不期然碰见一个操着棍棒的男人追在一男一女身后，女孩儿和男孩儿都衣不蔽体，明显过得很狼狈。她动了恻隐之心，从那男人手里买下了惜怜和阿五，然后才发现两人都是“熟人”。之后她想开一间商铺，顺理成章的就让两人到店里帮忙。她没有问两人的曾经，但从目前的际遇看，想来过的不算好，她体会过那种痛，所以没打算问。
　　想起之前种种，桃夭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看着惜怜，动作轻柔的细细拭擦她脸上的泪痕：“又说胡话了，傻丫头。要是没有你，我这条路未必走得这么轻松。”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然后用力将对方紧紧抱住。你一言，我一语，想到什么说什么，像久别重逢的老友，缩在对方的颈窝里，笑着，哭着…
　　将惜怜和阿五服侍睡下后，桃夭留了木莲在这里照顾他们。今日的事情始终牵着她的心绪，她将事情前后捋了一遍，就叫上方圆一起去找周鉴笙，准备问个明白。
　　因为她可没放过县丞嘴里有关京都的字眼。
　　忙碌了一天的百姓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大声说着今日遇上的趣事，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候。这时他们不再是被老板压榨的苦工，不再忍受不堪重负的劳苦，只是一个单纯的、一心归家的人。在不远处升起的炊烟里，他们总能一眼看见自家烟囱里飘出的青烟。家里妻子、儿女或许已经坐在桌前等着自己开饭，这么一想，疲惫的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不想让家人担心。
　　桃夭听着他们不着边际的论调，听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像自己也从里面体会到了家的味道，她靠着车框轻轻的笑出了声。
　　她也想有个能温暖的家。
　　在离周府还剩几里地的地方，幽暗的巷子里钻出一个看不清正脸的人。方圆‘吁’了一声，马车慢慢停下来。
　　那人走上前来，脱下戴在头上的帽子，方圆吃了一惊，呼声还未喊出口就被一把捂住口鼻。
　　“小哥别出声！”
　　方圆瞪大眼睛，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这人才慢慢放开方圆。
　　“大人，您…”
　　“承不起小哥一声大人，我不过替人办事。我家主子知道姑娘必定会有疑问，便叫我在此处候着，见着姑娘就将姑娘拦下，姑娘有什么问题还请移步，我家主子都会如实相告。”
　　马车外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被桃夭听见，此人提议正中下怀，她轻轻颔首：“那就有劳大人带路了。”
　　那人回了一句“当不起”就纵身跃起，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街头拐角处。
　　方圆盯着他消失的地方，赶忙驾起马车，‘嘚嘚’的马蹄声离周府渐渐远去。周鉴笙从府门里慢慢踱步出来，看着方圆他们离开的方向，颇有些失望的摇摇头：“哎，还真是看得紧啊，明明说好了，又见不得受一点委屈，生生坏了本公子的计划，真是无趣、无趣啊。”
　　他喃喃自语，手里摇着常年不换的那把扇子，慢慢悠悠的往红袖招走。
　　没过多久，桃夭就听见方圆在帘子外叫她，好像是到了。
　　她理理衣服上压皱的褶子，又将有些凌乱的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确定全身上下没有出错的地方，这才掀起帘子，风姿款款的下了车。
　　桃夭看着面前熟悉的地方，还有一点恍惚。她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想起自己当初莽莽撞撞的闯进这里，脸颊就有些烧的慌。
　　还好是晚上，别人很难察觉自己的异常，再加上现在的自己早就不是以前的自己，不再是那个想起心爱男子就内心砰砰直跳的小女孩儿了。
　　桃夭抿唇一笑，风情万种。来到这儿，她大概能猜到事情的始末了。
　　她转头，一眼看见今日前来救场的那人，笑意盈盈的走近他，十分有礼的行了礼：“多谢大人今日仗义出手，小女子无以为报，要是以后有用得上桃夭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哈哈，姑娘说笑了。在下不过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他侧身躲过桃夭的礼，笑呵呵的说。
　　“姑娘请吧，里面还有人在等着您呢。”
　　他手指的方向闪着暖黄灯光，前面要经过一段黑乎乎的街道，但是只要你走过它，那种温暖就会泉涌般将你包围。
　　好像是希望的光，让人着迷。
　　方圆在外面守着车，桃夭走了进去，她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平静，脚步轻盈还隐隐有些轻快。
　　看见林嗣南的脸，眼前浮现出的还是以前那种熟悉的世故圆滑。桃夭见他在正堂上位坐着，周围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前面的桌上摆满了一盘盘珍馐佳肴。她又朝他身后望望，确实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后，略微有些失落的抿了下唇。
　　“见过林公子。”
　　“桃夭姑娘不必客气，快过来坐吧。”他似乎看出了桃夭的失落，解释道：“公子被战事缠身，实在赶不过来，但公子确实一心一意惦念着姑娘。”
　　话落，他又热切的招呼桃夭：“姑娘今日受了惊吓，估计现在还没吃饭，这里林某备下酒菜，还请姑娘赏脸多少吃一点。”
　　其实在逃亡的那段时间，为了避人，为了像一个普通的农家女，桃夭通常饥一顿饱一顿，很少好好吃饭。
　　原本有些胃病的她，经过那一遭更严重了。现在她觉得不饿，但胃里实在是空落落的。她看着为自己准备的一桌饭菜，心里一酸，满满涌起一股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感觉，她突然就想尝尝。
　　鬼使神差的，她点点头。
