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40、四十

　　季之涣没走多久，古茂就见老安急急忙忙跑来，看起来特别着急，额上布满细汗，少了几分平日里沉稳的总管形象。
　　他一眼看见了放在旁边的鸟笼子，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他明显知道季之涣来过，也不遮掩：“小姐，质子殿下来过了？”
　　古茂还在想如何撒谎，就又听他说，“小姐没事儿吧？”
　　古茂“哈哈”笑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安叔多心了，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啊。”
　　老安犹不放心，硬是拉着她上上下下看一遍才放心，又叮嘱道：“小姐以后还是离质子殿下远一点，不然老爷不放心。”
　　听老安这么说，古茂就明白了。今日季之涣肯定先去找过爹爹了，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多半谈的不融洽，不然老安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点点头，郑重的说：“放心吧，安叔，我知道的。”
　　冉府那事因为江睿上门道歉而结束，但古茂的名声再一次毁了。她自己心里害怕，但表面上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于是古彦文和尹枢庭只要一有空了就来找古茂，要么是送她好吃的；要么就带她出去玩儿，反正是让她没空瞎想。
　　可要是实在躲不过尹氏的盘问，古茂就从背后抱住尹氏的脖子，撒撒娇：“娘亲，我还小，那些婚嫁之事还早呢。”
　　尹氏心疼她，也不愿再说，只好笑骂道：“幸好娘亲手里还有些闲钱，还能养的起你。”
　　所以这段时间古茂到榭香院越发频繁，每每得空便到榭香院陪着尹氏。母女俩要么就坐在一起缝制些小宝宝的衣服，要么就一起调香。
　　要说这调香的手艺，古茂倒是精进不少，刘妈妈常常打趣她：“我们姐儿的香要是放到铺子里，一准被抢光。”古茂也就腆着脸：“多谢妈妈吉言！要真是这样，也算妈妈的一份功劳。”
　　这日，榭香院里正闹得欢，一个小丫鬟兴冲冲的跑进来，连眉梢都带上了笑意：“夫人，姚府的人来提亲了！”
　　古茂手上正在给宝宝缝制小衣，眉眼含笑，暖阳照在她半干的秀发上，皂荚的清香融化在盛夏的午后。
　　她闻言心神一恍惚，针尖直直扎进食指中，指尖上霎时涌出鲜红的血滴，古茂不着痕迹地抹掉，看向尹氏：“娘，女儿先回里屋避一避。”
　　尹氏也愣住了，冲古茂点点头，然后立马叫刘妈妈给自己更衣。
　　在此之前，古政其实是和她提过这事，说他和姚大人之间已经说好，现在就等选个良辰吉日来提亲就是，尹氏自然满心欢喜就答应了。不过后面又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倒是让她给忘了。
　　古府前院，姚溱和姚夫人端正的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院里漆红镶金的聘礼箱沿着来路摆放，一直摆到府门口。尹氏过来时瞧见被这样的大手笔惊了半天，同时心里十分感慨：现在这个时候姚溱还愿意来提亲，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表明古茂还是清白的这么简单；更多的怕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
　　这么一想，尹氏脚下的步子走的更快了。
　　姚溱在椅子上坐的笔直，自觉心跳很快。他时不时朝外面的小径上瞧一眼，旁边大榕树上不知有个什么虫在鸣叫，扰的人心烦，一声一声，尖锐又刺耳。
　　瞧着姚溱强自镇定的模样，姚夫人出声调笑：“没想到我们出入宫门的姚大人也会紧张。”
　　姚溱摸摸鼻子，略觉尴尬：“母亲说笑了。”
　　尹氏一进门脸上的笑就再也收不住，姚溱是她内定的女婿，他和古茂两个孩子从小玩到大，毫不夸张的说，姚溱就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从身份、家世、德行、学问来看都是上上之选，尹氏一路瞧过来是越看越满意。
　　见尹氏来了，姚夫人身后的媒婆赶忙上前，从刘妈妈手里接过搀扶尹氏活儿，谄媚的一路说笑。
