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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七十五 ...

  •   四年后。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又是一年江南春光,绕城的泸溪河潺潺流着,带着画舫里娘子们惯用的熏香,迷了岸上无数人的眼。
      河上那条最大最美的画舫是属于红袖招的,在二层隔间的一处雅室里,临窗远眺刚好能看见泸溪河边桃花开得最盛之处。
      今日窗户半掩着,嵌贝流光阁帘遮住了室内风光。里间紫玉珊瑚架子床上罩着流苏的橘红纱帐,红黄暖色的帐子透出一股奢靡妖艳感,紧挨着床边的小柜上放着玉勾云纹的烛台。外间隔了一座玉兰鹦鹉鎏金屏风,侧对着摆了一个紫檀八仙八宝纹顶竖柜,上面折枝花掐丝珐琅琉璃香炉里燃着如今江都城里最盛行的“霁月”香薰。
      雅室外垂首立着两个嫩生生的姑娘,大概十二、三岁的模样。头上梳着最简单的双环髻,微微颔首,玉白的耳垂上翠绿的披霞莲蓬耳坠莹莹泛着幽光,一晃一荡的,扰的人心里痒痒。若是有幸看见她们的容貌,更是要惊呼一声好颜色。
      迎面走来一位年龄明显大些的丫鬟,手里端着青花黄陶托盘上,托盘上是一蛊新熬的药汤,离得老远都能闻见那里苦涩的味儿。
      那两个丫鬟见她来了,忙讨好的上前打招呼:“木莲姐姐。”
      木莲轻点了下头,算是答应。
      其中一个小丫鬟颇有眼色,压低声音说:“姑娘还在里面睡着呢,您先下去休息,等姑娘醒了,我再来唤您。”
      木莲望着两扇紧闭的门,微微点头,端着药汤下去了。
      姑娘多半又是为了昨晚那事儿!
      红袖招是江都泸溪河沿岸最大的一座花楼,楼里的姑娘们个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好颜色。但近一年以来,红袖招横空出世一位名唤桃夭的美人,独独霸占花魁之位一年之久,多少慕名前来的人为了她一掷千金。据说那些人砸在她身上的银子都能将临近的泸溪河给填满,等着一睹花颜的公子多的能从河上游排到河下游。其他花楼的老鸹们日日都在焚香咒骂,恨不得哪位公子尽快将她收服…
      更有传言,这花魁名不符实,只因她常年带着面纱,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要是仅凭那妖娆的身段和举手投足间勾人的妖气,怕是难以服众。
      还有她总是一副高山之岭的清贵模样,没想到这更引得男人们前赴后继只为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还有传言,桃夭背后的金主是京都来的周鉴笙。周鉴笙之名在江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这么一位有权有钱的人在背后捧她,桃夭怕是想不红都难。
      说起周鉴笙来就不得不说说他的身份。
      周鉴笙是京都国公爷的幺子,这位国公爷年轻时有从龙之功,元帝十分欣赏他,坐稳皇位后,立刻给了国公的爵位。不仅如此,调动京都大半护卫的兵符也在他手里。他和古政一里一外,共同把持着季国内外的安危。
      作为国公府的幺子,周鉴笙自然备受宠爱,有求必应。听说他小时候一天夜里做了噩梦,醒来后就痴痴傻傻,认不清人。国公四处寻医,却束手无策,后来听说从江南来了一个得道高僧,云游至此。国公听了他的名号不惜亲自去请,那高僧起初婉言拒绝,后来见了周鉴笙的生辰八字,随手算了一卦,竟改口答应了。
      国公大喜,立马将高僧请进府。那僧人先是看了看周鉴笙,然后又围着屋子转了两圈,最后说:“世子命里与此处犯冲,若要想世子一生顺遂,及冠之前不得待在京都。”
      国公本不信此类子虚乌有之说,但心下好奇,随口问了句世子应该在何处。那僧人摸摸胡须,高深莫测的说:“必须是江南水乡那样养人的地方。”
      说完,那僧人就走了。
