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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七十四 ...

  •   雨声不歇,噼里啪啦砸在窗户纸上,这样的天气无论干什么都不方便,沉闷的叫人心烦意乱。
      室内的气氛更压抑,古茂坐在床榻边,眼睛涩涩的,想哭哭不出来。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木莲上前来,挨着古茂在床边坐下,轻轻抱住她,又轻又柔的安慰:“尹公子在走之前说,他和月娘已经说好,月娘本事大,心也好,小姐要是有什么事,直接找月娘就是,她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古茂靠着木莲,接连的打击让她整个人没精打采。她像浮萍一般,抓住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不想放手。
      沁芳。
      只要她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沁芳那张圆圆的,盛满笑意的脸。平日里泼辣归泼辣,但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维护自己,哪个见了她的人不说一声好?古茂早知道她和昳帛有情,已经开始和姚溱商量,选个好日子让他们成亲。他们都说好了,在一个春日融融、阳光灿烂的天气,在为他们置办的京郊一处半大不小的宅子里,一对新人在他们的见证下美好、顺利的结合。她光是想着,都能感受到沁芳红着脸不胜娇羞却又不承认的别扭模样。
      可是现在…
      古茂想下床去找月娘,可她吃过药,又在床上躺了许久,身体软的哪儿还走得动道,挣扎无果,她只好靠在床头,哑着声问:“月娘去哪儿了?我有事情想问她。”
      木莲见她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好像一朵枯萎的随时都会零落的花,不忍的将被角往上掩了掩,努力装成没事的样子:“那小姐您乖乖坐着,奴婢这就去将月娘请来。”看古茂乖巧的答应,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晨曦初露,灰瓦白墙的小巷传来声声吆喝,拉开了新一天的序章。不知哪家墙头冒出点点白绒绒的尖儿,顶着曦光,精神抖擞的迎着朝阳。粉红色的底盘稳稳拖着,遗落在里面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渗进去,满足了辛夷的孜孜汲汲。
      今年的春天来得这样早,仅是二月份,整个京都仿佛焕然一新,一扫冬日的颓废之相。绿柳抽条,繁花盛开,街上随处可见妙龄少女身着春装,和三两个女友一起嬉笑打闹。她们从不掩饰对美的追求和向往,若是遇上自己的心仪之人,更是大胆的抛果扔绢,要是古茂在,必定会跟着一起胡闹。
      可惜,今年京都的春,她是很难再见了。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显示出欣欣向荣的气象,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今日,是古茂的及笄礼。
      她住在客栈里,身边只有一个木莲。
      客栈今日生意很好,都过了晌午,月娘都没空上楼来一趟。坐在房中的小桌前,还能依稀听见她和住店男客们打趣调笑。
      木莲端着长寿面上来时,正看见古茂撑着脑袋对着窗外发呆。
      见此情景,她微不见察叹息一声。想起往常,小姐的生辰宴定会办的热热闹闹,老爷和夫人知道小姐喜欢热闹,每每都会请不少的亲朋好友过来,大家围着小姐说吉祥话,古茂众星捧月般婷婷立在众人中间。
      虽然她身量不高,但胜在人小鬼大,一番妙语连珠逗得大家笑个不止。
      知道她喜欢看傀儡戏,还会特地请了盈竹轩的戏班子到府里来,专门演给她看。
      到了晚上,宾客散尽。古茂会早早溜进自己的院子,对今日送来的贺礼一件件评头论足,她学着送礼人的神态举止,还故意学他们那番恭维的做作姿态,那样子真是惟妙惟肖。
      而今,姑娘跟前只有自己,老爷夫人尚且生死不定。十五岁的及笄礼竟是一碗简单的长寿面,想到此处她也不由得鼻尖发酸,只得撇过头不让古茂发现她微微发红的眼眶。
      古茂也确实在想及笄礼的事。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
      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
      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
      举措多娇媚。”
      她真处在这样一个多情爱美的年纪,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却是时时刻刻无不在盼着及笄。及笄礼的流程在私下里她早已烂熟于心,古政和尹氏疼爱她,自然办的奢华又隆重。
      她曾听墙角听到尹氏议论,她说我儿当得起世上最好的,是以尹氏请了长公主来为古茂施礼,又请了各大世家有诰命的太太们来相看,她此举不仅是为了将古茂的美名打出去,更是为了换心尖宝贝的荣宠。
      毕竟,过了及笄礼就可以定亲了。
      古茂想着,在礼前三日的戒宾时间,她会穿着特意做的华美礼服将烂熟于心的步骤演练一遍又一遍。
      那天必是晴空万里,桃夭院里娇嫩的花苞在初生的朝阳中缓缓生长,盘绕在秋千上的喇叭花,红的、紫的,也早早绽放,它们将沉淀了一冬的美丽,全都无私奉献给了柔情如水的春。
      微风轻轻吹着,漾起临川湖的点点涟漪,焦黄暗黑的荷梗焕然一新,露出一截粉白的尖尖细角。成群的游鱼此时往来翕忽,不见踪迹,只隐隐留下几个零星的泡泡在湖面闪烁。
      湖中央的那座小亭子里,娘亲也会叫人摆好新鲜的水果供宾客休息,这柔柔的风,慢慢吹拂,吹进你相思的梦。
      府外门庭若市,父亲、母亲双双立于门外招呼来宾,来人皆喜气洋洋,恨不得将所有的好词都用在自己身上。
      沁芳和木莲必会早早将自己唤起,按在梳妆台上,让娴熟的嬷嬷给自己描妆。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自己则换上早就备好的新衣,掐着时辰,在众人期盼的目光,在赞礼人的高呼声下,踏着和缓的风款款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汇聚在自己身上,他们像礼佛时那样微微颔首,面带微笑,满满的都是善意和祝福。
      大哥,大姐,二姐,姚溱都会早早来到,亲切的围在自己身边,笑着拥抱她,亲吻她。
