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苏昔

8、第八章

　　这厢宴会依然进行着，瑾瑜吃桃也吃了个饱。
　　秀气地打了个嗝儿，瑾瑜道：“不是说有歌舞，怎地还不来，我都已经困了。”
　　落英手里捏着一个色很透的盏，浅浅笑了一下。把蟠桃当饭吃，可不得困了。

　　大约宴已过半，有些疲乏，是到了上歌舞助兴的时候了。报幕的仙官细着嗓子，高高地扬出声音：“由鸾凤一族亦瑶公主为众献上一支，清世引凤舞。”

　　此话一出，落英捏着杯盏的手顿了顿，正殿也响起了嗡嗡的讨论声。

　　“清世引凤舞？不是早已经失传了么，竟还有人会跳？”
　　“许是鸾凤公主复原了吧！若真是如此，可是一桩美谈。今日怕是有眼福了。”
　　有仙龄不高的小仙却问：“清世引凤舞，这是何舞？怎地从未听过？”

　　有那性子宽厚又乐教的老仙便开始给小仙解释起来。
　　“说到清世引凤舞啊，那可要追溯到上古了。传言此舞乃是大典庆贺之舞。领舞者须得是神元纯净的少女，舞起时，天降灵雨，霞光不绝，万鸟齐鸣，乃是真正的盛世清平之兆，故叫做，清世引凤舞。”

　　小仙听得连连惊叹。

　　瑾瑜听闻这等稀罕事，顿时不困了，“妹妹，那仙家说得是真的吗？”遇到自己不懂的事情，她已经开始下意识地问落英了，总觉得她无所不知。

　　落英眼眸垂了垂，声音倒是没什么起伏：“清世引凤舞并非大典庆贺之舞，而是向盘古大神祈求七彩霞光、灵雨赐福、神像降临、乃至清平盛世的祭祀祈福舞。”

　　瑾瑜眼珠子瞪圆了，“竟是如此？”
　　落英倒是沉思了一会儿，问：“你竟连清世引凤舞都不知？”
　　瑾瑜面有羞赧之色，“我不爱读书，也怠于修炼，不知道这些应该还算正常吧。”

　　落英却看她，神色十分认真，“不，别人不知道正常，但你不知道，就不正常。因为，清世引凤舞，起源于神凤一族，是神凤一族的祭祀族舞。你身为凤族族长之女，怎能不知神凤的祭祀族舞呢？”

　　瑾瑜倒着实惊了一惊，清世引凤舞竟然是神凤的祭祀族舞，怪不得落英说她应该知道，身为神凤的传承血脉，她却连自家老祖宗的祭祀族舞也不知道，委实说不过去。
　　可是，“妹妹，我是真不知道啊，我……”
　　她又羞又急，下意识地想为自己辩解，却又觉得无甚可说，一时便吞吐起来，俏脸涨得通红。

　　“莫慌。我并非怪你，只是惊异罢了。”落英笑了一下，又恢复了轻松自然的模样。
　　瑾瑜朝四周看看，改传音说：“天族自创天庭之后，就似乎有意抹去神凤存在的痕迹。现在新出世的小仙，有些没见识的，别说清世引凤舞了，就连神凤的名头也不曾听过。”

　　落英这下是真笑了，斜斜地勾起嘴角，道：“哦，那岂不是说，要是再过个万把年，就再无人知晓神凤了？”

　　瑾瑜哀戚地点点头，“或许真会如此吧，可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凤族不过是神凤的传承血脉，却也被打压了那么长时间，也就是神君出现的这几百年才好了一些，现在天族势大，我们能维持如今的局面就已然不错了。”

　　许久没听到回声，瑾瑜侧头，“妹妹？”
　　落英面上无甚表情，只道：“你说得对，这些本也不是我们能操心的，看舞吧。”

　　可瑾瑜却知道，妹妹惯常是笑着的，气质最是灵动不过。现在这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中定然是有些在意了。可她又不知如何宽解，最终只讷讷点了点头。

　　舞当然好看。仙娥抱琴盘旋，鼓点乐声时而急，时而缓，当伴乐来至最高点时，仙娥齐聚，后像莲瓣一样张开，露出一着金色舞衣的少女，像莲中艳艳的蕊。
　　少女曼曼起舞，抱琴的仙娥也渐渐沦为陪衬。鼓点急促起来，她踩着鼓点，盘旋着，似要飞天而去。

　　正殿皆是连连惊叹的声音，连瑾瑜都说：“这便是清世引凤舞吗，果然曼妙。”

　　落英却凝目说：“非也，这并非真正的清世引凤舞。”

　　落英执盏，面色平静，然而心却有不虞。仿佛众人误会这样的舞是真正的清世引凤舞是一件叫她难以忍耐的事。
　　落英从不忍耐。她随心而动，在瑾瑜惊异的目光中，飞跃而出，来到正殿中央。