      国公爷没将那僧人的话放在心上,还是像原来一样四处寻找名医来为幺子治病。后来周鉴笙痴傻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伤害自己的地步。众医官使尽浑身解数却收效甚微,国公夫人日日求神拜佛,也未有效用。国公爷走投无路这才想起那僧人的话来,咬着牙将幺子送到江都。一两个月后,随行的仆人传来消息,说是世子已经好转了,国公府一家提起的心这才放下。
      所以周鉴笙在江都一住就是十九年,虽然没有官职傍身,但江都的官员那个不是巴巴的围在周鉴笙身边随他差遣。
      周鉴笙,就是现江都城里唯一的恶霸。
      昨晚,在红袖招的了听阁。
      那是一处临水阁楼,不过两层高,屋顶檐角飞起,四面翘起的飞檐从下往上依次排列着三个不同姿色、栩栩如生的美人。窗户是用特质的琉璃片做的,无论从哪个方向被阳光照射,或是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从外往内看去都是一幅幅朦胧闪烁的画面,令人遐想;而里面的人却能看清外面的事物。
      了听阁里面更是装饰的富丽堂皇又香艳诱人,粉红色的帷幔将阁楼分出好几块房间,冬日地上铺的是西方进供的波斯地毯,夏日就在玉石砌成地板下面填上厚厚一层冰块,冷气沿着砖块的缝隙丝丝缕缕浸透出来,邈邈的像是人间仙境。美人玉足轻点其上,扬起水袖,翩然一舞,简直令人忘却了今夕是何年。
      如今正是春花秋月的好时节,了听阁内撤去了暖绒的地毯,取而代之的是成团成簇的鲜花。这些新摘下来的花儿被剪成各式各样的形状,束在各色花瓶里搔首弄姿。连墙上的壁画也从冬景戏鱼图换成了春意盎然的蜂蝶采蜜图。
      在其中最大的一个房间里,三五个公子哥围坐一起,怀里各自拥了两三个娇滴滴的美人。酒足饭饱后,正对着窗闲聊赏月。
      这些公子哥中就有周鉴笙,其余作陪的人都是当地的权贵大族。周鉴笙坐在酒席正中间,他早换下了冬日束手束脚的大袄,现下花蓝瑶暗青色万字长衫加身,衣领大敞着,露出一片精壮健康的胸膛。
      周围作陪的有派到江都巡查的钦差范明锐范大人,有扬州县衙王宁王大人,还有两个从京都外调出来的小官,坐在最外面陪着说笑。
      阁外有丫鬟掀帘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阵又轻又缓的脚步声,人还未到,一袭香风就先迎面而来,在座几人眼里都不约而同的染上几分狂热。
      周鉴笙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淡淡一扫,见他们这副丑态,看戏似的吃了一口怀里美人新剥出来的橘子。
      桃夭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众抬琴的丫鬟。
      远山黛眉轻染,眉尾微微上挑,杏眼尾被朱红的胭脂淡淡勾勒,在楠木樱草色刻丝花灯的映照下,发出星星点点细碎的光,发髻像是随手挽的,从耳边漏出两缕青丝,一根通体雪白的玉簪从脑后斜斜插入,纯洁的让人生不起一点旖旎。
      不过,从高挺的瑶鼻中生生横过一截面纱将剩余的容貌遮挡的严严实实,只能隐约从中窥见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身下穿着薄如蝉翼的乳白色纱衣,隐隐看见里面的霞影玫瑰香胸衣,衣领半开半敞,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隐约看见两条细长的玉腿。腰间束着撒花软烟罗缎,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这一纯一欲委实磨人,就连周鉴笙看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侵略性。
      桃夭步履轻慢,公子们伸长脖子等了好一会儿,美人才走到近前。她盈盈一俯身,如黄莺开口,婉转撩拨,酥软人心:“小女子请各位公子安。”
      范明锐朗声大笑,转首看向周鉴笙挪耶道:“还是咱们世子爷有魅力,若不是你来,咱们可没有这福气见到桃夭姑娘!”
