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10、十

　　入了夏，天气就一日热过一日，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天上，一波又一波将它的热量洒向大地。京都城里无论男女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欢声笑语充斥街道，轻盈的脚步如同翩翩起舞的蝶儿。
　　半月余后，古茂的身体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除了比之前更圆润几分，此外就再也看不出什么。
　　清晨，古茂被人从被窝里拉起来，两个小丫鬟比她还紧张，繁复的宫装在她身上来回比划，屋子里简直乱成了一团。
　　因上次病倒，是以进宫就安排在了今日。这还是古茂第一次单独进宫，以前都有尹氏陪着，她不过跟着转转，一应应酬都有尹氏打理。如今她受召进宫，心里也没底。
　　这时外面还雾沉沉的，只天边尽头一点熹微的光亮。晨起的雾气罩在身上有点冷，盛装出席的古茂不由得环抱住两臂，打了个寒颤。
　　两个丫鬟一直盯着古茂看，其中又要数沁芳看得最仔细。
　　只见古茂的头发高高盘起，留下两缕点缀在耳畔，青眉微弯，眉间艳丽的桃花钿，更衬的一双秀目灵气十足，红润的唇瓣只简单的晕上点点朱砂。
　　不似参加宴会时那般随意，古茂今日换上一件浅粉提花绸镶珠绣绦宮裙，长裙没住脚踝，裙摆下坠着一层新染色的娇艳玉兰色衬布。衣袖只到肘窝，像开出的喇叭花。做衣服用的布料都很轻浅，走起路来能隐隐见那如雪肌肤。
　　古荷也盛装打扮，墨玉搀着她，端的是步步生莲。
　　古茂刚走到府门前，就见一辆漆黑的马车稳稳当当停在门口，马车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古茂小跑过去，又惊又喜：“姚溱哥哥是专门在这等我吗？”
　　“昨儿接到尹夫人的信，得知夭夭今日进宫，想着宫里的马车你可能坐不惯，就想着来接你去，也免得误了时辰。”
　　他见古茂穿的单薄，微不可见地皱皱眉，转身将马车上自己的长衫拿来给古茂披上。
　　进宫的路上向来没什么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早上。马蹄哒哒的打在青石板上，声音可以传的很远。
　　到了宫门口，太监已经在门口候着，古茂被引着下车。正准备往里走，就见另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他们旁边。
　　古茂好奇的驻足观望，想瞧瞧到底是谁。
　　姚溱好笑的拉住她，低声说：“别急。”
　　轻风吹起了车帷一角，古茂瞧见里面端坐的女子，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顾盼间，巧笑倩兮。
　　原来是京都贵女晋凝舟。
　　瞧清了是谁，古茂撇撇嘴，嘟囔一句：“她怎么也来了？”姚溱低头笑笑，不置可否。
　　四人相互见礼后，小太监就引着他们往宫里走。
　　红墙飞檐，青树翠瓦，富丽堂皇的足以晃花人眼，隔几步就是雕栏画亭，潺潺的水流叮咚作响，枝叶繁茂，花儿怒放，处处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息。
　　不过古茂还是觉得压抑，这样夸张的富丽堂皇，不知建立在多少人的鲜血上。这样想来，她不由觉得吹在身上的风也凉了几分。
　　古荷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这是她头一次进宫，一路上连头也不敢抬，只低着头一味往前走。
　　姚溱今日是借着看望太后之名才入的宫来，若是平日里他也不能无诏进宫。眼看倩妃娘娘的宫殿就在眼前，姚溱不放心的再三叮嘱古茂，才换另一条道，往太后宫殿的方向去了。
　　到了长乐宫外，小太监就退下了，换成曼妙的宫娥领着她们进去。古茂低着头，似乎是一心一意的在走路，可实际上她两只眼睛正四处乱瞟。
　　长乐之名，是当年“长乐宫连上苑春，玉楼金殿艳新歌”浮华盛况的表现。
　　宫里奢华至极，处处堆砌着金砖碧瓦、琉璃高墙，就连引路的宫娥头上也带着价格不菲的金簪。
　　终于来到正殿，只见里面已经站满了女眷，但不像那天在伊霜亭那样说说笑笑，大家都垂首站着，默不作声。倩妃娘娘一如既往慵懒地斜靠在主位上，一手艳丽的长指甲缓缓摩挲着光滑的舍利子，眼神飘忽，对着窗户外的花儿。
　　三人一起进来，恭敬的行礼。
　　“见过倩妃娘娘。”
　　“起来吧。”倩妃声音懒懒的，再没有当时那热烈欢愉的兴致。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本宫就长话短说。”她眼神凌厉的扫过下面一圈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官家女子，“自那日宴会过后，三殿下就发现自己的玉佩掉了，那玉佩可是个稀罕物，是他与三皇子妃的定情信物。若是你们其中有人见过或者拾到，请立即交还给本宫。”
　　话音刚落，下面就小声的说开了。三皇子的才情人品都是按照储君来培养的，京都里不少贵女都梦想着能嫁入皇家，嫁给三皇子，就算不能做正妃，做个侧妃也是好的。