　　殿上响起了仙家惊异的吸气声。此女莫不是上来捣乱的？可是天家盛宴，天帝与神君当前，何人敢上前捣乱？
　　再仔细一瞧，面色平静下来，哦，原是上来给鸾凤公主伴舞的。见她一举一动皆应和鸾凤公主的舞姿，并未喧宾夺主，反而有相得益彰的美感。
　　于是众仙便自然地以为，这是节目的一环，不再惊异，改为赞叹起来。

　　此女甚美，虽婉转纷飞之间看不清容貌，却让人觉得身姿飘逸，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①。虽是伴舞，却不知不觉吸引人的注意。

　　眼下若说心中最复杂的，便是鸾凤公主亦瑶了。她为这支舞已经精心编排了百日，更不用说之前研究复原所费的功夫。今日本是她大放异彩之时，却不想冒出来一个不识数的捣乱之辈。

　　是的，在亦瑶看来，这此人当然是上来捣乱的。清世引凤舞只有一人主舞，现在却来了一个容貌身段皆不输给她的人上前伴舞，这不是捣乱是什么。她的荣光与关注皆会被此女分走，然而舞已来到关键时分，不容分心，更不容打断，亦瑶只得忍耐下来，打算过后再与此女清算。
　　可是越往下跳，就愈发感觉不对劲。似乎冥冥之中，此女在引导她，像是要越过她，掌控这场舞的节奏。

　　何其荒谬！她身为鸾凤公主，从小习舞，舞姿倾城，现竟然有一不知名头的小仙跳上前来，不仅打乱了她的节奏，竟还妄图引导她！此人当真是不知尊卑避讳吗？可任凭她再怎么气恼，身体却还是像不受控制一般变幻了舞姿。

　　观看的仙家沉浸在舞中，倒未察觉出什么变化，只觉得这舞越发空灵飘逸。只有参与这场舞的仙娥、乐师们感觉到了不同。
　　这，怎么好像不似之前排演的那般……好在能在这种大宴中表演的人，皆是经验丰富，见主舞与副舞变了舞姿，乐声也随之调整。

　　接下来这场舞似乎陷入一种奇妙的节奏。观舞的仙家似乎不知不觉沉浸到这场舞中，原先他们是局外人，现在，他们的呼吸竟然和着乐声，朝夕起伏。

　　沉静在舞中的仙家并未发现，天边飞来无数灵鸟盘旋在正殿上空，跟随着乐声的节奏啼鸣飞舞。
　　一舞毕，乐声熄，灵鸟竟然盘旋不去。

　　众仙抬头仰望上空，见霞光大绽，百鸟齐鸣，乃是一片祥瑞奇景。

　　“这就是清世引凤舞吗，果然能引动天地异象，妙哉，妙哉啊！”

　　有性情洒脱的老仙就着这未散去的奇景，将杯中的琼浆美酒一饮而尽，很快面上便绽上一抹醉红。
　　正殿中赞叹声不绝于耳，待到百鸟散尽，这股骚动才渐渐平息。

　　仙娥尽退，留下鸾凤公主与落英上前向天帝行礼。

　　鸾凤公主道：“清世引凤舞失传已久，亦瑶潜心研究了百年，才勉强排出这样一支舞，将将能入眼，在陛下跟前献丑了。”

　　鸾凤早就归属于天族，此番一舞，引动天地异象，已是给天族大大涨了脸面。故而天帝对着亦瑶很是和蔼。

　　“亦瑶谦虚了，能引动天地异象的舞可不多见，况且，霞光万丈，百鸟齐鸣，是大大的祥瑞之兆。看来亦瑶此番当真是复原出了真正的清世引凤舞。”

　　亦瑶敛眸做谦虚状，心中却微微一动。有种古怪而荒谬的猜测在脑中徘徊不去。她总觉得，今日的异象，跟那不知名的红衣女仙有关，是她引导自己，完成了一支真正的清世引凤舞。

　　可若真是这般，岂不是说此女将自己比了下去？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清世引凤舞？这怎么可能！她更宁愿相信，无论有没有这个捣乱的女仙，她的舞蹈都会引来此般祥瑞之景。

　　天帝复又看向落英。他对落英有印象，不光是先前天宫之外，他见过落英一面，更是因为，此女灵体纯粹，实乃罕见。

　　天帝道：“若本君记得不错，你是叫落英，是岐山仙尊今年刚接回来的女儿？你的舞跳得好，虽是伴舞，姿态却丝毫不输给亦瑶。”顿了顿，奇道：“难道说，仙子也研究过怎么复原清世引凤舞？”

　　落英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清亮道：“回陛下，正是如此。清世引凤舞是神凤的传承之舞，落英身为神凤的传承血脉，自是应当发扬先祖遗留。”
　　复又直起身，微微笑了笑，“总不好清世引凤的名声尤在，却让人忘了此舞是起源于神凤，末了再人云亦云一番，此舞倒安在了他族的名头上，那可就不好了。混淆了正统，想必天族也是不乐见的，陛下您说是不是？”