      坐在正堂里的父亲会露出难得的笑意,他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就像看着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到而今仪态优雅的少女。没有一位父亲不感到骄傲和自豪,他眼中星光点点,也会有难得的局促。
      而她自己,一头柔顺的黑发自肩而下,眉心一点朱红,眸子似比山中清泉,点缀着细碎河山。殷唇不点而红,两颧红妆,映的她面若桃花。石青缎五彩绣落花流水花蝶纹长衫穿在身上,和今日的妆容交相辉映。领口处恰好露出一段纤细的白嫩颈项,更添了几分难言的风情。
      按照事先的排练,她端直的面向西跪坐,长公主爱怜的看着她,净手过后,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给她梳头,她的头发软而滑,轻轻一梳便能梳到底。
      梳完头后,转向东正坐,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长公主庄严郑重的声音缓缓响起:“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服。”语毕,在她身后跪坐,替她梳头加笄。
      正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愿意扰了庄严肃穆的美好。正作揖笄后,古茂随赞者到里屋换上与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出来后自己面向尹氏和古政郑重行拜礼,又在赞礼人的呼声中加了发钗、钗冠,换了曲裾深衣、大袖长裙礼服。来来回回折腾三次,在一声声的“吉月令辰,乃申尔服”中,终于礼成。
      祝词又响起来:“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子佩甫。”
      从此,子佩就是自己的字。
      这是父亲亲口告诉她的:“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原来,父亲把所有的思念都给了她。
      她压下心头千愁万绪,跪伏在地上,宣誓一般,郑重其事道:“子佩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然后重重给双亲行了拜礼。
      终是礼成,她知道,及笄礼已过,古府提亲的门槛定会被踏破。她心知肚明,在面上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这套繁琐的礼节下来,她能完美演绎,而面上未见丝毫疲态,一如清晨莲池含苞的花骨朵儿,迎风而立。
      她可以将一分一寸拿捏的极好,连脸上的笑容都是完美无瑕。但私底下的她又与众不同,爱笑、爱闹、嫉恶如仇、随性而为。
      见过没见过她的人都会被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所吸引,不是她自己夸大,而是她对自己有自信,这就是她,这就是古府独一无二的三小姐。
      思绪回转,古茂看着面前一碗长寿面,不禁红了眼。现在父母兄妹在监牢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她也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往昔的繁华景象仿佛过眼云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从记忆里寻些斑驳的碎片聊以慰藉。
      虽身无长物,可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人陪着她,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饱含了所有关心的长寿面。古茂抱着木莲的腰,伏在她腰间,再也抑制不住的哭了出来。
      今日的京都艳阳高照,确实是古茂所想的难得的好天气。古府大门紧闭,朱红的大门此刻略显颓态,好似终于被千百年来沉重的富贵压弯了腰,大门中间被两张厚厚的封条封住,昔日繁华若市的景象荡然无存。
      这里是花天锦地的京都,也是人情冷暖的京都,过往的所有如云烟般,消失殆尽。这里步步为营,就算是高门绣户也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因为你不敢保证明天会变成什么样。
      皇帝已经等不到秋后问斩,也不知古府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能让皇帝不惜违背春日生生之气而动了杀戮执念。
      城东的菜市口处,一早就聚集了大量百姓,他们得知今日要将叛国贼斩杀在此,于是大清早就在这里候着,准备表现一下所谓的愚忠。
      他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的围拢在一起,大放厥词:“你听说了没?这叛国贼竟是兵部尚书古政,我刚开始还不相信,想以前哪次不是古大人在前线冲锋陷阵,率我季国将士,将敌人打退。哎,真是可惜了,陛下哪次不是给足了古政排面,却还是比不过人心的贪婪,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另一个人接着说:“谁说不是呢,这世道真是变了,想他们家鼎盛时,家里女儿过个生辰那排场也是大的吓人,听说光是宴席就摆了三天三夜。”他自己说着话,还自顾自的摇头晃脑,好似元帝确实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得亏陛下发现的早,不然这样的重臣祸乱朝纲,那季国才真是要完了。”
      一旁其他人连连点头附和,又一齐朝着禁宫的方向稽首跪拜:“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就算是春日的太阳,也有灼人的温热。不过才几日光景,古政就像老了几十岁,头发花白,腰背也佝偻着,微微发福的身体也变得消瘦,一点儿也没了往日的精神头。
      他率先从牢里出来,后面跟着他最爱的妻儿。小玉还小,但他好像已经懂事一般,不哭不闹,安安静静躺在尹氏怀里,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细细打量这个,对他来说崭新的、怀着恶意的世界。
      在阴暗的地方待久了,古政还不适应白昼强烈的光线,他下意识拿手挡挡,才惊觉自己连撑起一条锁链的力气也没了。重重的铁链戴在手上,显得那截手腕苍白细瘦,古政叹了口气,挺直腰板,以一种舍身赴死的姿态,昂首走在最前面。
      囚车穿城而过,百姓们怒气冲天,纷纷将手里的烂菜叶,臭鸡蛋往古家人身上砸,嘴里还不留情面的说些污言秽语。
      古政始终挺直腰身,对百姓们义愤填膺的行为充耳不闻,他的目光穿过眼前熙攘的人群,自始至终望着远方,那里是曾经属于他的胜利战场。他眼中的山川、河流,一帧帧一幅幅在面前闪过,见证了他的青春,他的梦想!