　　“私藏皇家之物可是重罪，不管家里是否封侯拜相，这事都不可能轻易算了。还请各位小姐夫人能审时度势，尽快了结此案。若是一直找不到，估计此事会移交刑部查办。到时闹得满城皆知，想必各位脸上都不好看。”
　　倩妃一边说着，宫女们一边将画有三皇子玉佩图像的画纸分发到各位贵女手里。
　　“若是谁有玉佩的消息，本宫也重重有赏。”
　　围成一圈的贵女们都好奇的讨论着到底是谁捡了三皇子的玉佩，这件事相当于在她们平静无聊的生活中加了一点兴奋剂。
　　大家都在紧锣密鼓的讨论，古荷拽拽古茂的袖子，在她耳边小声说：“三妹，这事来的蹊跷，咱们看戏就成，千万不能搅进局里。”
　　古茂点点头，心里暗暗想着“若是玉佩就这么丢了还好，要是在哪位小姐那儿找到，那可就说不清了。”
　　正当讨论如火如荼的进行时，太监的高呼声掐断了所有人的思路：“沐承公主到。”
　　古茂缩缩脖子，她正庆幸今日沐承没来，没想到还没高兴一会儿，沐承就来了。
　　沐承刚一进殿，向倩妃行过礼后，首当其冲叫住古茂，看样子是有备而来：“此事古三小姐难道没有话说吗？”霎时，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古茂身上。
　　古茂心里暗叫倒霉，却还是得体的走出人群，不卑不亢的回道：“公主何意？臣女不明白，还望公主明示。”
　　“哼”沐承像是抓住她的把柄似的，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看来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那本公主且问问你，那日宴会下午，所有人都在，独独不见你的踪影，你敢不敢说出自己当时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她刚说完，古茂就听见自己身后有两个贵女小声附和：“对啊，那天下午咱们都在，就是没见古三小姐，当时我还想向她请教几个问题来着，硬是没找着人。”
　　“就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了???”
　　“你到底敢不敢说？”沐承咄咄逼人，那架势好像古茂不说出什么来，她就不罢休。
　　倩妃听着她们的对话，脸色难看起来。古荷捏紧了手中的手帕，心里替古茂着急。
　　“有何不敢？”事到临头，古茂不避不闪的迎上沐承的目光，话说的斩钉截铁：“臣女一向行的端坐的直，是我做过的事我一定会承认，若我没做过，别人也别想轻易冤枉了我。”
　　当即，古茂就把那日自己在凉亭里睡觉，碰见季之涣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其中当然省略了一些细节。
　　听见古茂说遇见季之涣，沐承脸一黑就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倩妃打断：“好了，沐承，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既然古三小姐嫌疑最大，那本宫现在就把质子请过来，两人当堂对峙，便能知道古三小姐是否说谎。”
　　古茂向倩妃服了服身，表示谢意。沐承冷笑一声，随意寻了个椅子坐下等。就在请季之涣来的空隙，沐承的大丫鬟雨薇带人押着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走进来。
　　押着他的人还未有所动作，小太监就吓得坐在地上，浑身打颤，脸色惨白。沐承长眉一挑，得意的看了古茂一眼，然后换了个姿势继续坐着看戏。
　　雨薇上前来，对着倩妃行了礼：“娘娘，奴婢有话要说。”
　　倩妃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地上的小太监：“有什么话就说吧。”
　　“奴婢手里拿到了证据。”
　　“哦？呈上来看看。”
　　青烟从雨薇手里接过一节浅绿色的料子，料子看起来像是做衣裳用的，摸在手里感觉应该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好面料。
　　古茂也看过去，她的眼神明显一缩。这节绸缎分明和她那天穿的很像。她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件衣服是她刚从江都带回来的，因为参加皇家宴会，既不能太过隆重压了皇室的风采，亦不能太过敷衍遭人口舌，所以在一众贵女们花枝招展、艳压群芳时，古茂一袭水绿色长裙，清水芙蓉般素雅，很难不让人注意。
　　倩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凭什么说是证据？”
　　“嘭”的一声，那小太监猝不及防挨了雨薇一脚，腿一软根本连坐都坐不住，歪在一边，哆嗦着说：“这、这是挂在玉佩旁的树枝上的，是小的在洒扫园子时无意中捡到的。”
　　“那为何现在才拿出来？说！你到底是何居心？”倩妃突然提高了音量，厉声问道。
　　皇子的贴身玉佩丢了，这几日她的处境也不算好。皇后借题发挥，皇上也旁敲侧击说她办事不力。她低伏做小、忍气吞声这么久，自然迫切的希望找到背后弄虚作假之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娘娘饶命啊，娘娘”他一边拜，一边喊冤，“奴才，奴才一时财迷心窍，看出这玉佩价值不菲，就想着有机会拿到外面去当，外面的老板一见不敢收，奴才又给拿回来了。后来三殿下玉佩丢失的消息传开，奴才害怕给奴才治罪，就将玉佩给藏了起来。
