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54、五十四

　　这方破败的小巷里今日也难得热闹，披红带绿的小巷里充满了欢腾的喧闹声。原来是刘老头家的儿子今日娶亲，他家正大摆酒席呢。
　　刚在漓江边做完活儿，还没来的及回屋换一身衣裳，蒙里一身臭汗的坐在酒席前，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肉。
　　这是他新找的一份工作，就在漓江边，帮停泊在那里的花船搬搬东西，钱虽然不多，好歹活计轻松，离城里近也方便。不像他之前的那个工作，是跟着大户人家手底下的人上山砍柴，钱也不多，而且上头十分瞧不起他们，动辄打骂，常常累了一天还讨不到主家一句好。
　　刘老头今日也穿上了红色吉服，乱糟糟的头发收拾的妥帖，这会儿他正端着酒坛子，满面春光的挨着给客人们倒酒。
　　到了蒙里这儿，他往那缺了口的大碗里倒了满满一碗，然后也不着急走，抱着酒坛子，用手肘抵了抵蒙里：“哎，你小子藏得还深呢，家里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表妹都不告诉我们，要不是那日二娃看见，我们都被你给骗过去了。”
　　他看着蒙里努努嘴，“你说，你有这么好一表妹怎得当初不介绍给我儿子，莫不是嫌我家穷，亏待了你表妹？”
　　蒙里仰头喝酒的动作一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惜怜。
　　那日带辛朝他们过来落脚时，他明明算准了巷子里的人家都有事儿做，不会看见辛朝他们，要是顺利的话，或许等辛朝他们走了巷子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但他偏偏漏了个二娃。
　　想到此处，蒙里将碗放下，手搭在刘老头肩上，不紧不慢的说：“我那表妹啊，自小在江南长大，怕生得很，这次也是她快要成亲了，跟他亲哥哥上京来看我，送了点喜糖过来，叫我也沾沾喜气，我这不是怕人家一小姑娘被你们吓到，这才没说。”
　　他砸吧砸嘴，那辛辣甘醇的酒味在喉咙处燎的爽利，便又端起大碗一口饮尽。他也冲刘老头努努嘴，看向了远处他家的新媳妇儿：“喏，你那媳妇儿瞧着也是好的。”
　　刘老头本就只是为了打听惜怜的消息，这下听到惜怜已经定亲，又听蒙里夸自己的儿媳，自是十分得意，又忙给他空了的碗里满上酒：“那是，我老刘家的人自然是好的。”
　　那语气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他见自己媳妇儿已经招待不过来，想着自己得赶紧过去帮忙，于是他又用手肘抵了抵蒙里：“哎，今儿兄弟你就吃好喝好，我先去招待招待别人，等晚上咱俩再好好喝一壶。”
　　蒙里自然让他快去。
　　正是酒酣饭饱之际，一群带刀的官兵横冲直撞地进了小院，不甚结实的木板门被人撞破踩在脚下，他们凶狠的样子与院子里欢天喜地的众人相比显得非常怪异。
　　吃酒的客人们都停住筷子，大多疑惑地看向刘老头，还有少数暗暗抱有看好戏的心态。
　　刘老头也傻眼了，抱着酒缸点头哈腰地迎上前去谄媚的问道：“官爷们今日来所谓何事？小的不知犯了什么事儿，今儿只是犬子的大喜之日，官爷们既然来了，要不坐下来喝两杯再走？”
　　他慌忙朝儿子使眼色，小刘端着一叠大碗，匆忙走过来，挨个给他们发碗：“官爷们也来尝尝，不过这酒糙了点，您还是将就喝点。”
　　那些官兵既不说话也不接碗，弄的小刘不上不下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到“哗啦啦”的佩剑相互碰击的声音，堵在门口的官兵齐齐让出一条道。刘老头伸长脖子往那头看，小巷那头缓缓走来一位公子。
　　玉冠束发，乌青色直襟窄袖长袍，垂感极好，领口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滚边，外披一件白色大麾，腰间束着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侧旁挂着一块被绣品装着的白玉。领口稍稍立起，衬得他脸色呈病态的白。
　　姚溱压下喉间的痒意，清冷的眸子淡淡一扫，凡是接触他目光的客人都把头垂下，光是他通身矜贵的气质就显得与此处格格不入。
　　刘老头端在手里的碗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姚溱从怀里掏出一块赤金令牌，自报家门：“我们是京都御林军。”他一眼看出了刘老头的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又说，“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们是得到确切的消息，今日前来抓北狄逃犯，这事与您无关，万不会打扰您家的喜事。”
　　昳帛得了姚溱的准许后就指挥官兵们散了，拿着画像挨个挨个去对照。
　　就在官兵冲进门时，蒙里眉心一跳，直觉有不好的事会发生，这会儿见他们拿着画像一个一个排查，心里就明了了，多半是自己已经暴露，现在他们来抓人了。
　　先不说他只会一些拳脚工夫，就算他武功盖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们这么多人要想抓他一个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蒙里心里想着脱身之法，面上还是和其他人一样，畏畏缩缩不敢抬头。
　　昳帛找来一个稍微好些的椅子，扶着姚溱坐下：“公子，您先歇会儿，看他们查人也要一会儿，小的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暖炉，这大冷的天，您可不能再受风受凉了。”
　　刘老头极有眼力见儿，见姚溱面色不好，想必是还生着病，他们这儿也没什么能取暖的东西，他一拍脑袋，忙将新媳妇儿带过来的暖炉灌上热水，拿给昳帛。昳帛拿在手里试了试温度，看着他，少年心性的笑了起来：“谢谢您了，老人家。”
