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55、五十五

　　顺着辛朝他们留下的痕迹，姚溱一路顺藤摸瓜，抓住了不少潜伏在京都的北狄暗探。一时京都人心惶惶，谁都摸不清自己多年朝夕相处的人是良民？还是暗探？
　　元帝看了姚溱呈上来的奏章，龙颜大悦，一连赏赐了好多宝贝，流水似的抬进姚府。加上边关捷报连连，元帝悬在心里的那颗重石也慢慢放下了，上朝时还有闲情逸致跟官员们打趣。
　　与此同时，本是要等着来年春闱考中的姚溱也提前被委任了官职，在京都内名声大噪，隐隐有赶超两位殿下的意思。
　　总之整个朝堂一派生气。
　　京都一片风起云涌。北方大草原上，草木早已枯竭，萎废的黄色连绵覆盖了毗邻的山丘，凛冽的寒风带来涩涩的干草味道。接连下了两天雪，后面总算又晴了几日，金灿灿的暖阳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晃晃的光。
　　在救惜怜这件事上纪英办的不错，苏觅少不得又将他大肆夸耀了一番。
　　可是被救的人显然不那么想。
　　自目睹了大哥在自己面前自刎后，阿五就像换了一个人，整日失魂落魄的。除过守在惜怜房前发呆，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惜怜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她身子本就弱，这般从京都流离到雁城，才过了小半个月，每日心惊胆战、风餐露宿的，身体难免吃不消。
　　阿五送水进来时，见她醒了，灰暗的眸子里亮了一下，但很快就又熄灭了。惜怜撑起身子，往他身后看，却没看见辛朝，还以为他又出去联系呼尔烈的人了。
　　她环视一周，发现屋里装潢大方，虽算不上精致，但相比之前赶路时已是好上太多，可阿五脸上明显没有很开心，并且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惜怜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想起他们当时是出了城门的，但具体后来怎么样，她却不知道了。
　　润了润口唇，惜怜只好捡轻的说：“阿五，你这几日怎么瘦了这么多？”
　　女孩儿潋滟着一双大眼睛，从里面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澄澈的没有一点心机和防备。阿五突然就红了眼睛，多日积压在心里的痛苦好像找到了发泄口，他转过身，不想被惜怜看见，哑着声音说：“大哥死了。”
　　惜怜一怔，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然后她从阿五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她张了张口，想安慰阿五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室内一时又恢复了安静。
　　“公主，大哥他是为了我们。”
　　惜怜知道他说的“我们”是指广缘寺后山的一群兄弟。
　　“绑你本不是大哥的本意，但将军为了逼大哥，给了他两个选择，说是选择，可却根本没得选。如果他不答应，我们所有人都会丧命。大哥、大哥根本不知道在京都还有多少将军的人，他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会出此下策。公主，我现在心里好难受，大哥对我那么好，在最后一刻，依然选择把生的希望留给我…”阿五哽咽着跪坐在地上，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此时委屈的像个小孩。
　　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不管用，惜怜坐在床榻上，手轻柔的搭在阿五背上，笨拙的安慰他的心伤。
　　“公主，大哥走了，我恨我自己没有本事，没法给大哥报仇。”“可是”，他冷嘲了两声，“离了大哥我连生活都困难，又怎么替他报仇…”
　　惜怜沉默的看着他趴在床沿上，放声大哭，心中被搅得天翻地覆。
　　等阿五不哭了，惜怜躺在床上，目光看着阿五，但又好像不在他身上，空洞的没有灵魂，阿五听见她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不是公主。”
　　女孩儿轻软的嗓音平铺直叙，像是在说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是孤儿，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给卖了，也不知是不是我运气好，在被老鸹拉去青楼的路上被一个贵人相中了眼，问我愿不愿做一个人的影子。他说在没有危险的时候我可以过着京都大小姐的生活，若是有了需要，却连自己的生命都要舍弃。当时，相比于去青楼的恐惧，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阿五呆呆的看着她，一时忘记了悲痛。
　　“之后的生活和那贵人说的一模一样，我和其他一些姑娘都在一起，我们的吃穿住行都是按照最好的标准，身边还都配了自己的丫鬟，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因为胆子小，我和院里的姑娘们都不熟，唯一让我感到困惑的就是我们所有人几乎都长得一样。”
　　那双干净的眸子里盛满泪水，偏偏她的声音还很稳，冷静的不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都是公主的替身，这群人四处去搜罗和公主相仿的女孩儿，之中不乏一些贵女，我亲眼看着他们为了把我们训练的和公主一模一样，硬生生将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给饿死。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小女孩脸上甜甜的酒窝。”
　　这事可以说是皇家的丑闻，皇帝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听信了奸臣的鬼话。因此根本没人知道，“沐承”还有很多个。
　　而惜怜为了生存下去，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等她们长大后，一些人实在不像公主就会被放回去，不过离开前多半是要灌哑汤，断手指的，总之这里的秘密是一点儿也不会被泄露出去。