　　这媒婆在京都颇有名气，倒不是因为她牵线的尽是王公贵族，而是经由她手的夫妻婚后皆幸福美满。
　　这样一来，尹氏心里更觉舒坦了。
　　待她坐定，丫鬟们顺次上了茶。
　　姚夫人光是在那儿一坐就自带气场，她看向尹氏，大方的说：“尹妹妹，今日我可是厚着脸皮上门提亲来啦！”
　　她瞥了眼姚溱故作镇定的模样，努努嘴：“溱儿着急，他怕夭夭受委屈，连着几日催我。哎，话说这婚事不是儿戏。但这两个孩子我是从小看到大的，夭夭什么品行我最清楚，我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看。”说着说着姚夫人的语气就变了，“外面那些人尽动些坏心思，尽想着败坏我们夭夭的名声。”
　　姚夫人此话不假，宫里一有赏赐，她必会挑些新奇玩意儿叫姚溱给古茂送来。她抬手理了理发髻，“如今妹妹要是答应了，我立马进宫请陛下赐婚。”
　　敞亮的大厅里，姚溱面上带笑，静静地听自己的母亲说话，他端起身侧红木刻纹方桌上金银花丝瓷白茶盏，隐在大袖中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尹氏自是满意姚溱的，先不说古茂之前发生了诸多事，名声受损。难为姚溱还不计前嫌地求娶古茂，尹氏是越看越满意，连连点头说好。
　　窗外聒噪不停的鸣叫声似乎能抚平心中的巨浪，姚溱抿了一口茶水，不是古茂喜欢的酸甜的花茶，而是身在朝堂时那般庄重的贡茶。可他还是从厚重的苦涩中尝到一点轻薄的甜。
　　媒婆看两家对这门婚事都很满意，脸上也快笑出一朵花儿来了。这姻缘要是做成了，声名必定大噪，于是她游说起来便更加卖力。
　　“哟，瞧我们尹夫人就是个有福气了，三小姐在京都那可是美誉满城啊。”她扫过尹氏隆起的腹部，“看夫人这也好事儿将近，到时候府上必定双喜临门啊！”
　　抬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尹氏心里得意极了。不过她还是话音一转：“姚哥儿是个好的，他和夭夭两小无猜，我和夫君都没问题。不过我还得问问夭夭的意思，这婚姻大事，还得讲个你情我愿才是。”
　　姚夫人自是应下。
　　待他们走后，尹氏端起桌上的茶水，猛喝了一大口，冷沁的茶水从口中直凉到心尖。尹氏不胜欢喜，她到现在还尤不相信这是事实。
　　古茂坐在临窗的小凳上，望着外面发呆。桃夭院和榭香院不同，她不爱侍弄花草，所以院子里没什么植物，一到秋季就光秃秃的一片；但现在古茂眼前是开的绚烂的一片秋菊，各种各样的菊花在花坛里竞相开放，或红、或黄，有好些花连她也叫不出名字。她呆呆的望着，思绪却飘远了。
　　心里或有对未来的迷茫，或有对婚姻的想象，或有一丝遗憾。唯独没有被人求娶的愉悦，甚至在内心深处藏有一点不为人知的侥幸，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
　　尹氏来寻古茂，姚溱要娶她的这个消息再一次得到证实。
　　耳边是尹氏滔滔不绝、喜形于色的比划；刘妈妈会心的笑意；还有沁芳和木莲她们叽叽喳喳欢快的说笑声。
　　她勉强掩盖住心里的失落，看着尹氏眉飞色舞地讲述那十里红妆如何气派，心里突然就被触动了，她笑起来：“娘亲，容我想两天吧。”
　　尹氏拍着她的手顿了一下，心中有疑，但也答道：“好，这是大事，是该好好想想。”
　　尹氏拉着她的手，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古茂感觉手上温热一片，原来尹氏哭了。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但面上还是笑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古茂的手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般：“我们夭夭多不容易啊。以前你身子弱，小小的一团，我和你父亲都心疼。请了先生来，先生说要在你的名字里加上个‘茂’字，孩子也和树苗一样，茂茂盛盛的才好。为娘原本还嫌这名字太过粗犷，你会不喜。但更怕你一直这样病恹恹的下去，遂就应下了。”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幸好那先生真是有几分能耐，我们夭夭才能健康平安的长大。”她说着话，慈爱的目光似乎穿梭到了古茂小时候，仿佛也能看到她嫁人之后的美满。
