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仙十年》苏伊世

27、雪囚篇

　　还没到山脚，踏仙君远远就看见空中御剑而来的诸位踏雪宫弟子。

　　为首之人像九天仙女一样，面庞白皙细腻，完美无暇。踏雪宫众人身上都穿着冰雾绫，衣昧飘逸，洒脱若仙。

　　踏仙君施施然走着，看见众人大笑道：“你们从天上滚下来，本座最看不惯一堆苍蝇在脑壳上乱飞。”

　　底下立刻有弟子道：“魔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还没骂完，便被明宫主挥手制止。

　　踏仙君唇角上扬，脸上笑容却毫无温度：“本座今日算是见识了，原来真有这么多人急着赶着投胎，真当本座不会踩死你们么？”

　　明宫主手执箜篌，比九天乐仙还要天人三分，声音悦耳更胜琴声：“踏仙君，本宫绝非挑事之徒，只要你放了薛蒙和楚宗师，本派自会全员离去。”

　　踏仙君冷笑：“明宫主不提，本座都忘了，你派弟子竟在本座眼皮子底下欲盗走本座的楚妃？”

　　明宫主哼笑一声：“本宫要什么人向来都是明着讨要，踏仙君切莫血口喷人。你说的楚妃莫非就是楚宗师？”

　　踏仙君不置可否，踏雪宫弟子炸锅了。

　　“不要脸”“无耻之辈”“欺师灭祖”“龌龊”“下贱”等等字句不绝于耳。

　　踏仙君吼道：“吵死了，再吵本座格杀勿论！”

　　双手握拳，越握越紧，越来越抖。陌刀不归便在感知到主人怒火时越来越大，大到可将这几百号的踏雪宫弟子压死的地步。

　　众人噤声，明宫主声音也冷了三分：“踏仙君休得张狂！”

　　踏仙君眸子微眯，语气森然：“好，很好，看来本座今日得让陌刀不归好好尝尝尔等血肉！”

　　踏仙君同时也操控珍珑棋子大军。地上原先静止成各色人形雕塑的棋子们一个个活动筋骨，开始挡在操控他们的主人——踏仙君的身前。

　　十几层的棋子围成铜墙铁壁，将踏仙君护住，其余的棋子便呈进攻之势。

　　踏雪宫弟子们屏息凝神，握紧武器，全身戒备。

　　明宫主弹奏响箜篌，两边大军开始短兵相接，现场一片混乱。

　　梅氏兄弟从一开始就没在这里，而是直接去寻薛蒙，得找到薛蒙再询问齐救楚宗师。

　　本来这般刀剑无眼的场面，踏仙君脑海里又浮现楚晚宁极殇的低声祈求。

　　本欲给棋子们下的杀招命令变成了击倒，只不断去击倒所有站着的敌人便可。

　　空中明宫主已经玉指拨弄、弹响箜篌，乐声携着灵力，直接灌耳而来。

　　那灵力看是柔和，实则冰厉如刃，将踏仙君前面护主的棋子们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

　　踏仙君脑海中充斥着明宫主凄厉之声：“踏仙君，莫再作恶，放下屠刀！”

　　那声音从脑海传遍四肢百骸，实在让人难受无比。

　　这正是明宫主的杀手锏，可以兵不血刃，以音止戮。

　　踏仙君想驱逐出体内那聒噪声音却根本无力，那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来越激厉，越来越刺痛。

　　正此时，从心脏处传来一阵抽痛，抽痛也越来越烈，变成刺痛，再演变成剧痛。

　　心脏深处的声音极力叫嚣着：“杀了他们，杀光所有人，就安静了，就不痛了……

　　体内两种蛊惑声音，萦绕不绝，越演越烈，两种截然不同的声杀之下，踏仙君觉得从心脏到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剧痛无比。

　　生生将人撕裂成一片片的痛苦。

　　身体里面疼得像是要从内部炸裂，可外面偏偏看着毫发无伤。

　　在极端苦痛中，踏仙君恍惚中看见师尊神情落寞的天颜，濒临破碎的语气：“墨燃，墨燃，师父求你莫要再造无辜杀孽……”

　　踏仙君大吼一声：“晚宁……”

