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72、七十二

　　在去往徐州的官道上，来往都是赶路的车马，匆匆路过，目不斜视。越往北走，路上积的冰雪越厚。积雪也有融化了的，淅淅沥沥顺着车辙碾出的纹路淌到大路边上，东一块，西一块亮堂堂的全是积水。
　　马车辘辘碾过，积水溅得老高，沾到路边的野花、野草上，清凌凌的一片，郁郁葱葱。
　　天气清朗，显得又高又远，似乎更像是清爽的秋日。棉花样的团云一簇一簇的，东漂西荡，没根似的。
　　尹枢庭坐在马车前的驾辕上，只看得见旁边露出一双晃晃荡荡的细白小腿。他慢慢悠悠的驾着车，时不时和车里的女孩说两句话。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悠悠的，传的很远。
　　正说着闲话，后面传来嘚嘚的马蹄声，那声音又急又响，像是追赶天涯的亡徒。
　　尹枢庭丝毫不受影响，赶车的速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悠闲。他甚至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摸出一张新炕好的馍饼，凑到鼻尖上闻一闻，还有一股葱花的清香。他尝了一口，除了有些冷硬，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美味了。
　　他“啧”了一口，似是没想到还能有此口福，末了，还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的油。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没等尹枢庭反应过来，一群蓝底黑袍，腰身带刀的宫廷护卫将尹枢庭驾的这辆马车拦住，前后拦断了整条路。
　　为首一人生的是阔额宽面，看向你时老是带笑，露出嘴角两个圆圆的酒窝，端的是老实憨厚。看面相，大概只有三四十岁。虽说在朝做官，但身上却没有一点官架子，平易随和的像是路边待客的商贩。
　　尹枢庭和他一起共过事，不仅古政经常毫不吝啬的夸赞他，连营里的小兵说起他来也是一口一个“裴将军”。在与他共事的那些时间里，尹枢庭也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相处的非常融洽，处理起事情来也得心应手。
　　他是古政的副手，与兵部侍郎裴光中是表亲关系。
　　古政平时最看重他，不为别的，就看在他会说话、会做事，是个值得培养的人才。
　　按古政的话说，要是等他致仕回家，下一任尚书必是裴光佑。
　　此时，裴光佑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尹枢庭，眼里一直带笑：“尹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呀？京都可是在那个方向。”他笑意盈盈的指向尹枢庭身后，真像是在给老朋友指路叙旧一样。
　　尹枢庭面色大变，隐隐用自己的身子挡在马车前面。
　　裴光佑像是没看见他的动作一样，嘿嘿笑了两下：“既然尹公子不识路，只好让在下领着公子进京了。”
　　说完，手上轻轻一个动作，两边的人马拥上前来，将马车围了个圈。
　　他骑马走到车帘旁，隔着帘子对里面的人说：“古小姐，在下奉了陛下之命来迎您进京，路上多有得罪，还请您多多担待。”
　　末了，还像模像样弯腰做了个赔礼的动作。
　　朝廷里的人就是如此，明知道你已经山穷水尽，明明想踩在你脸上狠狠羞辱你，却还是一副懂礼懂节的样子，虚伪的令人作呕。
　　帘子里似乎轻轻传来一声叹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沁芳一把将车帘子掀起，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想当初老爷对你可是掏心掏干的好，你现在竟反过来抓老爷的心肝宝贝，老爷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着力提拔你。”
　　裴光佑眯了眯眼，看见马车里还有两个少女挨着坐在一处，其中一个少女手上带着串镜月红莲血玉镯，他认出那是古茂随身带着的手镯。
　　他将目光放在这个说话的女孩身上，他认出这是古茂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好像叫什么沁芳。还有一个性子文静的，想必正坐着安慰古茂吧。
　　他对沁芳的话不甚在意，只歉意的笑笑，然后一马当先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进京路上会经过一段山谷，名曰归峪。两岸山峦叠嶂，连绵起伏好几里，将京都半围在中央，曾有人说过，这是季国的福祉，是命脉。
