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苍境》羽杀三千

26、妖

　　白色的雾霭，或轻抚过侧脸，或缭绕在双眼，迷蒙一片，如镜花水月，过眼即成云烟。好累，好累……周围的混沌好像把我的意识也一起搅浑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得，可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没有纷扰，没有选择，没有过去，如果……如果能就这样睡下去……

　　手指的疼痛让缓缓闭上的眼睛猛然睁大，钻心的刺痛仿佛要刺穿我的手，疼得无以复加。抬起手臂，却看到满手的血，源源不断地顺着手臂流淌而下，恐惧从身躯中快速地扩散发酵，连叫喊的念头都来不及产生。抬起另一只手想擦掉那些血，可手抬起时才发现，我的双手已然都布满了鲜血，暗红色的蔷薇在肌肤上猖獗生长，每到一处便是刺骨的疼。

　　一瞬间，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了，好疼好疼……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扭曲，白色被遍布的红色取代。隐约间，我看到一张沾染着血迹宛如野兽的脸，深黑色的眼眸深邃得只剩黑色与冰冷，眉心的一朵红艳花朵诡谲绽放，宛如从阿鼻地狱而来的魔，她挥舞着手中的利刃，无情的杀戮，无尽的恐惧。一时之间，眼前只剩下那张怎么也不可能忘记的脸，还有那个字，妖！妖！妖！妖……

　　“不！”

　　撕扯着嗓子叫喊，双手在空气中乱舞，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瑶大夫，瑶大夫，你醒醒，醒醒……”

　　是谁在叫我？禁不住吸引，头微微侧向声源处，双眼似乎挣脱了桎梏，缓缓睁开，映在眼帘下的是张有些熟悉的脸。

　　“红……姑？”

　　一听到我叫出名字对方面露喜色。

　　“瑶大夫你醒了！我去叫公子！”

　　忙不迭准备离开的人在跨出一步后被身后的阻力拦住了去向，她回过头看到我拉住了她的衣角，有些不解，但见我随即惨白了的脸，忙转身。

　　“瑶大夫你怎么了？”

　　“林校尉他们呢？他们……咳咳咳……咳……”

　　身体的虚弱让我来不及把话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在摇晃间，某些场景顷刻冲入脑中，血腥恐怖的感觉如灭顶般浇灌而下。

　　“血……血……我……杀……”

　　一把沾满血的刀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刚醒时戛然而止的记忆在这一刻慢慢开始运作，所有一切都回来了。

　　“不……不可能……不……”

　　猛然甩掉红姑的手，迅速从床上坐起，双手捂着脸，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愣愣地放下手，眼前似乎又是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再看向周围，红色，全部是红色，红……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声充斥着整个营帐，害怕地将身边可以够得到的东西全部扔到离我最远的地方，整个人蜷缩在角落。

　　“走开！走开！不要靠近我！走开！”

　　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本来还有些昏暗的地方一下子被涌进的阳光照亮了，怔忡地看着从门口进来的人，一个，两个，三个……血……全部是血……那些人的脸上流淌着红色的血痕……他们在说……妖……你是妖……还我命来……妖……

　　“别过来……别过来……”

　　轻声嗫嚅着，眼睛一直看着他们，最前面的那个人快步朝我的方向走来。惊惧，恐慌，勒住了我的脖子，呼吸都好困难……那个人过来了，他的手伸过来了，他……

　　“啊啊啊啊啊……走开！走开！别过来！我不是妖！不是！”

　　轰然拍掉他的手，一把推开他，迅速往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只能乱挥手臂，以此来保护自己。

　　“水瑶，水瑶，水瑶……”

　　谁在叫我？是谁？原本浑浊不清的眼睛似乎渐渐清澈了，可是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剧烈了，拼命挣开抓着我的手，仿佛那是毒蝎猛兽般。

　　“走开！走开！我没杀人！没有！没有！”

　　使劲拍打对方，甚至手脚并用，大概是怕我伤害到自己，对方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很快就被我挣脱了。以为终于脱离了，可在下一刻，一双手禁锢了我的手臂，这一次，再无挣脱的可能……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求求你们……”

　　绝望浸透了双眸，惊慌失措的我全身颤抖，眼中只剩下那两张血迹斑斑的脸。他们在怨恨，是我杀了他们……

　　“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杀了他们……”

　　啪！一声响亮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空气似乎都静止了，我捂着自己的左脸，愣愣地看着那个打我的人，神智却在此刻清醒无比。

　　“楼……楼玉？”