　　刘妈妈在一旁跟着劝道：“夫人总替小姐操心，现在好啦，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疼爱小姐的人啦。”
　　古茂垂下头，眼里也蓄满泪水。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后，古茂独自一人心不在焉的走回桃夭院，在榻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夜里，古茂辗转反侧，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床榻前，驱散一片阴霾。她盯着透过窗柩的月光，心里想的却是今日她听闻姚溱来提亲时，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的不是姚溱，竟然是季之涣。古茂被自己这种荒谬的想法给吓着了，她翻过身，暗骂两句，又拿枕头盖住整个脑袋，拼命催眠自己。
　　但越是想把他从脑海里赶跑，他的一言一行越是清晰，尤其是眼角上挑时，那抹勾人的笑。
　　她猛的把身上的床褥掀开，烦躁的起身，赤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
　　秋季夜半，从地底下渗出的凉气渐渐让古茂胸中的郁火消散不少。她只要一想到季之涣，胸腔里的心脏就不由得加快，一下一下，在清冷的月色中震的人发狂。
　　她扶上灼热的双颊，话本、戏曲里的男欢女爱一时纷纷涌入脑中。那根长期绷紧的界线在这一瞬间，在这个安睡的夜里，空气中飘散着钟爱的栀子幽香的夜里，轰然倒塌。她微微颔首，像每一位虔诚的信徒，在通往爱情的路上接受洗礼。
　　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喜欢季之涣。
　　或许是从第一眼，或许是之后的每一次重逢。
　　手下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变得平稳，古茂放轻呼吸，细细感受周围静谧的美好。月光洒在身上，纯白的单薄中衣笼罩住少女娇小的身躯。
　　手臂舒展，踮起脚尖，忘我的舞蹈。在这一刻，如梦似幻。古茂双眼清亮，目光灼灼，在独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快乐。
　　一宿没睡，第二天起来时古茂精神竟特别好。她看着铜镜里的少女，第一次开始在意自己的长相。
　　因为一夜没睡，眼眶下有淡淡的乌青，但一双眼睛十分明亮，挺翘的鼻子，精巧的樱唇，唯一不足的可能就是她看起来圆圆的，不似别家小姐那般精致，最多算可爱而已。她唉声叹气的耷拉着脑袋，昨夜的欣喜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沁芳端着洗脸水进来，她满脸喜色，听闻姚溱来求娶古茂，竟是比古茂还要高兴。之前她还担心小姐因为名声的事找不到一个好人家。现在好了，姚大人和长公主亲自上门来，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是什么？
　　因此，这两天她干活都比之前有劲儿多了。
　　她进门见古茂低垂着脑袋，还以为她害羞了，便调笑道：“是不是要做新媳妇儿，小姐害羞了？”
　　古茂抬起头，看她一脸喜色，心里反倒添堵。她复又埋下头，怏怏的说：“你高兴个什么劲儿？是不是想到要和昳帛朝夕相处，所以才喜形于色的？”
　　被说中心事的沁芳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放下手中的脸盆，还想嘴硬：“我是真心为小姐高兴，和他有什么关系？”
　　古茂叹了口气，也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也不再逗她：“好了，知道沁芳小姐最好了，咱们快洗漱了去给娘亲回话吧。”
　　磨磨蹭蹭到了榭香院门口，古茂突然就不走了。她探出半个身子往里张望，看到外院的小丫鬟们像平常一样在做洒扫，而里屋里却传来断断续续的说笑声，想必是尹氏刚起来，刘妈妈正给她梳头呢。
　　古茂突然就不想进去了。她悄悄往后挪了两步，笑的有些勉强，似乎在为自己的退缩找借口：“要不、要不我们明天再来？”