　　但奴才多了个心眼，之后重新回到园子里仔细找了找，发现在玉佩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一块布料，想必是当时那个拿玉佩的人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衣裳留在那儿的。于是奴才就把它留下来，想着日后若是被发现，奴才还有证据证明自己。今日听说娘娘在这儿寻玉佩，奴才就想来看看，没想到一来就被这位姐姐给抓住了。”
　　小太监一边说一边哭得涕泗横流。
　　雨薇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回娘娘，奴婢看他在殿外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什么，就想着把他叫进来问一问，结果他看见奴婢就跑，奴婢心中生疑，就叫人将他拦下，一问没想到竟问出了玉佩的事情。”
　　“玉佩现在在哪儿？”倩妃有些不耐烦的问道，她可没有兴趣听这些丫鬟，奴才之间的废话。
　　“在奴才房间里藏着，娘娘，您带人去奴才房间，在床板下面有个小暗格，暗格最下面的夹层里就装着玉佩。”
　　两个侍卫在倩妃的示意下很快就将玉佩给找出来了。
　　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有了着落，倩妃把玩着玉佩，心里掂量着该怎么交差。
　　“本宫记得当日古三小姐一身水绿色长裙及地，美的如天外飞仙，给本宫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沐承酸酸的说。
　　当时古茂周身清冷气息，淡绿色正好将她的气质衬托到极致，确实引了不少贵女眼红。
　　“这节料子跟古三小姐当日那身衣裳真像。”又有人在旁边小声说道。
　　看到那节衣料后，古茂心里就有些慌。因为当日回府后，沁芳发现她衣服下摆有一处手掌大小的破洞，可能是从假山上下来时不小心划烂了。沁芳可惜了一阵，古茂还安慰她，主仆都认为是小事一件，就没多想。
　　可现在众目睽睽下，就算古茂心里很害怕，表面上也不能露了怯，她走上前一步，不顾殿里人看戏的眼光，大大方方的承认：“这节料子应该是臣女衣服上的”。
　　此言一出，大殿上一片哗然，连倩妃看古茂的目光都有些异样了。
　　“但臣女确实没拿三殿下的玉佩，还请娘娘明察。”她在殿中间跪下，腰背挺的笔直。
　　“啪、啪、啪”，单调的拍掌声伴着夸张的哈欠声从大殿外传来，一人半敞着衣襟，拖着草屐，逆着光，懒懒散散的从外面走进来。
　　大殿里的人似乎都被他这不修边幅的做派给震住了，一时间安静的只有草屐拖在地上的“哒、哒”声。
　　倩妃微不可察的皱皱眉，呵斥的话到嘴边又给咽回去了，半有成就感半是可惜的摇摇头。
　　“本殿下知道是怎么回事？”季之涣斜瞥了眼古茂挺直的背影，嘴角挂着吊儿郎当又不可一世的笑。“那天下午，古三小姐一直和本殿下在一起，哪有时间去拿三皇子的玉佩？”
　　这下，不光古茂猛地转过头看向他，大殿上所有人都看向他。
　　沐承刚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听到这话，脸顿时垮了下来。
　　谁不知道她沐承今年十六未嫁，满心满眼就等着季之涣娶她。眼看季之涣就快撑到及冠，等他回到北狄，两国为了维护和平，联姻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到时她就能名正言顺的成为他的王妃，然后夫唱妇随，传唱为两国佳话。
　　可为何现在季之涣要站出来维护古茂？
　　站在一旁的古茂手心手背都捏出了汗，平时不中听的玩笑在此刻无异于是救命稻草。
　　季之涣笑看着大殿里神色各异的众人，眼神扫过晋凝舟时微微顿了顿：“晋小姐也能作证不是吗？”
　　向来高山之岭的晋凝舟明显一愣，不过短暂的错愕后，她端起笑，十分自然的顺着季之涣的话说：“不错，臣女也能作证，当日下午殿下确实和古三小姐在一起。”
　　作为当朝首辅的女儿，晋凝舟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很争气，一步也未行差踏错，小小年纪便搅得京都男子为她俯首称臣，府里府外大大小小的事件也处理的井井有条，赢得内外一片好评，因此晋家的门槛从她还未及笄时就被踏破了。
　　连晋凝舟都开始帮古茂说话，沐承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冷哼一声，依然高昂着头，像不肯落败的孔雀，卯足了劲儿往外走，但到底少了几分底气，从背影上看未免有些可笑。
　　沐承一走，大殿里的气氛顿时活泛起来，像臌胀的气球突然间放了气，大家感觉连动作都轻快不少。
　　“来人！”倩妃当机立断：“将这个奴才拉出去杖毙！”
　　大殿里夫人小姐齐齐惊呼出声，倩妃冷眼扫过，不顾她们煞白的脸色，口吻淡淡：“如此小事，惊扰了各位夫人、小姐可就是本宫的过错了。但这是本宫的规矩，谁要是违反，下场只会比这更惨。”
　　她颇有些疲乏的揉揉眉心：“罢了，既然找到了玉佩，此事就此作罢，以后要是谁再提起，可别怪本宫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