　　双手深陷进绵软的锦被，阿五满眼猩红地看着她。他听着这等皇家秘事听的目瞪口呆，但“惜怜不是公主”这事却依然像把刀一样硬生生插在他的胸膛，他顾不上惜怜刚醒就夺门而出。
　　说出了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惜怜顿觉轻松不少，连带着食欲也上来了。
　　傍晚时分，纪英来看惜怜。女孩儿瘦的只剩皮包骨了，纪英上下打量她一眼，转身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惜怜用锦被围着自己，身体往后缩了缩，一双美目怯生生的，却满含敌意。
　　纪英轻笑一声，他看着惜怜，简单说出自己的来意：“惜怜姑娘这次受苦了，为季国做出的贡献不必我们上阵杀敌的少。”
　　“陛下是不是叫你将我处置干净？”惜怜定定的看着他，看似十分冷静的问出来，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紧张。
　　纪英好笑的看着她，怎么女孩儿都爱自己胡思乱想？他晃晃脑袋，将心里那点乱七八糟的东西甩掉：“惜怜姑娘多虑了。姑娘为季国付出了半生，陛下怎么可能会动这样的心思？”
　　惜怜瞪大双目，对纪英的话仍然抱有怀疑态度。
　　元帝的意思当然是要斩草除根，但如今天高皇帝远就算他想管恐怕也鞭长莫及。所以纪英当然也可以阳奉阴违：“陛下的意思是将姑娘送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然后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把之前的一切都忘掉，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我真的可以选择吗？”惜怜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求生的欲望淹没了所有理智，连连承诺，“我答应，这辈子绝不踏进京都半步。”
　　低低的轻笑从纪英口中溢出，双眼惬意地眯起，看谁都带了三分情意。惜怜也被自己的莽撞、心慌羞的满脸通红，似乎又想到什么，她急急补充道：“能不能将阿五一起放了。”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但这一路上辛朝和阿五都对她很好，在她的潜意识里，他们其实不是坏人。只是每个人的立场不同，选择不同。但难能可贵的是，不管做出了何种选择，他们都守着心中底线，保留有那份对世界的善意。
　　“随姑娘的便。”
　　“多谢军师！多谢军师！”说着，惜怜就要下床行礼，纪英忙虚扶一把，冲她眨眨眼：“公主真是折煞臣了。”
　　看遍了塞北雄浑苍茫的戈壁，惜怜和阿五以兄妹相称，一路南下，直到富庶的江南地区。
　　大军在潍城镇守了半月有余，北狄经常会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好在季军粮马充足，后方补给也未断，应付起来并不吃力。加上他们只是守城，每日只需要警惕北狄的动向即可，相对来说轻松很多。
　　可北狄方面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他们之前从潍城抢来的粮食已经快要吃尽了，而且士兵们日日在前面攻城，劳累疲惫不说，要是再吃不上热饭，谁还愿意替你卖命的打仗。就算呼尔烈是小可汗，底下也有人开始发出各种声音。
　　他看着军师送上来的解决方案，眉心皱成了一条缝。军粮已经不够支撑几天，军队伤亡也快接近半数，他请来的其他部落的士兵们伤亡更严重，那些首领当面虽然不说什么，但暗地里已经有好些人开始想办法退出了。
　　两相抉择之下，呼尔烈提出了互市贸易的想法。
　　苏觅也不想与呼尔单多做纠缠，他们的大军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很多人生了病，加上军队粮草运输也耗资巨大，经不起长期折腾，两方一合计就决定签约。
　　之前，季国和北狄也签过互市贸易，那是季之涣在季国当质子期间，季国考虑到这点，让了很多红利给北狄，哪知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呼尔烈明显想要更多。
　　他还不知道季之涣已经被季国皇帝给秘密杀害了，不过就算知道，季之涣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步死棋。他细细盘算手中的筹码，发现除了季之涣外根本没有别的能拿的出手。
　　好在新年快要到了，对于南南北北的人来说，新年是一年中全家团圆的日子，没有人愿意在新年这个阖家团圆的时候自己还孤零零的在边关守城。
　　苏觅他们自然也是这样想的。
　　出于双方多年的交易，苏觅在这次协议签订中又专意帮北狄要得了多分一成的利润。北狄自然投降，并且打算过不久就撤兵。季国军帐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折腾了一个多月总算又可以回家了。
　　在边关的这一个多月中，纪英相比之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张扬不可一世的懒散贵公子，在经历了拼搏、厮杀，见证了一座座城的覆灭与革新之后，身上的稚嫩与浮躁随着严冬的脚步慢慢沉积在皑皑白雪下，变得愈来愈久酿、凝练。
　　可他还是一直戴着面具，独来独往，自成天地。
　　最先洞察他改变的当属古彦文。古彦文对这个半路进营的军师很感兴趣，看着他从刚来时手忙脚乱的处理军务，讨论军事策略时的一言不发，问及地形时的期期艾艾，到现在处理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他身上似乎带了一道光，走到哪儿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好像他本身就该受万人景仰。
　　这使得他对这位年轻军师的兴趣更是有增无减。
　　小禇也发现纪英变了。在京都时，少年不得不伪装自己，吊儿郎当，不改纨绔；初来边关为了探查军情，每每将自己置于险境，那股不要命的冲劲看得他都心惊肉跳；可自从上次重伤之后，他似乎又变得惜命起来。
　　小禇还记得纪英让他去查古茂的近况时，握在手中的剑都差点落到地上。
　　殿下什么时候对一个官臣之女上了心？
　　他疑惑的同时又有些了然，他可是记得当初殿下与古三小姐最后一次见面时，古三小姐可是抛下了女儿家的面子，主动向殿下表明自己的心意，可当时殿下说了什么？现在这样，也算是自作孽的报应。想是这么想，可该做的事小褚也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