      正午已到,菜市口鸦雀无声。古府一家,包括古政、尹婉清、古彦文、古荷、孙笺等人,就连最小的古彦邈也在这里。
      太阳转到头顶正上方,天朗昭昭,这海晏河清的盛世下到底窝藏了怎样的肮脏?
      手起刀落,这辉煌半世的古家,再无一人可传承。
      明明白日高挂,却无端让人心中生出一丝寒意…
      相比于菜市口的吵闹,姚府一角,成片成片的栀子被厚厚的霜雪掩盖。京都果然还是太冷,初春伊始,这里堆积的雪还没化完,间或一只飞鸟扑簌簌的腾起,惊落一地的雪。
      一袭纯白的长袍拖曳在地,胸口半敞着,姚溱浑然不觉。他随意坐在地上,手捧一本书慢慢的读。累时,便在身上罩一件貂毛斗篷,踱步到院中赏雪。
      白晃晃的雪在阳光的反射下,刺眼的亮。
      他好像比之前更瘦了,纯白长袍披在他身上显得又肥又大。长袍上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红,不难猜出他前胸、后背新添的累累鞭伤。要是动作稍稍大些,就会扯动伤口,殷殷的渗出血来。
      昳帛身上也有伤,他强撑着身体去照顾姚溱,虽然姚溱吩咐了不用过来,但他还是拖着一身伤忙前忙后的照顾他。
      姚溱这身伤是长公主亲自打的。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元帝下过严令,凡是开口替古政求情的皆是死罪。姚溱枉视皇令,公然在朝中替古政分辨,一手呈上一个证据,桩桩件件都是这些年他为季国做出的贡献。
      他一人站在朝堂正中,一介书生也能将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但这无疑是在陛下脸上狠狠扇了两个巴掌,天子雷霆之怒,当即就将姚溱关进了天牢。
      其母长公主闻言,痛定思痛,即刻进宫,在陛下面前放下身段,说尽好话。陛下念及往日姐弟之情,又念及长公主多年来只一个儿子,特此饶过姚溱一命。
      还不待姚溱回府,长公主就撂下话,对姚溱鞭刑五十,且在家禁足一年。陛下闻言,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放他们走了。
      从此姐弟之情也就止步于此。
      长公主说到做到,多年未拿的长鞭在她手中舞的虎虎生威。她亲自执刑,一鞭一鞭毫不留情的打在姚溱身上。堪堪十鞭姚溱身上就见了红,长公主眼也不眨,只管狠命的往姚溱身上招呼。五十鞭一结束,长公主松了长鞭,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
      昳帛端着鸡汤进来时,桌案上还摊开一本兵法,书两边的空白处用朱笔写满批注,就算手上受了伤,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行云流水。他不敢多看,躬身将鸡汤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尽心劝慰:“公子,您这又是何必呢?”
      姚溱微闭着眼,正倚在躺椅上养神,听见昳帛进来也不睁眼,声音清清淡淡:“是我无用,未能护好夭夭,也未能为她父亲争一争。”
      散在胸前的黑发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伤口处的皮肤泛红,隐隐有些发痒:“古府没了,她也没了,我自己只能在这一方角落里苟且,是我无用。”
      微亮的灯光照在姚溱脸上,他睁开眼睛,里面包含了太多昳帛看不懂的情绪:“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古家,我承认我有一点私欲,但更多是为千千万万受过古大人恩惠的边关百姓,为心心念念归家的敌国战俘,为能在京都、能在中原平平安安生活的百姓发声。
      “所以昳帛,你不必劝我。”
      昳帛将那碗鸡汤往前送了送,爱笑的脸上被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代替:“奴才绝不拦少爷,要是少爷有吩咐,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姚溱毫不意外的看着他,扬起极轻的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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