　　全身的灵力四处喷涌而出，瞬间覆盖了整个结界，结界之内，花木人包括山石都为之一震。

　　终于安静了，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踏仙君看了看自己带着黑指套的手，虚空握了握，调动不了一丝灵力，只剩空荡。

　　其他人亦没好到哪去。所有棋子大军瞬间石化不动，重回千奇百怪的雕塑模样。

　　踏雪宫众人都被他灵力余波震得吐血，纷纷捂住胸口。明宫主的箜篌琴弦也被全部震断，受到反噬打坐调息。

　　身在地牢的薛蒙只觉被地震震得身体猛晃，心慌意乱，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一遍遍大吼道：“狗玩意，放老子出去！”

　　密林深处，以灵魂力传音来蛊惑踏仙君的华碧楠喷出一口血，虽比上次控制踏仙君整个人动作的反噬轻很多，但因他本就未痊愈，此次又受了内伤。

　　华碧楠本不欲这么快忍着反噬再度操控踏仙君，但这次事态紧急，眼看踏仙君要被明宫主乐声压制却依然不放杀招，心急无比，生怕踏仙君被制住。

　　自己多年心血造就的完美杀戮武器就要前功尽弃、毁于一旦。

　　华碧楠自是不甘，再顾不得，这才强行魂力传音。

　　万一成功，回乡之桥便能搭好。

　　只是他失望的是，即使在这种极端蛊惑下，踏仙君竟还保留最后一分人性，让灵力四散而不像之前屠遍儒风七十二城那般大开杀戒。

　　匪夷所思，到底是什么原因？华碧楠一边调息，一边努力思索着自己的疏漏。

　　为师昧建造的地宫内，本身并没有盖紧的晶玉石棺盖被振开掉落地上。

　　楚晚宁羽睑震颤，从昏睡中缓缓睁开双眼。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师昧的棺材中，惊诧无比。墨燃为了不让自己求情，竟将自己击晕放在这里。

　　方才的震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行，他努力起身，走下晶棺，必须赶快过去。

　　可上方拱顶封住，楚晚宁无奈苦叹：“墨燃，你是要把我关死在此地？”

　　踏仙君一直保留了一片传音海棠在楚晚宁身上。

　　此刻传音海棠将这话传到踏仙君耳边，踏仙君心急如焚，本欲速往，却不想让这些人等追随过去得知师尊藏身之地。

　　只能强忍着，赶紧打坐调息，踏仙君需要快速恢复些灵力，再调动棋子大军将这大批来犯者关进牢房。届时，他才能安心去接晚宁出地宫。

　　不过楚晚宁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很快就发现旁边有条密道，想必通向外面，于是循着密道摸索前行。

　　很快前方便有了光亮，果然通向外面，楚晚宁脚步加快，便看到外面的山腰处。

　　如果猜的没错，踏仙君应该和踏雪宫众人在山脚处决斗，能看见结界破碎最厉害的地方，还没来得及修复。

　　墨燃一定发生了什么，楚晚宁心中焦急万分，朝着那处奔跑而去。

　　心中不断祈求：墨燃，你一定得坚持住，为师这便过来带你走。

　　哪怕只能最后召唤一次九歌，师父这次也定要护你性命。

　　穿过密林的途中，却看见了一抹冰雾凌的衣角。楚晚宁心下疑惑，此处难道是从战场跑来的踏雪宫弟子。

　　此人相貌平平，身边地上残留着未干的血，这会正闭目调息。

　　楚晚宁走近道：“这位修士，你是从战场过来的么？前方状况如何？”

　　听到了梦中人的声音，调息着的华碧楠瞬间睁大双眼，回道：“楚宗师，我等踏雪宫弟子此次正为搭救宗师而来！”

　　楚晚宁惊骇无比，一字一顿道：“原来是你，师昧。”语气听上去肯定无比。

　　伪装成踏雪宫弟子的华碧楠笑叹道：“师尊，好久不见，想我么？”

　　见身份已被楚晚宁识得叫破，师昧也不做无谓伪装，伸手一点一点撕开面具，露出世间少有的倾城模样。

　　及至看清来人果然保留了少年师昧八分模样，长开的骨相现在变得更加出尘动人、明媚耀眼，楚晚宁心中一痛。

　　只因这般好看、原以为心性无邪的师昧，却陌生得令楚晚宁如坠冰窟。

　　本来楚晚宁只是猜测，师昧可能是那次趁机偷偷掳走自己的人.