　　楼玉站在我面前，脸上虽然一派平静之色，可总感觉到他全身都散发着一股令我不安的气息，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清醒了？”

　　他垂眸看着我，墨色眼瞳看不清情绪，我记得……我最后看到的人是他，他一定都看到了吧，看到我杀人的模样……手紧紧捂住嘴，仰起的角度让泪水顺着两侧淌下，模糊的视线中，有双手抹去了我的泪水，楼玉屈膝与我平视。

　　“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手一颤，犹豫间，缓缓伸向他，抓住了他的臂膀。

　　“你都看见了对不对？看见我杀人了对不对？”

　　没有任何犹疑的，他轻拍了一下我的手，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那些只是你的恶梦，不是真的。”

　　“可是我明明记得……”

　　“你受了惊，会做这种梦也是正常的，不信你可以问问红姑，她当时也在场，她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随着他一起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红姑，她是跟着楼玉一起来的，她应该也看到了，是的，她肯定知道真相。

　　“奴婢跟着公子赶到时，瑶大夫你因为受了太大的惊吓昏过去了，那些歹人是公子带着人制服的。”

　　红姑的态度恭谨而认真，没有半分说谎的痕迹，我静静低下头，忽然有股想笑的冲动。红姑跟着楼玉多少年我是不知道，我唯一清楚的是，这个看似卑微只做分内事的红姑可以毫不费力三言两语便把那些个难缠的楼家老头子打发走，只要是她主子的意思，她可以完美地骗过所有人……可是，有时候谎言胜过真实，既然他说这是恶梦，那就是了吧，其实我不也是如此希望着吗……

　　天空，很蓝，仰起的角度是被风追赶的云彩，悠悠浅浅地飘荡，无论飘向何处都不需要忧愁。似乎在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看着天空，那时的心境，今日的状况，成了两条遥遥相望的平行线，再也无法交集。

　　“瑶大夫，该喝药了。”

　　温顺地一口一口吞下红姑递至唇边的药，喝到一半时，停顿了一下，木然直视前方的视线移开，继续喝药。那人坐到我身边的时候，红姑犹豫了一下，还是遵照他的意思把手中的碗交给了他，静静走开了。

　　喂着手中的药，他没有开口说话，忽视我的沉默，忽视我的漠然，甚至忽视我微弱的抗拒。流入口中的药从舌尖开始蔓延出苦涩，以为已经麻木的味蕾还是不可避免地颤抖，那种厌恶感充斥着全身。

　　“明天，楼玉会带你走，将……你爹让他带你回庐陵，你娘想见你。”

　　庐……陵……

　　安稳跳动的心脏突然被猛得一击，狂烈跳动，那一夜被死亡紧紧扣住呼吸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难以脱离的桎梏，疯狂的杀意，纷沓而至。

　　猛然起身，伴随着大幅度动作的是刺耳的破碎声，温热的液体洒在我的手上，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不回去，不回去！你让他走！让他走！”

　　拉着楼少君的衣襟，握紧的拳头隐隐颤抖，眼中伪装的凌厉无可救药地被恐惧包围。

　　“那个女人是疯子！疯子！你懂不懂！她会杀了我！杀了我！”

　　“水瑶，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你们要让我回到那个地方！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你们却要送我回去，不可能！我不会回去！绝对不会回去！”

　　“那是你的家，没有人会害你。”

　　楼少君抓住我的手，我冷笑着抽回，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

　　“我说过我是水瑶，不是端木苑！和那个将军府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

　　“不管你叫水瑶还是端木苑，他们始终都是你的爹娘，你……”

　　“不是不是不是！他们不是！不是！”

　　拼命摇头否认，我知道不管我如何解释他们都不会相信，可是我真的不能回去，那个女人说过，我和她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她会杀了我，一定会……不行！我不能回去！我要离开这里！不能让他们找到我！对！离开这里！

　　后退的步伐一经离开的念头转瞬停止，那一瞬间，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停重复，张牙舞爪地驱赶所有的理智，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要离开这里……

　　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穿过树林来到那个断崖，唯一清晰的是刮过耳边鼓鼓作响的风声，刺得耳膜生疼。脚下的步伐如同入了魔，生出的节奏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听不见身后的追赶声，听不见身后的叫喊声，也许，那个时候，我真的已经入了魔……

　　路，断了，愣愣看着眼前的断崖，某一刻清醒过来的神志在下一刻又陷入了糊涂之中，我……要去哪？

　　“水瑶……”

　　谁在叫我？低头看着无尽的崖底，那里，还有半空生出的薄薄浅雾，随风摇曳，让人艳羡的悠然。

　　“水瑶！”