　　确实，归峪，既是回京的必经之路，又是入侵者的死亡之路。只要在两边山峰上占领了战略至高点，从上往下，对付敌人简直轻而易举，所以这也是当初季国首都选址的必要条件之一。
　　这会儿，车队正在归峪里行进，裴光佑敏锐的捕捉到一丝怪异，他对身后的侍卫做了个手势，大家立刻警醒，齐刷刷将手放到别在腰间的剑柄上。
　　尹枢庭还在那里大喊大叫，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不是抱怨路难走，就是抱怨速度太快，总之裴光佑已经见怪不怪，随他折腾去了。
　　但是这会儿，在狭长的山谷间，他说话的声音像是被格外放大，映到山的那头都有回响。
　　裴光佑难得斥了声“闭嘴”，然后谨慎的观察四周情况。尹枢庭撇撇嘴，又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到底还是没再说话。
　　山谷里太静，难怪裴光佑觉得奇怪，平时再静也会有一两只飞鸟扑棱棱扇动翅膀从林子里倏地窜起，然后在空中盘旋几圈，再扬长而去。再不济也会有山猿跳来跳去，尖锐的哀声像婴儿的啼哭。
　　可今儿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连风也是静的。
　　大家神经都崩紧了，裴光佑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又紧。
　　一阵凉风吹来，众人才惊觉，内里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湿。正准备松口气，猛地从上顶山传来轰轰的声响，众人抬头往上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滚滚洪石以摧枯拉朽之势，携万均之力，毫不留情的砸向车队。
　　火光电闪之间，要躲已经来不及了。裴光佑指挥侍卫保护好古茂所在的马车，自己则为了躲避巨石东躲西藏，狼狈不堪。
　　一阵混乱过后，裴光佑看见眼前折损一半的护卫，气得目眦尽裂。幸好古茂所在的马车还完完整整，他看见尹枢庭双手抱头直接蹲在马车边，哇哇直叫，看样子是吓得不轻。
　　还没等他们喘过气来，从两边林子里又窜出一伙带刀的土匪。为首的斜穿一件虎皮，手拿大刀，笑嘻嘻的看着裴光佑。
　　“裴大人，好久不见哪！”
　　此时再好的修养都打了水漂，裴光佑拿剑直指他的脑袋：“张老三，你要是敢阻止本大人办事，小心你的脑袋。”
　　看这形势，两人竟是旧相识？
　　张老三是归峪一带的土匪头子，在这方有响当当的名头，为虎作伥好几年，附近好多良民都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跟着他烧杀抢掠、为非作歹。
　　但是他这人也够义气，原先不情不愿跟着他混的人，到最后都真心实意的归顺他。张老三的名气也越发的大，周围人都戏谑的称他为“拦路虎。”
　　他干得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凭借归峪有利的地势，往往以弱制胜。朝廷曾多次派人前来围剿，但次次铩羽而归。
　　此法不通就换一法。朝廷又派人去与张老三谈判，每年只要上缴一定的税务，不闹出人命，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当惯了山大王的张老三哪里肯被朝廷的条条款款所束缚，还没等派来谈判的使者说完，他就一把刀横劈在了摆在中间的桌子上，身后的小兄弟们见老大动手了，也就带着武器一窝蜂的冲上前去。
　　谈判自然不欢而散，巧的是，与张老三谈判的正是裴光佑。
　　张老三好像很了解裴光佑，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还是嬉皮笑脸的：“我知道裴大人办事说一不二，但是我张老三拿了别人的钱，就要替人消灾。”
　　他舔舔刀尖磨的发亮的刀锋，刀锋直指被许多侍卫保护的马车，“只要裴大人将后面那辆马车让给我，我二话不说，即刻给大人让道，要是大人还不满意，我就亲自护送大人回京。”
　　俗话说先礼后兵，看来连土匪头子也想兵不见刃的拿下自己想要的东西。
　　裴光佑心里快速估算了一番自己与张老三之间的兵力差异，要是在不折损弟兄的情况下还能勉力一搏，可现在损失了一半人马，张老三可就将他吃的死死的。
　　裴光佑冷冷一笑，面上不露一点怯意：“只要你有本事，就来取。”
　　张老三摇摇头，脸上满是可惜：“既然如此，那裴大人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话音刚落，裴光佑就眼睁睁的看着张老三他们手里搭上带火的箭弩，对准目标，拉满弓。
　　“嗖”的一声，自己的车队瞬间就落入火海。沾了油水的火箭烧的很快，只是一小会儿，浓浓的黑烟就盈满山谷。
　　火力全都集中在古茂乘的那辆马车上，火势大起来后，尹枢庭率先冲上马车，熊熊烈火毫不留情的灼烧着他，他呛咳了两声，见沁芳端坐正中，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护在她身边。