　　对红莲水榭熟悉程度，叫师尊的熟稔语气，以及空空如也的玉石晶棺……这些让楚晚宁不得不去心生怀疑。

　　但在这石破天惊的怀疑被证实的这一刻，楚晚宁简直如同挨了天雷，身形不稳。

　　在山脚处的墨燃刚恢复了少半灵力，正用捆仙锁将众位受伤的踏雪宫弟子捆了，正好听到两人对话，赶忙调动起棋子大军将众被捆之人围困。

　　再不敢耽误分毫，立刻御剑寻着楚晚宁和师昧声音方向而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晚宁虽失了灵力，确认了师昧是控制墨燃心智的幕后黑手时，如临大敌，赶忙捡起师昧身旁地上的剑，以剑相指师昧脖颈。

　　卸去面具易容后，师昧声音也切换本音，温柔中却夹杂了一分诡异与邪气。

　　“师尊这是要杀我？阿燃若是知道了，可是会伤心的，师尊真的忍心杀我么？”

　　气定神闲的语气，师昧无比笃定，楚晚宁绝不会在此刻杀掉自己，他已经能感觉到，墨燃气息正在不断逼近此处。

　　倘若激得沦为废人的师尊再戳自己一剑，再在踏仙君面前假死上一次，那就完美了。

　　全面催化八苦花暴虐嗜血因子，必将所有人都碾为齑粉。

　　当然楚晚宁这种罪魁祸首，踏仙君应不至于让他轻易死去。

　　华碧楠心中这样想着，便多了一分挑衅之气。

　　“师尊既然如此厌恶徒儿，那便动手吧，能死于师尊剑下，也算报了师尊多年教导之恩。”

　　楚晚宁放下剑刃，他怎可能再杀师昧，且不说墨燃不知道师昧就是幕后黑手，即使是知道也会认为师昧定有不得已苦衷。

　　华碧楠本想顺势揽过师尊，但此刻还是谨慎为上，踏仙君可能随时出现。

　　只好继续演戏：“师尊这是要饶过徒儿了？若师尊不取徒儿性命，徒儿便自行下山了。师尊，后会有期！”

　　正此时，师昧身前闪现一高大邪魅男子，不是踏仙君还会有谁，踏仙君抓住师昧的手。

　　“师昧，你要去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要掳走师尊？”

　　师昧好看的眉眼拧成一团，眉宇间浮上薄薄愠怒：“阿燃，你抓疼我了，你松开，我便告诉你。”

　　久违的呼唤，来自师昧的专属温柔之音，终于让踏仙君松开了手，只直直凝视着这恍如隔世的心爱之人。

　　师昧柔声道：“阿燃，当年天裂，我本已死去，被高人所救，一直在养伤。因不清楚恩人是谁，便来到踏雪宫打听。后又听说师尊被你关起，想着必有误会，将师尊带出，一方面缓和你们矛盾，一方面师尊或许知道救我之高人，师尊的师尊也是高人。”

　　这番话说得无懈可击，踏仙君听了，顷刻便原谅师昧多年不现身，还想盗走楚妃之事。

　　看着两人误会瞬间消弭不见，言语间又重回亲密无间，楚晚宁心如刀割，手上的剑也慌乱掉落。

　　原来，从头到尾，自己永远是多余的那一个。

　　楚晚宁落寞地往回走去。还是师昧眼尖，立刻喊道：“师尊，你要去哪？”

　　楚晚宁回头，却只是看着踏仙君：“墨燃，既然师昧活着，你我之间便一笔勾销，从此以后，不必再见。”语气盈满悲痛哀伤。

　　踏仙君瞬间拦住他，双手搭在楚晚宁肩膀：“师尊难道忘了，你如今是本座的楚妃，本座怎能放自己爱妃离去？”

　　楚妃这个称呼，尤其是在这幕后黑手的师昧面前叫出，楚晚宁只觉羞愤欲死。

　　用手使力去拨弄踏仙君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却根本拨不动。

　　楚晚宁原本深邃如辰星的双眸也染上湿意：“墨微雨，你要荒唐到几时？放开！”