　　仔细一看，面前做的几乎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她一手夹一个，哭的涕泗横流，却还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
　　“慢些吃，别噎着了。”
　　林嗣南倒了一杯花茶在桃夭近手边，温度适中，刚好能喝。
　　“姑娘若是喜欢吃不如常来，林某这里什么也没有，倒是还有几样小菜勉强能吃。”
　　“多谢公子，是桃夭失态了，在公子这里哭哭啼啼的晦气。”她小声呜咽着，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没想到眼泪流的更厉害了。
　　偌大的房间里，是她压抑的低低哭泣声，就算在这种时候，她也不忘苛刻自己，尽力压抑，尽力克制。
　　林嗣南轻叹一声：“公子最不愿看姑娘受委屈。”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明晃晃印着那熟悉的弯月标志：“姑娘慢慢吃，这封信是公子写给姑娘的。公子还带了一句话，说是姑娘想知道的事都在这个信封里，不管姑娘想做什么，公子都会支持。”他见桃夭已经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有了波动，不过她尽力忍着，眼尾点点殷红。
　　桃夭接过信封。
　　暖黄的烛光下，血红的标志亮的刺眼。
　　她感受到了别人常说的近乡情更怯，就算心里已经猜到事情的原委，但手里沉甸甸的信封，她一点也不想辜负。
　　她点点头，颤着手。
　　入眼的字陌生又熟悉。
　　“夭夭…”
　　好像是一封家书，是远在边关的将士历经辗转，好不容易将心里的念想传给思念的人。信很长，看得出写信的人那时也很温柔，言语中，不厌其烦的将三年前的旧事翻出来说，他慢慢讲，山川河流，家国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他的润色下变得生动有趣。
　　桃夭着迷般字字句句的读，想象他在自己面前说这话时该是怎样的神采飞扬？怎样的少年活力？虽然一些事被一笔带过，但桃夭还是从里面感受到了纷飞战火的煎熬，残肢断臂的血腥…原来每个努力生活的人都经历过别人想象不到的痛。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翻来覆去将几页纸看了无数遍，直到上面的言语都烂熟于心。
　　夜半三更，窗外的夜很凉，但她的心却是热的。
　　后半夜，等桃夭心情平复好后，林嗣南将梦回的事细细给她说了一遍。
　　昨日来县衙里救桃夭那个人其实是林嗣南随意雇的，只是他手里拿了一张盖有京都国公府私章的文书。上面隐晦的提及桃夭是国公府远方亲戚，不日就会随国公府世子回京，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想必扬州县令心里应该清楚。
　　而且文书来的很急，县丞应该也是看到了上面专属于国公府加急的标志，这才知道桃夭在国公府中的地位，所以见到这封信就紧赶慢赶的来放人了。
　　“所以从头到尾，周鉴笙都没有出手帮忙？”桃夭理清楚头绪之后如是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林嗣南给自己斟满茶，轻抿了一口：“周公子和殿下确实是达成了协议，但周公子不仅想试探出殿下的实力，还想试探出姑娘的真实身份，他有自己的算计，所以…”
　　“我明白了，他还想看看江锦怀有什么能耐，等这潭浑水静下来，澄清了，他身在局外看得更明白，才好决定自己的选择。”
　　林嗣南点点头，向桃夭投去赞赏的眼光。
　　“在此之前，我没少跟他打交道，心里自然明白他是怎样的人。林老板从商多年，眼力定强于我，像周鉴笙这种人习惯去算计别人，到头来却也被别人算计。”
　　林嗣南看着桃夭，心里很复杂。因为他大概了解到这几年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对她的悲惨遭遇表示同情，同时也惊异于她的变化。他不得不承认，比起之前，现在的她也丝毫不逊色。
　　清纯的稚色上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像蒙尘的明珠得见天光之后的惊艳绝伦。
　　“桃夭姑娘，听说不日后会再次进京，真的想好了吗？”
　　正看着窗外新抽出嫩芽的迎春，桃夭转过头望向林嗣南，一向明媚的伪装被卸下，光彩照人的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向往，但仔细看去，依然能看见里面丝丝缕缕的胆怯。
　　“嗯，想了很久。尽管现在心里还是一团乱，但努力了这么多年要是不回去的话，会不甘心。”
　　林嗣南也明白她想去做什么，无法感同身受只能尽量宽慰。于是，他也看向那株盛开的迎春花，淡淡的口吻里满是回忆：“那是我当年过来时种的，因为觉得迎春寓意很好就随手撒了种子，没想到这么些年，它倒是越来越好了。”
　　桃夭的视线又转向那株迎春，同一株花的盛开时期也略有不同，像在离太阳近的那端，金黄色的小花瓣尖儿已经慢慢开始呈橘子色，整个花骨朵缩小了一整圈，把热烈绽放过的余温交给下面继续绽放的花朵。后面被枝丫掩盖的缝隙里，那淡黄色的小花竟是微微和拢，半开不合的想吸取更多温暖。
　　“是啊，谁也不会想到小小的生命还能有这样源源不尽的蓬勃力量。”桃夭捧紧了手心里那杯温热的茶水。
　　天边隐隐露出了晨曦微光，天要亮了。
　　“短期内江锦怀是不敢再打我的主意了，国公府这面大旗很好用，而且之后我还要靠周鉴笙才能名正言顺的回京都。之后，我想我与林老板也不必再见面，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怕是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她喝尽杯子里仅剩的一点茶水，向林嗣南扬了扬空了的杯子：“林老板的茶很好喝，多谢款待。”
　　然后以大家闺秀的姿势行了礼，带着一股子狠命的决心，走了。
　　林嗣南看着她的背影，举起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祝你前路明媚，终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