　　院子因为姚溱一行人显得更加拥挤，原本喜庆的场面只剩几声冷器相碰的清脆，刘老头跟在官爷后面点头哈腰，连连陪笑。
　　树梢尖忽的掠来一只飞鸟，栖在树巅连着枝尖都在发颤，顶在头上的小脑袋左右好奇的看了看，又振开翅膀忽的飞走了。
　　姚溱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这次线报准确无误，抓住贼人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他并不着急。
　　见官兵挨个查就快查到自己了，蒙里又猛地灌了一大口酒，不着痕迹的将头发打乱，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倒在酒席上就睡。
　　士兵拿着画像站到他身侧时，拍了拍他肩膀：“喂，赶紧起来，别睡了。”
　　蒙里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地仰起头。那士兵将他头发一撩，头发下是涨的通红的脸，那士兵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看画像。
　　蒙里垂在身旁的手早就握的青筋毕露，心里紧张到极点，可面上还是一副喝醉酒的疯样。
　　士兵又看了半晌，蒙里握紧的手一松，看他正准备去查下一个人时，刘老头竟飞跑过来，他手脚都不自在了，紧张兮兮地看着蒙里。
　　刚落下的那颗心又被提起，蒙里勉力睁开眼，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又醉倒在酒席上。
　　只听他说：“哎？兄弟，你今儿怎么喝成这样？这、这、这平日都是千杯不醉的啊。”
　　这番动静惊扰了姚溱，几乎所有人都看向这边，刘老头顿觉尴尬，便和那士兵商量：“官爷，您看我是否能将这小兄弟给扶进屋里，这喝醉了又受了风，那可不得了。”
　　那士兵迟疑片刻，复又点点头。
　　蒙里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倒在刘老头身上，不过两三步路的距离，两人硬是走得跌跌撞撞。就快要迈进房门时，一队士兵齐齐拦住了两人。
　　姚溱抱着暖炉淡淡道：“转过身来看看。”
　　这次刘老头明显感到蒙里的身子狠狠一颤，他惊讶地看了蒙里一眼，又迅速敛下那抹慌张。他还是撑着蒙里，那张老脸上笑得满是褶皱：“公子，您看，这小兄弟打小就是巷子里的人，大家都知根知底的，谁也不是您要找的人啊！”
　　刘老头这句话说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思，大家都是这条巷子里的人，平时都靠出工来维持生计，哪家有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被人们津津乐道半天，更不用说是什么北狄的贼人了。
　　一时，大家都七嘴八舌的抱怨出来：“是啊，我们都是良民，凭什么你说查就查。”
　　“就是，也不能看我们良善就莫名其妙来查我们呀！”
　　昳帛嘴快，又想着维护姚溱：“你们…”
　　“各位！”姚溱从怀里拿出一纸公文，温凉的声线莫名让人安静下来。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他手中的公文上，“这是官府搜查的公文，若是有人不信，大可拿着去衙门询问，在下刚刚已经将来意说的很清楚了，就是为了证明大家的清白才要查人，扰了老人家的酒宴确实是在下的过错，等查完了人，在下就派人送贺礼来，全当是给老人家和在座的各位赔罪！”
　　众人听了姚溱的话，也不敢说什么。这话看似客气，内里却让人不得反驳，不得不按照他说的话做。
　　刘老头干笑两声：“大人客气了。”
　　然后门前的两名士兵上前来，推开刘老头，想从两边架着蒙里。蒙里见实在演不下去了，猛地发力，那两名士兵没有防备，竟一时被推开。
　　还未做出反应，就见蒙里从腰间拿出蹭亮的匕首，刀尖闪烁着冬日的寒光，就直直冲向姚溱。身后的昳帛哪里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慌了神，三两步上前想把姚溱推开。
　　“公子可不会武功啊！”
　　困兽反扑的剧烈，不过眨眼之间匕首就在眼前，姚溱不躲不闪，看清蒙里眼底闪烁的疯狂和执著，心底多了一抹惋惜。
　　匕首堪堪抵到眉间，蒙里的动作一时顿住，他不可置信地埋头，一支羽箭横穿胸前。姚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里由震惊、绝望、挣扎、无奈到释怀，短短几秒，却好像有一生那么漫长。
　　眉间一点殷红的血渗出点点，还好只差一点。昳帛心有余悸地掏出一方帕子：“公子，您赶紧擦擦吧。”
　　蒙里瞪大了双眼，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所有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在隐秘的看不见的周围还藏有一批杀手。刘老头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他想不到平日里和他推杯换盏的蒙里竟然是这些人口中的“贼”，而且在他儿子的婚宴上就这么死了。
　　其实，他也把蒙里当儿子来看的。
　　姚溱将带血的手帕一扔，那点梅红轻飘飘地从半空中悠然落下。
　　姚溱躬身朝刘老头行了一礼，粗糙的泥石地上，下衣的裙摆带起一阵细碎的摩擦声，留下淡淡两个字：“告辞。”
　　人走以后，场面瞬间恢复了原样，就连不小心沾在石块上的血渍都被抹的干干净净。
　　一切都没有变化。
　　刘老头和在座的众人在喜字满门，红绸挂梁，处处透着幸福的小院里头一次感到心里发凉。
　　夕阳余晖，将大半个天际染得明艳无比。头顶微蓝的天空，片片白云悠悠荡荡，看样子，明日也定会是一个好天气。清凌凌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带着幸福喜悦的味道，淡淡消失在天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