　　冷如冰刃、声若泣血，刺得踏仙君双手无意识一松。楚晚宁便挣开，远离他几步。

　　师昧心中大呼，死狗活该，师尊继续骂，不要停，真解气。

　　面上却生生压出一分难色，试图缓和二人：“阿燃，你待师尊好些，我不能在旁，我现在离不开孤月夜的药，得长久住在孤月夜休养。”

　　一提起孤月夜，踏仙君瞬间想起那个被他通缉了好些时日依然杳无音讯的华碧楠。

　　怒火滔天道：“孤月夜有本座此生最恨不得千刀万剐之徒——华碧楠。师昧为何不去寻找别的休养之法？”

　　师昧一脸黑线，心中又惊又气，死狗，骂谁呢？

　　面上却强挤出平静：“那就有劳阿燃帮我寻找高人，如果能找到当初救我之高人，说不定我就可离开孤月夜。”

　　踏仙君也无可辩驳，的确眼下只有这样，才是两全之法。

　　楚晚宁又朝山下走去，踏仙君终于耗尽耐心，灵力点中师尊背后的昏睡穴，将软倒之人牢牢接在怀里。

　　望着梦中人被死狗紧紧揽于怀中，华碧楠心上滴血，双目都快浮现赤红，赶忙侧过身，慌乱掩饰着异样。

　　“阿燃，师哥先回孤月夜，你好好照顾师尊。”心里很憋闷气愤，却只能说着违心之言。

　　再不停留，快步朝山下走去。

　　踏仙君此刻注意力全在怀中昏迷的师尊身上，竟只应了声好，就由着师昧离去。

　　他没看见的是，师昧双拳握得那般用力，以至于手心都被指甲扎出血印子。

　　死狗，总有一天，我会正大光明夺回师尊，而你只是我们蝶骨族返乡路上最后一块垫门石。

　　踏仙君凝视着楚晚宁昏睡容颜许久，方才再见师昧，却全然没有当年的那种悸动难耐。

　　反倒是楚晚宁两次要离去时的落寞身影，让自己莫名难受，心如刀割。

　　方才师昧离去时，自己竟也没多少感觉，脑子里只回荡着楚晚宁如啼鹃泣血的话：“墨微雨，你要荒唐到几时？放开！”

　　怎能放开？如何能放开？

　　踏仙君头脑一片空白，只知绝不能放任师尊离去，是以又一次忤逆师尊祈求，将人从背后点穴至晕。

　　踏仙君凝视了许久怀中人的恬淡睡颜，轻叹一声，将晕倒的师尊打横抱起。

　　师尊的身子自然软垂，像极了自己曾做过的噩梦，梦里楚晚宁被自己失手杀死便也是这份瘫软样。

　　像失去生命的尸体一般头部几乎竖垂下去，踏仙君将昏睡师尊颠起了些，让他头部靠在自己肩膀，召来御剑。

　　至于山脚那些挑事之徒，本座早晚会好好收拾。

　　眼下，他只想和怀中这骄傲矜贵的人儿好好歇息修养。

　　回到红莲水榭，将师尊轻放榻上。踏仙君也侧身躺下，紧挨着昏睡的白猫儿。

　　撸了撸白猫头上的毛发，吻了吻那鲜红唇瓣，轻抚着白猫儿的消瘦下颌，踏仙君神色里显出迷茫之色。

　　“晚宁，知道么，本座今日差点杀光所有人，但想到你，还是没下得去手，晚宁，本座都应你了，你为何还要弃本座而去？”

　　心酸无比，毫无征兆地、眼泪簌簌而下，落在沉睡白猫的脸颊，一颗又一颗。

　　将那泪揩了些许涂在昏睡白猫的唇瓣。

　　苦笑：“师尊，你定不知道，本座也会哭，眼泪给你尝尝；本座也会痛，今日痛得差点死了。”

　　将脑袋埋在白猫脖颈，踏仙君呢喃道：“晚宁，本座哭了，你现在开心么？”

　　待那玉颈都染满自己来得汹涌却也莫名其妙的泪珠子，踏仙君才终于释然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