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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八十一 ...

  •   树梢上月,淡漠清光连成片。树荫里藏着晚归的小雀,没了白日叽叽喳喳的吵闹,都安静的依偎在母亲身边,时不时传出轻巧的“啾啾”声,是恬静睡梦里毛绒绒的呢喃。
      繁星闪烁,街上角落里一男一女忘情相拥,女孩儿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天上遥远的星际,天真的用手指将它们连成线,悄悄在心里许下心愿,妄想能实现。
      靠墙角的地方山茱萸树静静立着,树梢被风卷起,轻轻作响。一簇簇小小花苞摇晃着脑袋,和风玩笑。
      房间里的窗户大敞着,古茂背对窗户席地而坐。房间里点满烛光,暖暖的金黄色照在她脸上也显得红彤彤。
      青铜海棠雕花铜镜里,映出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眼眶里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无声的打量,铜镜里有月,有山,古茂轻蔑的笑笑,缓缓抬起手。
      手里的簪子冒着寒意,暖光照在上面也化不开附在上面的凉。古茂脸上波澜不起,静静看着这张脸,像是在研究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哧啦”一声,那是锐器划破皮肤的清响,汩汩鲜血从颧弓处沿着下巴滴在新换的襦裙上。古茂感受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在自己肌肤里移动,她似乎能听见细密的肌肤腠理被锐器划断的声音。那种疼,连心尖都在颤,手里的簪子几乎拿不稳。
      热泪滚滚而下和伤口的血液混在一起,流过的那片地方滚烫灼烧。
      模模糊糊的透过镜子,里面的女人披着头发,半边脸上从颧弓到下颌一道鲜红的狰狞伤疤硬生生横亘其间,女人满手满身的鲜血,偏偏脸色白的吓人,她扯扯嘴角,牵动了新划的伤口,半凝的地方又被挣开,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反复往来几次,古茂觉得无趣,随意扯过一方布料,看也不看就往脸上抹,然后将染红的布料随意扔在房间,自己翻身躺在床上。
      月光照到床前,古茂睁着眼睛,看见了许多东西。
      小小的女孩儿被一大家人争着抢着抱,父亲慈爱的摸摸她的小脑袋,故意让她叫爹爹;哥哥偷跑到她的院子里趁她不在,把从街上买来的糖果一股脑儿塞在枕头底下;姐姐会亲热的挽着她的臂弯,悄悄分享自己的秘密;邻家大哥哥对自己毫无原则,喜欢什么都宠着、惯着;还有心底里那个少年,永远肆无忌惮,永远张扬夺目…
      自古府出事以来,古茂就很少想起季之涣。她夜夜睡不安稳,日子都是数着战战兢兢的过。今晚她想起季之涣,想了一遍又一遍,被泪水打湿的枕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从此以后她没有任何理由,任何立场再去想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往昔或痛或笑的经历随着山风、明月,洋洋洒洒、走马观花一一在眼前消散。
      等晨曦微露时,世上再也没有古茂…
      就这样胡乱睁眼想到天亮,床上的东西原封不动,古茂起来将床边一点褶皱的地方理好,坐在妆台前慢慢梳着头发。
      初升的太阳斜射进屋子,女孩坐在椅子上,腰板挺的笔直,虽然精神状态还是很差,但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向生的意志强烈的让人无法忽视。
      木莲进来时就看见这一幕,她转过身去悄悄把眼泪抹,然后笑意盈盈的走进来,接过古茂手上的梳子,从头梳到尾将她柔顺的长发梳好。
      之后的事情,完全由月娘来操持。按照古茂的意愿,她想在划花的脸上找最好的绣娘给她刺绣。
      她淡淡的说出来,好像这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她让绣娘用金银双线刺绣,当问道想刺什么时,她想也没想,直接说:“绣朵栀子吧,算是留一点念想。”
      从此,古家三小姐就彻彻底底“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艳冠江南的名妓桃夭。
      月上中天,寂静的夜里,孤独、绝望被无限放大,躲在草丛里的蝈蝈不知疲倦,兴致勃勃的吟唱春日情诗。
      房门外传来试探的敲门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应到“就来。”
      桃夭趴在桌上哭了一阵,眼角添了一抹深沉的红,对着铜镜,她若无其事的沾了最艳的胭脂慢慢从眼尾涂抹开来,直到再也看不出哭过的样子,才整理整理衣裳,从容的开了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桃夭开门,见是红姑新收的干女儿温瑶,连眼风都懒得给她,自顾自走进房间,给自己倒了茶,坐等她开口。
      门外温瑶脸色倏地一沉,看着桃夭的背影恶狠狠的像是要灼穿她。
      她走进门,将门关上,换了张脸似的,笑盈盈的站在桃夭面前:“是这样,妈妈让我来通知姐姐,明日有位公子指明要见姐姐,连地方都定好了,就在泸溪河上。”她目光里露出艳羡的神色,“据说那画舫是难得一见的奢侈,连周公子见了都忍不住夸赞两句。”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桃夭的兴趣,她这才抬头懒懒的看她一眼:“哦,是吗?连周公子都夸了,那我是非去不可了。”
      都说灯下看美人,美人如美玉。桃夭眼睛一撇,杏眼尾的殷红像黑白山水画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温瑶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狐狸精”,嘴上还好言好语的说道:“姐姐这么说,我就当姐姐答应了。时间也不早了,妈妈还等着我回话呢,姐姐也早点休息吧。”