　　此话一出，大殿着实是静了一静。原先那些说笑着推杯换盏的仙家，也捏着杯子，惊疑不动，目光在天帝、神君、以及落英的身上来回打转。

　　鸾凤公主的脸色更是豁然变了。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什么“倒安在了他族名头上”，这是在内涵谁？指责她鸾凤想鸠占鹊巢？
　　这般隐秘的心思，便是内心独处也不敢承认的，乍然被揭破，倒叫鸾凤公主恼中升起恨来。

　　岐山一开始见落英飞上台就眼皮狂跳起来，哪怕她仅是伴舞，并未捣乱，他的心神也难以安定。依照他的经验，落英所过之处，就难有平和安稳的时候，总会发生一些事端。

　　这倒不是说落英爱惹麻烦，而是，她的思维与行事风格好似与常人不同，难以用常理琢磨。
　　常人十分在意的东西，譬如父母亲人，过往经历，她皆不在意；常人所畏惧的事物，强势如神君，位高如天帝，她也皆不惧；偏偏，旁人不放在心上的东西，一些莫须有的名头、事关名誉与种族的事情，她却执拗得很。

　　原先见这一支舞安稳跳完了，岐山还当她改了性子，想着终于能稍稍松口气了。只要她不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此番就能安稳过去。至于上台跳个舞，那丁点儿也不叫事。神君当前，旁人还敢说什么不成？
　　可结果倒好，安稳不过小半时辰，她就现了原型。
　　在天帝跟前能说那种话吗？这不是明晃晃地在内涵天族掩盖神凤痕迹？

　　岐山苦着老脸，起身向天帝请罪道：“望陛下赎罪。小女之前养在他族，无拘无束惯了，接回来后我亦不曾管教她，才养成了她如今这般言行无忌的性子。”

　　天帝起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听了这话，却哈哈大笑起来：“仙尊谨慎了，落英仙子洒然率真，本君又如何会怪罪她。”

　　又道：“若不是落英仙子提醒，本君倒还真忘了此舞是起源于神凤。”他看向缪远，像是好奇般问：“神君觉得今日这舞如何？可是真正的清世引凤舞？”

　　既然清世引凤舞是出自神凤一族，那么殿中最有资格去评判的，莫过于缪远神君了。
　　他不就是一尊货真价值的神凤吗。

　　缪远神君的名头众仙家当然都听过。那日天门外，已有一部分仙家见识到了神君的威严风采，但亦有一部分仙家不曾见过，此番见天帝问起，便不由得朝神君看去。却见一团迷蒙云雾，神君高座上首，竟是看不清面容。

　　仙家惊异了一瞬，又很快了然。怕是神君以仙法隐去面容，修为低于他的人皆不能看破这层隐于面前的屏障。
　　不由得感叹，当真是神格威严，不容窥视。

　　缪远似乎隐晦地看了落英一眼，又平静地收回，面向天帝，四平八稳地开口，声音凛凛如松泉，“确然是真正的清世引凤舞。”

　　神君此话一出，便是为这事定了基调。此后外界皆会记得今日大宴之上，鸾凤公主与落英仙子成功复原了清世引凤舞。
　　当然，亦有一则消息会被仙家铭记，原来清世引凤舞是起源于神凤。这个古老而久违的种族会因为神君的定论而重新被世人提起。

　　垂手立于台下的鸾凤公主心中既觉得欣喜，又觉得遗憾。
　　欣喜的是，成功复原清世引凤舞的名头，会让她闻名三界；又遗憾的是，这般荣光，却偏偏会被另一人分去一半。

　　若是之前还有侥幸，落英只是伴舞，这般荣誉想来不会被她分去。可随后天帝夸赞，她又提出此舞起源，再加上神君背书，此番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她去了。

　　大殿热闹了一会儿，天帝像是兴起，又忽而问了一句：“那神君觉得，鸾凤公主与落英仙子的舞姿，谁更胜一筹？”

　　众仙的笑谈声像是被骤然掐断。有老仙在私底下捏汗，今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生热闹。天帝这问题，岂不是将神君架于火上炙烤？

　　神君的声音当真是比某些人的脑袋还稳固，只听他淡淡道：“落英习舞年岁不多，尚且稚嫩，自是比不过鸾凤公主的。”

　　众仙连连点头。此话明着上是夸奖了鸾凤公主，可又暗指道，落英仙子习舞年岁不多，那要是多了，岂不是就超过鸾凤公主了？
　　神君不愧是活了那般年岁的远古神祇，说话当真是滴水不漏。

　　这大殿绝大多数人都对此言满意。却有一人，很不满意，便是落英。

　　听了缪远说她比不过什么不知名头的鸾鸟，落英美目微眯，竟是直直地朝缪远的方向刺了过去。可惜神君端的乃是四平八稳的上神姿态，对她烧了火般的目光视若不见。

　　冷哼一声，落英别过头去，竟是赌气不再看他了。

　　【注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自曹植《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