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78、七十八

　　繁星点点，像渔网上镶嵌的宝石闪烁亮光，给暮色的天空添上几笔绚丽的色彩。路边悬挂大红灯笼的首饰店里，金灿灿的灯光明晃晃照的镗亮，里面一男一女的身影靠得很近。
　　马车从旁边驶过时，风掀起帘子一角，桃夭不经意瞥见那男子弯腰替女子带上耳坠的画面。
　　女子微微颔首，玲珑的耳尖因为男人的靠近而发红，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她展颜一笑，翠绿的耳坠悬在颈项，一晃一晃的，亮的刺眼。
　　桃夭心里一紧，不知名的酸楚活泛开来，带着她熟悉的钝痛，在千疮百孔的心上凌迟。已经逼着自己不去想了，很多东西她都没资格去奢望，可是每每看见男男女女璧人似的站在一起，心里就又像是放在油锅里熬煎。
　　马车拐进一条黝黑的小巷，巷口隐约透过几缕旁边的隐晦灯光，从外向里望去黑漆漆的一片，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让人充满好奇又心生敬畏。
　　走到中段，桃夭下了车，方圆看着她走到巷子尽头，拐进旁边一扇木门，橘黄色的暖光从门缝里漏出，照亮门前大片阴影。随着木门关上，门前又恢复最初的黑暗。
　　方圆看她进去后才驾着车往往常等候的地方去了。
　　在他们都没注意的地方，有一辆普通的马车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车上的人很有耐心，陪着他们绕了大半个扬州城，看见桃夭下了车，才停在了斜对面的一棵歪脖子树下。
　　车上的人撩起帘子，看了眼后门的地方，侧头想了想，对着车夫吩咐了两句，马车又重新启动，最后停在了一间店铺门前。
　　“梦回”两个大字颇具神采的嵌在房梁的门匾上，他闭着眼想了想，不难想起这是近一年异军突起的一间香料铺子，扬州大多数的名门贵女都喜欢她家铺子的香料。他也曾打听过，只知道老板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操着一口正宗的京都口音和她的哥哥一起在扬州经营这家店。
　　虽说他们在扬州城横插一脚，打乱了扬州城香料生意的原有秩序，但意外的没人去管，听之任之，最后使这家店越开越好，生意越来越火爆。
　　不难想象，这家店背后的人一定大有来头。不过表面看来他们和寻常的生意人一样，店铺刚开不久，就和左邻右舍的关系相处的很好。
　　桃夭进了店里，木莲正忙着捣弄香料，旁边还坐着一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穿着淡绿色缂丝五彩添金花衣，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恬静的如画中人。
　　桃夭淡淡笑了一下，仿佛白日里所有勾心斗角的烦心事都消散的无影无踪。她不忍扰了这片刻宁静，轻轻寻了一把椅子坐下。
　　还是惜怜最先发现她，惊讶的问：“你怎么来了也不说话？”
　　“不想打扰你们。”
　　木莲正要起来，一侧肩头却被惜怜按住：“你坐着，我去。”她自己放下捣弄香料的小锤，站起身揉揉发酸的肩膀，走到柜台那边，弯腰从下面拿出一套茶具，然后又转到店铺后面的小院，提出来一壶新烧的开水。
　　细颈长壶还犹自冒着热气，瓶口倾斜，滚烫的开水汩汩流进青瓷白玉的茶碗里，带起一阵哗哗的水声。
　　桃夭就坐在一旁，看她这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由衷的感叹道：“惜怜，你真是个宝贝。”
　　惜怜抬头冲她微微一笑：“莫不是又在外面受了委屈，现在开始耍泼了？”
　　桃夭“啧”了声，摇摇头不说话，自己端起茶碗，吹吹浮在上面的几片茶叶，抿了一口。
　　她在屋里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别人，就问：“阿五呢？”
　　惜怜还在摆弄茶水，头也不抬地说：“铺子里有几味香料不够了，哥哥去城南取了。可能被老板绊住脚，所以现在都没回来。”
　　桃夭了然的点点头。商顾买卖东西，一个抬价一个压价，一来二去，费口舌不说还耽误时间。
　　惜怜给她倒好茶，又到后院拿出一个小本子，然后在柜台里找出一本账本，一起拿给桃夭：“你最近有没有好的想法？要是没有的话，你翻到本子的最后，那是我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你看看能不能用？”然后又指着账本说，“这是这几天的账，你也仔细看看。”
　　桃夭翻开那本小本子翻到最后，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亮了一下，语气里是少见的兴奋：“惜怜，真有你的！你想出来的肯定差不了！”