      他毫不顾忌,说完视线还在桃夭和周鉴笙身上来回转悠。
      桃夭微微一笑,大方的任他打量,并不说话。
      其他几个公子也陪着起哄,周鉴笙也不解释,目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她身上,含笑说:“桃娘今日准备了什么曲子?不妨弹来听听。”
      桃夭眼波一转,满含春情:“公子稍等。”
      看他们你来我往的娴熟模样,谁都明白两人之间怕不是那么简单,一时竟也不敢乱开玩笑。
      桃夭转到屏风后,素手拨弦,靡靡之音从其后悠悠传出。其他房间的宾客都不由自主的露出神往的目光,周鉴笙他们这一桌也不例外。
      虽然他与桃夭接触的多,但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每一次都带给自己不同的感受。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难以言说的渴望,但除了初次见面,周鉴笙从她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感情以外,之后就再也没感受到过。
      她好像真是遗落人间的仙子,无欲无求,无牵无挂。她每件事都做的极好,但每件事都没用心,仿佛做这些只是为了维持外在的一种假象,她真正的样子可能只有她自己才见过。
      周鉴笙绕过屏风眯着眼看那美人婀娜多情的身段,她微微垂首,在琉璃灯下撩拨琴弦,梅红的指甲盖隐隐泛着幽深的致命光亮,仿佛在你心弦上跳舞。
      真是个让人上瘾的女人。
      周鉴笙意识到自己又陷入这个女人的局里时,微微蹙眉,继而又展颜一笑,退出去找那两个刚刚伺候自己的小美人。
      缠绵悱恻的淫词艳曲勾的人心痒难耐。他们听着美乐,抱着美人,颇有点乐不思蜀。酒足饭饱后,说话也就没有了忌讳。
      “嘿,各位大人要想知道京都的什么事儿都可以问我,不是我说大话,京都城里没我…”其中一个官员喝多了,大着舌头,打了个酒嗝话也说不清楚:“没我不知道的事儿。”
      他是刚从京都外调来的,想来是想在扬州卖几个人情给周鉴笙,好让自己在地方上政绩突出,回京时好顺利迁升。
      另一个外放的官员听见他这么说也不甘示弱:“嗯,他说的没错,要是他有说的不清楚的地方我还可以补充。”
      范大人和王大人互相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的微微一笑。这些个被外放的官员,对他们来说前路只有两条,要么迁升,要么降职。为了前途,他们可是什么都敢说。比如他们就曾从这些官员口里听到不计其数的京都大人的丑闻。
      王大人摸摸胡须,小小的眼睛里透出一抹深谙世故的精光。他故意笑眯眯的说:“既然二位大人这么有把握,在下不才,确实有一问还需大人解惑。”
      最先说的那人大手一挥,豪气十足:“大人但说无妨。”
      “试问当年兵部那位遭此横祸,可有内幕?”
      夸下海口那人闻言一怔,嬉笑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推开了侍候在身侧的美人,颓然倚靠的腰背也倏的挺直。
      周鉴笙听王宁问了这个问题也不自在的蹙蹙眉。
      这算是这几年里所有巨变的开端。
      自从古府被抄家灭门之后,北方边境被一名叫唐逸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师给把控住,两人在边关称王称霸,和呼尔烈里应外合。北方大部分的地区虽还归属于季国,但基本不受元帝掌控。元帝五子季凛越携现任兵部尚书裴光佑常年驻扎边关,以防兵变。
      西面羌粟族日渐势大,见季国受掣,野心突起。古政一去,其追随者皆已寒心,各自收拾行囊远走他乡,战事将起,朝中竟无一人可敌。加之京都本身兵力不足,三子季凛辰多次请求出军羌粟皆被元帝压下。不得已之下,沐承作为唯一的适龄公主,远嫁羌粟。
      长公主之子姚溱因为古府求情触犯龙颜,在长公主拼命做保下贬为庶民,在家禁足一年。
      首辅晋纭之女晋凝舟选秀进宫,深得龙心,不出一年就封为四妃之一,和倩妃平起平坐…
      这些种种桃夭都听木莲讲过,在她看来,也不过过眼云烟,她置之一笑就忘了。
      挥退了室内伺候的花娘子,那人先作了个揖赔罪,正色道:“大人恕罪,这事陛下下了明令不准任何人提起,非是在下不说,而是此事确实隐晦,当年参与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还请大人见谅。”
      因着桃夭在外间弹琴,他们想当然以为听不见,岂料只隔着帘子和屏风,虽说不能听的十分真切,但还是能隐约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单单是兵部两字,桃夭以为修炼的如铜墙铁壁的心还是漏了半拍,手下的琴声也因此错了一步。她呼吸一滞,手下调子一换,洋洋洒洒又是一曲新鲜有趣的调子。如果不是懂音律的人特意去听,是不会听出有什么不妥的。