　　木莲知道古茂想溜，她惯常是这样的，遇上大事能拖一天算一天。于是她提前拉住古茂的手腕，半推半就的把她往里带：“小姐，左不过是要说的，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等她磨蹭进门的时候，尹氏已经坐到炕上，手里开始绣着小孩儿的鞋了。她见古茂来了，欢喜的让刘妈妈给她拿点心：“这是今早刚送过来的芙蓉糖心酥，我尝过味道很好，想着你肯定爱吃，所以就让小厨房多做了一点，刚念叨你呢，你就来了。”
　　青瓷鱼戏白莲的盘里垒了五块淡紫色的糕点，外头的皮太酥了，一些零沫的渣滓落得满盘都是。
　　古茂拈了一块在手中，食不知味的嚼起来。
　　“怎么样？夭夭，好吃吗？”
　　“还行吧”，她一边吃，一边看尹氏绣鞋，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娘，我想明白了”，她放下手里的糕点，有些不敢看尹氏。
　　果然，听到她这话，尹氏也放下手里的绣花针，满含期待的望着她：“哦？你是怎么想的？”
　　刘妈妈颇有眼色的让丫鬟们都退下，只剩她们几个留在屋里伺候。
　　“我、我不想嫁。”
　　尹氏一愣，慌忙看着古茂：“怎么了？怎么突然不想嫁了？你不是一向喜欢跟姚哥儿在一起玩的吗？”
　　顶着尹氏焦灼的目光，古茂硬着头皮说：“我、我一直把姚溱当哥哥来看。我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玩，可、可不一定要嫁给他啊。”
　　尹氏定定的看了古茂几眼，她知道古茂不是一个胡来的人，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她狐疑的问：“那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古茂一惊，猛的抬头，就见尹氏严肃的看着她，她抓着自己的衣角，不自在地搅弄，闷闷的应了声。
　　“那人是谁？”尹氏逼问道。
　　“他、他，哎呀，娘，您能不能别问了，我还不知道他怎么想呢。”说到自己的心上人，小姑娘难免会害羞。
　　敢情自家女儿还是单相思呢！尹氏扶了扶额，并不打算放过她，女儿家的感情最是来的快，今日喜欢这个，明日欢喜那个，日日都不一样。
　　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古茂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尹氏自是不会放弃。她说话的声音陡然提高了数倍，听上去有些尖锐刺耳：“胡闹！这门亲事可遇不可求，先别说放眼京都姚溱样样都是顶尖的，光是他的身份和咱们家结亲都是我们高攀。况且姚溱我是看着长大的，你们若是在一起了，日后他定不会亏待你的。”
　　“娘，我知道姚溱哥哥会对我很好很好，但不能因为他对我好，我就要嫁给他。如果真嫁给他了，我会不开心的。姚溱哥哥也会不开心的，他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古茂试探着将头靠在尹氏的肩上，一边讨好的揉捏她的手臂。
　　尹氏也是气急了，她突然推开古茂，顾不上自己不太灵活的臃肿身子，喘着气骂道：“胡闹！这婚事岂有你说不同意就不同意的？我昨儿不过是在姚夫人面前替你卖个好，想让这事更加顺其自然，没想到还给你脸了。”
　　在没出嫁之前，尹氏一直跟在尹老太太身边，日日接触的都是经商之道，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不比别人少。有时遇到无赖找上门来，她也会帮着家里说两句。只是嫁给了古政之后，她才学着京都里贵妇人的样子生生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温婉的主母，是以长久以来，古茂都快忘了尹氏以前也是个直率豪爽的性子。
　　“这件事我和你爹爹都已经答应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在院子里待着吧。”
　　许是太久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了，尹氏刚说完话，就感到小腹一阵揪着疼，她扶着软塌慢慢坐下，一声声的叫唤起来。
　　古茂慌了神，见尹氏态度如此坚决，她心里也不好受，至少刚刚她以为娘亲是站在她这面的。
　　此刻见尹氏如此难受，古茂什么也顾不上了，飞快的请大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