　　尹枢庭赤手挥开从车顶落下的带火的木材，伸手着急的想将她从车里带出来。
　　沁芳没迎上去，反而往后躲了下。
　　这时候的她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尽管面色惨白，目光却异常坚定：“表哥，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她。”
　　架起马车的顶棚“哗啦”一声从上面落下，隔在两人中间。
　　隔着大火，尹枢庭看见沁芳端直坐于车内，到死都还维持着古府的体面。火光潋滟，以燎原之势，一寸一寸的将眼前之景烧成虚无。尹枢庭双眼发红，里面翻腾的情绪好似比这烈焰还要浓烈三分。
　　他想上前去，却生生顿住脚，似有千斤重的铁链将他缠绕。他眼睁睁看着沁芳三人被烧死，火焰烧毁了他的衣衫，灼得他肌肤发红发紫。
　　对面的张老三看他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样子扬声畅快的笑道：“裴大人，我张老三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裴光佑顾不上张老三，自己翻身下马，穿过火海，很快来到古茂那辆马车边。
　　火光冲天，烈火已将马车的半壁给烧没了，黑漆漆的马车架子四分五裂的倒散在地，尹枢庭呆呆的站在一堆废墟中间，脸上被火光熏得焦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他魔怔一般，不知所措的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他瞪大眼睛，里面无悲无喜。
　　裴光佑过来时没看找见古茂，实在是火势太大，不得已，裴光佑只好安排仅剩的护卫将所在地的树木全部砍掉，让周围一带形成真空带，等火自己烧尽。
　　张老三见裴光佑灰头土脸的在废墟里找人，只觉胸中一股恶气出了，带着弟兄们洋洋得意的退回去了。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像是有无尽威势滚滚而来。霎时，狂风大作，雷雨倾盆。半山腰上的林木簌簌作响，挥舞着直立向上的杂生的枝丫，叶片被雷霆之势吓得惊叫，疯魔状乱舞，急急脱离枝干，落入土地，归于平静。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尹枢庭还立在那处，燃起的大火早被雨给浇灭，剩下一地的残枝末节。裴光佑脸上也不再端着笑，阴狠的注视着张老三大摇大摆离去的身影。
　　出来时大约有五六十人，现在却只剩下十来人左右，其中大多都是裴光佑多年培养的心腹。他孜孜汲汲在暗中秘密培养自己的心腹，眼看顶头上司遭殃，自己马上就有出头之日，再谨慎的人也免不了几分得意。
　　得意之下就忘了形，他以为捉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姐，抓住只是时间问题，他派这么多人大肆胆胆出来，一是为了炫耀，二也是为了保证任务执行的顺利。眼看就在京都脚下了，一个张老三竟生生将他拖累至此。
　　现下再想已是无意，裴光佑清点了受伤的人马，派人又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古茂。他只好找到尹枢庭，无奈的说：“走吧，叫小姐出来，进京面圣吧。”
　　尹枢庭仿佛没有听见，直直立在那堆马车的废墟前，目光如游魂一般没有焦点，直愣愣发神。雨水顺着烧毁的衣服边角滴滴答答落在土里，脚下踩的土地发胀发软，他也毫无知觉。
　　裴光佑没了耐心，命令一个护卫上前，押着他上路。那护卫直到走到近前才听见尹枢庭嘴里念念有词，说的又轻又快：“不可能！不可能！”
　　那护卫皱皱眉，伸手拉了他几下，却也没拉动。没办法，他只好将情况汇报给裴光佑。
　　裴光佑耐着性子，冒着雨，亲自下马来到尹枢庭身边：“尹公子，咱们该上路了。”
　　说着他就要上前去拉，尹枢庭没反应过来，以为他是要去马车那边，发疯一般死命拦着：“不准过去，妹妹还在里面，不准过去。”
　　裴光佑闻言大惊，即刻命令剩下的人去找，自己则在雨中踱来踱去。他原本以为尹枢庭会将古茂照顾好，刚才没有看见也只是认为古茂被尹枢庭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只顾着跟张老三交锋，确实没有闲暇顾忌古茂。
　　现在细细一想，才觉得浑身是汗。
　　天色比刚刚更阴，明明还是傍晚，天黑的却像是深夜。不一会儿，雨便停了。山林一时又恢复了宁静，仿佛刚刚的一场硝烟，只是一场未完的闹剧。
　　寒风夹着雨湿，不分昼夜，专找你身上最痛的地方，不留余地的一再作妖。尹枢庭心里很安静，就连叶尖垂落的雨滴声也清脆可闻。
　　风吹走了难闻的血腥味和烧焦味，裴光佑听见护卫来报，顿时如坠冰窖。
　　“古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