      王大人闻此,哈哈大笑出声,让那人坐下,不必拘谨,亲自给他斟满一杯酒,先干为敬。
      “小弟真是实诚,哥哥不过随口一问,哪想小弟竟如此正经,竟连美人都给吓跑了。”
      那官员也颇有些尴尬,赔笑着喝了几杯酒,又唤了几位新的美人来作陪。
      大家说着、笑着,但明显都有些心不在焉,想必被刚刚几句闲聊坏了兴致。
      气氛微凝,周鉴笙意兴阑珊的摆摆手,拥着怀里的美人往外走去:“你们真扫兴,本世子不玩了,你们慢慢聊。”
      他们见周鉴笙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聊的,也就都散了。
      月光如水般泻在地上,柔柔的华光将目光所及的范围都覆上一层银霞。从了听阁出来后,桃夭就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乱晃,她已经很少有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了。
      自再次回到扬州后,大多数时间里她做每件事都有目的,她不知疲惫,勤勤恳恳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总是在人前显示自己最美的一面,骄傲、从容、矜贵,看见男人在她的裙底俯首臣称时,也只是吝啬的微微一笑。可今天这事,她对自己的反应十分不满,显然是碰到了她的禁忌。
      红袖招,种的最多的是合欢花。高大乔木深深根种在庭院,日复一日,承受欢声笑语,它们见过的只是这一方天地的日月,浅浅领略甜言蜜语里的情根深种。
      桃夭觉得好笑,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夹杂着轻蔑不屑的笑在安静的庭院里显得十分突兀。
      树叶掩映的阴影里,突然走出一个人。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桃夭眯着眼,看清了来人。
      “世子好兴致!”她福了福身,不咸不淡的问了好。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恩主?”
      桃夭用锦帕掩唇,痴痴的笑起来:“世子哪里话,桃夭可是想破脑袋也想伺候世子您呢!”尾音拖得极长,像有人用鸡毛掸子在你心尖挠,让人浑身都燥热起来。
      偏偏周鉴笙不理会她:“刚刚在笑什么?”
      “没想到世子爷还有听人墙角的习惯?”
      周鉴笙踮脚顺手折了一枝开正艳的合欢花,馥郁的香气又轻又浅。他装模作样的弯腰行礼,将花献给桃夭:“笑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还是一将功臣万古枯?”
      桃夭撩了撩落在耳畔的碎发,接过周鉴笙手上的合欢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笑世子找不见我,巴巴在这儿守着。公子既呈了合欢花,不如今晚你我合欢…”
      说话间,桃夭走到周鉴笙跟前,两人挨得很近,隔着面纱,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桃夭姑娘今晚琴弹得不错,就是有个音略显拖沓,本世子最舍不得美好的东西有瑕疵,特意来告诉姑娘一声。”
      他拈起桃夭耳边被吹乱的秀发,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姑娘的裙下之臣可是那么好当的?太美的东西远远欣赏就好,离得近了,美也就少了几分味道。”
      两人之间的距离微微错开,临走时,周鉴笙的手在桃夭的耳垂上重重捏了两下,直到看见整个耳朵变得通红,才满意的拢起袖子:“桃夭姑娘,来日方长啊!”
      微凉的晚风徐徐吹来,“世子慢走,桃夭受教了。”就算知道周鉴笙看不见,桃夭还是风情万千地弯腰行礼。
      清风明月间,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桃夭站在刚刚周鉴笙立的地方,隐匿起来,冷淡的看着院子里的姑娘们说说笑笑从自己面前走过而不自知。
      直到身上发凉,心里的燥热渐渐散了,她才慢慢踱着步子回了自己的屋子。
      当天晚上,木莲见桃夭眉间似有愠色,就猜到了听阁里肯定出事了,而能让桃夭露出这样表情的,无非就是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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