　　好吵！谁在叫我？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一群人，映入眼底的人似乎是记得的，可是，为什么不记得名字呢？为什么呢？

　　“水瑶，你不要动！站在那里不要动！”

　　那个人说话间有些紧张，明明长得很好看，可是脸却很僵硬，总给人冷冷的感觉，很熟悉，是谁呢？努力地回忆那个人的名字，但注意力很快被他身边那个男人夺去了，那一头的白发让疼痛从心底一点一点扩散，虽然只是细微的疼痛，却疼得深刻，仿佛扎根而下，无法驱除。

　　“水瑶。”

　　他的声音犹如手掌间的温度，有些温存，轻轻拂过耳畔，又留下些许的微凉。风扬过眼眸，那人白发飘扬，眉目清晰，温润如玉。迷离间，恍然如梦，在这个世界，我似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蝴蝶化成了我，还是，我化成了蝴蝶。或许，庄公梦蝶其实是一种悲剧，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分不清虚幻与真实，更加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

　　风，狂烈了起来，一路跑来散落的发丝被吹得凌乱，脑中的那个声音依旧在嘶喊：跳下去，跳下去就能摆脱一切，没有死亡，没有鲜血，跳下去，跳下去……

　　“如果你不想回去，没有人能逼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过来，不要站在那里，太危险了。”

　　他刻意放柔了声音，想要安抚我的情绪，缓慢接近的步伐也是控制在一定的速度。这个男人，似乎总能时刻保持他的镇定，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对他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是能不择手段的。就像现在，如果我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或许，那才是我的万丈深渊吧……

　　静静看着他慢慢接近我，他的一眉一眼清清楚楚刻画在我的眼中，本该熟悉的脸庞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是为了什么而来？对了，是为了带我回到那个将军府，那是他和端木靖的交易，不管我是否愿意，他都会带我回去，因为那是交易。想笑，嘴角也轻易扯起了弧度，可是，眼角滑落的那些冰凉又是什么？为什么景物都模糊了呢？

　　他在离我一步之距的时候停下了，看着我嘴角浓郁得过于惨烈的笑意，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了。我伸出了手，指尖碰触到他一直伸向我的手掌时，温热滑过，他骤然睁大了眼，下意识收紧的手没来得及抓住我。

　　“水瑶！”

　　两声叫喊同时发出，恍惚如一人所喊。

　　风，变大了，飘扬的发丝与衣衫纠结在一起，犹如最后的缠绵，身体坠落的速度掩过了所有的声音，一时间，世界都安静了。那个渐行渐远的人，记忆停格在他最后的表情，从未见过的表情，那张温和的脸在一瞬间被撕裂了，原来，他是会为我悲伤的……

　　只是，我真的该远离了，四年前的一刀，今时的杀戮，有过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即使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不记得任何人只懂得杀人，也许，真的成了妖，眼中只剩下鲜艳的红色……

　　断崖不远处的林间，隐于暗处的女子看着崖边发生的一切，嘴角扬起的弧度丝毫不掩饰她对此发生的事乐见其成。

　　“你以为，是你杀了她？”

　　身后突然扬起的男人声音打断了女人的愉悦心情，她回过头，看到男人时，娇俏的脸庞露出一丝不屑。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你难道没发现，自从她看到那个白发男人，神智就已经清醒，也就是说，她会跳下去，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愿。”

　　“你胡说什么！她明明中了我的蛊，只可能遵照我的意思做，怎么可能清醒！”

　　男人低笑着不说话，女人恼怒地甩手朝他射出一样东西，却被对方轻易闪开了，男人看了一眼钉在他身后树干上的黑色细针，啧啧嘴。

　　“哟！这一针要是被刺到了可就要命了！”

　　“少废话！你到底什么意思！”

　　眼看女人快要怒发冲冠了，男人嬉笑着摆手道。

　　“别急呀，我只是想说，那个女人跑过来的时候，手可是一直都在流血。”
　　听到这话，女人一愣。

　　“你是说，她借手上的痛楚转移了我对她的暗示？”

　　男人没有回答，视线飘向断崖，那里已然不再有一人，这个时候，该是去找尸体了吧……

　　“可是为什么？她明明是清醒的，为什么还跳下去？”

　　女人狐疑道。

　　“谁知道呢，唯一知道的人现在也是生死未卜。”

　　说着话，男人不再理睬那个满满疑惑的女人，转身朝林子深处走去，也许，他该去问问她，为什么选择死亡，如果只是为了她身上那个解不开的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