　　木连见桃夭那股兴奋劲儿，摇摇头搭腔道：“是啊，你想出来的，肯定很好。”
　　桃夭又细细将惜怜的想法琢磨一遍后，提笔在上面圈圈画画，觉得可行后才将本子放下。
　　趁两人没注意时，她悄悄把账本和那个本子一起放到柜台上，她自以为做的周全，没想到还是被惜怜看见了，她有些无奈的怪道：“这可是你的店，就这么放心？也不怕我把它败得精光。”
　　“哎，打住，这也是你的店，当初可说好的，一人一半，不然你可不会尽心。”
　　“梦回”确实是她俩共同的店，当初开得时候就说好的。因为桃夭的身份，她只能十天半月抽出一点时间过来，问问店里的情况，然后将自己最近配出的新的香料方子拿过来加工出产。两人第一次配合，竟意外的和谐。
　　惜怜还欲说什么，抬眼瞧见她郁郁寡欢的把自己圈在椅子里，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就闭口不说了。
　　三人又随意说些闲话后，桃夭和木莲就走了。两个人走出铺子后照例在街上走了一大截，看见方圆的车正和一大堆其他马车混在一起，木莲笑笑，正欲往那边走，就见一个男人挡在面前，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桃夭皱眉，好看的杏眼里全是不满。因为这里比较偏僻，她们又站在阴影里，外人很难看清他们在做什么。
　　桃夭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用惯有的风月手段，既不逾越也不失礼地行了礼。
　　比起以前，林嗣南更显成熟稳重，玄色大衣穿在他身上，完全是清贵的公子模样，商人的势利在他身上体现不出来半分。尽管以前桃夭就有此体会，但这一幕还是带给她不小的冲击。
　　“别来无恙，桃夭姑娘。”他定定的看着桃夭，两手抱拳，作了个揖。
　　桃夭清浅一笑，很快压下心里涌起的惊涛：“奴家请林公子安。”
　　林嗣南躬身又作了个揖，却是冲着桃夭身后的木莲：“木莲姑姑好。”
　　木莲两字咬的格外重。
　　木莲浑身一震，敛眉回了一礼。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木莲了，顶在头上的妇人髻，微微发福的身体，疾言厉色的模样，一看就是深闺里调教小姐的年轻嬷嬷。就算是熟悉她的人，也不会一眼就认出来。
　　桃夭上前一步，挡在木莲面前，幸好她有面纱遮着，不然她也很难直面以前的朋友。
　　一股难言的微妙在三人之间流转，桃夭腰背挺的更直，不甘示弱的看他，眼波里流转的柔情都快溢出水来：“林公子记性真好，木莲姑姑是楼里红姑拨给我的嬷嬷，难为公子记得清楚。”简单的一句话硬是被她说出黄莺清啼的感觉。
　　“夜深了，若是公子没什么事的话，奴家就先走一步。”她微微服服身，有礼有节，“红姑还等着我回去招待客人呢，等下次时间合适，奴家再好好向公子赔罪。”
　　一般人听见这话，都会含笑点头，然后让出路来等她先走，林嗣南也不例外。
　　谁知，就在桃夭挺直腰板越过林嗣南往前走时，变故惊起。
　　他突然出手，拽下了桃夭脸上那层面纱。
　　这动作来的粗鲁又猝不及防，桃夭猛地转头看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这样一来，她的脸就完全暴露在林嗣南眼前。
　　灯光昏暗，僻静的阴影角落里，只闻得见风声低喃，虫鸣轻吟。
　　女子白皙的脸庞上，细眉弯弯，朱唇殷红，精巧尖圆的下巴天生就适合擒在手里把玩。若是卸了妆容，完全是清水芙蓉、小家碧玉的乖小姐。但浓妆艳抹的她，更是将五官的优势都发挥出来，眼眸深陷，似含激情，眼尾上挑的尾线有说不出的轻佻。
　　立体的冲击感霎时扑面而来。
　　但最让人难以忘记的是在她右半边脸上，沿着下颌骨的棱角一直到颧弓处，由金银双线刺绣出一朵半开半合的栀子。像是经历了千难万险，一步步，从封尘的地狱里开出的妖艳的花。栀子花瓣绣的极细腻，一瓣瓣含娇带羞却又刚毅坚定，能拥抱暖阳也经得起风霜。
　　她确实担得起江都第一美妓的称号。
　　没有哪个女人敢在自己脸上动刀，也没有哪个女人能驾驭的了这亦正亦邪的风格。
　　看着这张脸和以前有三四分像的脸，林嗣南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不清楚是惋惜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幸好，她人还在。不破不立，谁说这样的她不是另一种新生？
　　桃夭的脸色已经完全冷下来，她迅速从怀里新拿出一张面纱来重新戴好，撂下一句“请自重。”就头也不回的走远。
　　直到目送桃夭的马车远远驶去，林嗣南才慢慢踱步走回良道盐庄，落在手里的那方面纱奇异的灼热，送他出来的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