      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手绢,端着姿态,反手帮桃夭把房门关上。
      淡青色的天幕渐渐变的深沉,泸溪河旁花灯闪耀,江上清风徐来,粼粼的水波也变得暖黄温柔。
      一艘巨大的花船从日落的地平线那边缓缓驶来。彩灯挂满船梢,三层高的木舫稳稳行在江面中央,整条江上的花船都黯然失色。它驶过的地方总会听到花娘子们吃惊艳羡的呼声,整艘船都采用贵重的檀香,清幽的暗香跟河风一起低吟,似在惊叹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河边闲散的路人也捂着嘴唇,指指点点。红姑的眼都看直了,她隐约知道一点内幕,因为上头刻意嘱咐过,让桃夭务必取得这位贵人的欢心。
      这人神秘的很,来扬州不过一两日的时间,除了林嗣南全程接待之外,没有谁见过他的真面目。
      红姑心里暗自猜测,必是位位极人臣且家财万贯的公子。虽然还不知为何来到扬州,总之得到他的青睐一定不是件坏事。所以她磨破嘴皮子,放低身段,将温瑶送到桃夭那儿去,让她带着温瑶一起见见世面,万一这位贵人一眼瞧中了温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红姑心里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桃夭心里没底,多一个温瑶说不定自己就多一条出路,于是也就卖红姑这个人情,将温瑶带上了。
      璀璨的烛光上上下下点亮了木舫,桃夭踏进二楼的时候里面莺莺燕燕已经坐了大半,各色美人或倚,或靠,说话声,娇笑声,不绝于耳。
      雯儿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上,周围围了一圈其他不那么有名的花楼头牌。雯儿懒懒靠在贵妃椅上,明明还是早春时节,就见她□□半掩、玉腿修长。那些花娘子奉承话不断,卑躬屈膝的,隐隐有以雯儿为首的样子。
      她见桃夭来了,目光直勾勾从上到下将她看了一遍,后背靠着贵妃椅没挪动半分,语气轻佻:“哟,什么风将妹妹给吹来了?有桃夭妹妹的地方想必也没我们什么事儿了,姐妹们今日算是来陪跑的。”
      “哎呀呀,真是可惜了…”
      团扇半遮着脸,她眼里含笑一一扫过这些花娘子,见她们全都面色不虞的盯着桃夭看,知道算是引起众怒了,心中更加得意,下巴也就越发抬得高。
      站在后面的温瑶横跨一步上前,一副护着桃夭的模样:“姐姐们多虑了。桃夭姐姐从来没有跟各位姐姐争高下的意思,这次也是妈妈劝了好久,姐姐才同意来的,还请各位姐姐不要误会桃夭姐姐了。”
      她言辞恳切,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她在维护桃夭。其实她哪是维护,分明是火上浇油。别人求而不得的机会,桃夭却三催四请还不情不愿,怎不叫人心里妒忌?
      果然此话一出,这些花娘子就炸开了锅。这么多女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明明不是在说桃夭,可是却又句句在说桃夭。
      连一向少言寡语的木莲都差点上前呵斥她们,还是桃夭冷冷看了温瑶一眼,面纱下的表情晦暗不明:“既然温瑶妹妹已经进来,想必也不用再委屈假扮成我的侍女了吧?”
      激烈讨论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温瑶身上。温瑶羞得满脸通红,恨恨的看了桃夭一眼,显然是不敢置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桃夭谁也没看,高傲的扬起头来:“我想大家可能不了解我,我一向争强好胜,既然我来了,那么就一定要赢得全场的目光。如果非要选出个一二来,那么…”
      “第一,只能是我。”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静默,这般目中无人的做派确确实实刺进了雯儿心里。倚靠在贵妃椅上的身子终于向前倾了倾,低音中满是嘲讽:“哼,想得第一,各凭本事!”
      桃夭也不管众人心里的想法,这番话一说,短时间内估计没人敢来找自己的麻烦,就径直走到甲板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这里争吵的消息被一字不落的送到清风楼顶层,这里没点一盏灯,空旷的大楼里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衣袍里的人静静注视着江面上那艘新的画舫。歌声、欢笑声仿佛离得很远,打情骂俏的姑娘公子们旁若无人地诉说心中的爱恋。
      纵使在黑暗里,他还是准确的找到桃夭两个字,手指在写满字的宣纸上细细摩挲,妄想从笔画的纹路里找到曾经的熟悉感。
      “铮~”
      眼前是一片广袤的荒原,黄沙绵延数十里,火辣辣的太阳毫不留情的灼烧大地,经历磨难从地底下破土而出的嫩草又被焦灼的太阳烤的干枯毛躁。将士们身披盔甲,脚步沉重但依旧坚定不移。
      热汗从后颈一直流到前胸,浸湿了里面单薄的衣裳。泛着幽幽冷光的铠甲形成一道坚固的防线,激昂的气势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远处扬起半尺高的黄沙,敌军跨坐在战马上,手持长枪,乌压压一片,携着万均之势策马而来。
      “喝!”这边摆出了相应的阵势,毫不畏惧的迎面而上。
      画面一转,还是那片辽阔的荒原,狼烟叠起,风吹不散。黄沙没能扬起,鲜血流了一地,浇灌漫地被太阳炙烤的枯草。目光所及是断壁残垣,哀声阵阵,散落、撕碎的旗帜凭着一股不挠的精神半瘸着立在坚石上不倒。少数几个士兵挨个寻找幸运的残存者,金戈铁马不过转瞬即逝,剩下莽莽荒原一如既往的荒凉无畏。
      边关的消息很快送进京都,有妇人怀里抱着小孩站在门口,痴痴望着绝尘而去的快马。告示出来的那天,整座城陷入一种巨大的悲哀与巨大的狂喜中。
      战争,胜了;将士,没了。
      宫中大摆宴席,持续了三天三夜。城中百姓家,妇人抱着孩子哭得肝肠寸断;父母遥想尸骨无存的孩子寝食难安;兄弟姐妹无一不是躲在房间里傻傻坐到天明…
      两岸清风如旧,曲终,终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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