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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二) ...

  •   竹楼里才是真真的温暖如春,硕大的明珠镶嵌在壁上,像一轮满月光彩莹然,却照不透矮几旁那团云雾似的身影。
      光华帝对面而坐,看着那团云雾似的身影将温好的酒小心注入银杯之中,澄碧的酒液如一汪春水般剔透,酒香四散蔓延薰人欲醉。
      光华帝赞道:“好酒。”
      轻笑声自云雾中飘出,“这坛百年的罗浮春还是阿朔……咳,景文帝送予我的谢礼一直没机会喝,招待陛下我自是要拿最好的酒。”
      景文帝?光华帝恍惚了一下,那是百年前便已做古的先祖,一生毁誉参半,有明君之才却也因一女子几乎令汜叶覆灭。可眼前的国师却用那样熟稔的口吻讲起百年前的旧事,国师到底多大年纪,是何容貌,即使是有幸能与国师同桌饮酒喝茶的历代君王也不知晓。
      见光华帝出神,国师忍不住再次轻笑,“活得久了认得的人自是多一点,人老了难免啰嗦,陛下别见怪。”
      这回换光华帝笑了,“国师大人术法通天,或许云雾后的样貌比朕还要年轻。”
      国师抬起云遮雾掩的一只手臂,仔细端详了半天,叹息道:“在下哪算得上术法通天,实话告诉陛下吧,其实在下已经命不久矣。”
      闻言光华帝猛的抬起头,错愕的望着对面的国师。国师对着抬起的手臂轻吹口气,云雾慢慢散去露出大红的衣袖,繁复的花叶绣纹中包裹着一只青筋交错布满老人斑的干瘪手臂。
      “国师,这……”
      “吓到陛下了。”国师用另一只罩在云雾里的手轻轻一拂,那只垂垂老矣的手臂再次被云雾包裹,“此番桃源天灾不断,非在下不肯帮忙,实是有心无力。”
      讲到目前异象,光华帝一时忘了国师的处境,忧心忡忡道:“可是天要亡桃源?”
      国师低头饮了一口温热的罗浮春,绵软的香甜的酒液自喉咙而下温暖了四肢百骸,“她回来了。”
      “谁?”光华帝不解,然而问出口后突然福至心灵,“神女隐?”
      “是啊,她回来了。”国师再为自己添了一杯酒慢慢喝下。
      “神女隐不是要带桃源返天吗?可为什么却……却……”天灾不断。光华帝还是不懂,在口口相传的皇家秘闻里,只有最高权力者才知晓的机密,便是有神女自天而降带桃源诸人重返九天,这种久远到后人早就已经不报希望的传言,却在每个新帝继位之前被先帝珍而重之的告知。他以为传说里墨发红裙的神女会携满天花雨御风而来,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伴着暴雨瘟疫四时失序而至。
      “神女前一次牺牲自己为诸神觅得桃源这一生机,然而万物有寿,桃源崩坏在即,她依约前来再为诸人寻个前程。”国师叹息,“不是她带来了暴雨瘟疫四时失序,而是因为暴雨瘟疫四时失序她才会来。”
      光华帝自知失言,对于国师洞察人心之力早就领教过,已见怪不怪,他闷闷喝掉杯中酒水,“神女在哪里?”
      国师摇摇头,“在下不知,只是卦为大有,离上乾下,为亁宫归魂卦,象征天命所归。”默了默继续道:“陛下只需顺应天命,该来的自会到来。”
      光华帝沉默了,纵使口口相传为神族后裔,但世代放逐于此神族血脉早已经被压制稀释,即使重返九天又能如何?
      “陛下可是不愿重返九天?”国师了然道:“做神仙哪有做人间帝王来得快活。”
      “朕只是心下茫然罢了,总以为返天不过是传说,不想竟然可能发生在朕这一代,朕之前从未想过,从未想过……”
      国师帮他添满了酒,轻笑道:“陛下现在可以好好想想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究竟好在哪里他其实从未在意过,毕竟身为帝王他所拥有甚多,可得不到的并不会因为身份改变就能得到,“神女隐是以何种方式来到桃源的?”
      “从无先例,在下也不知道,只是……”国师顿了顿,“欲寻神女隐,先寻北辰神君。”
      光华帝失笑,“一个都找不到,居然还要找另一个。”
      国师这一次却笑的成竹在胸,“北辰神君并不难寻,他十有八九会在云晹城。”
      始州之国得天堑之利,外人根本难以进入,若是北辰神君落在那群盼着返天盼到发疯的羽人手中,他们拼却灭国也会保护这唯一的希望。
      光华帝沉思许久摇头苦笑,“朕寻他们做什么,能不能返天也不是朕能做主,随他们去吧。”
      国师怎么也想不到光华帝是这个反应,他重新将热水倒入温酒器中,酒香随着温度的升高一点一点飘散,“陛下何以如此意兴阑珊。”
      光华帝低头摩挲着腰间屈曲回首的龙形玉佩,“琇莹居玉堂,小儿唱到街知巷闻的歌谣,国师大人竟然不知?”
      国师唏嘘道:“不过是些愚民痴儿罢了,陛下何必妄自菲薄。”
      “不是朕有意妄自菲薄,而是有些人想借题发挥。”玉佩上的龙鳞祥云被摩挲的光滑莹润带着沁心的凉意,“国师大人朕只问一句‘朕是否为先帝血脉’?”
      笼罩在国师身上的云雾似凝固了一般,然而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流动,国师用银勺将温好的酒添入光华帝前的银杯中,“陛下是先帝下旨亲封的太子,金口亲传的新帝,何必为几句流言自扰。”
      光华帝却仍固执于这个话题,“朕不过是个庸人,难免会为流言所困。”
      国师忍不住叹息,“既是流言何必轻信。”
      光华帝蓦然抬首,目光凛冽如刀,“朕近来常想,日前国师不肯祈雨住天晴,便是因朕非宇文氏血脉,所以不得国师庇护。”
      过了许久,国师长长叹了一口气,“陛下,非在下不为,而是真的有心无力。”见光华帝不信,他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不瞒陛下,在下已经油尽灯枯时日无多。千年之前,在下误入此境得太祖皇帝救助,为报救命之恩承诺会护汜叶周全,眼见故人一个一个先我离去,如今千年过去我的大限也已经来了。”说到这他难掩语气里的疲惫,“今夜请陛下来此,一来是与陛下告别,二来是如今风雨飘摇之际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要与陛下交待。”
      光华帝惊疑不定,毕竟于他来说翠竹林里术法通天的国师比传说里能带人返天的神女更为真实,他的移山填海之能、起死回生之术是实实在在写在史书之中,如今这位于他来说最接近神明的人却告诉自己他快要死了,这教他如何相信。
      “陛下还是不信啊。”国师低笑,“在下也希望可以长长久久活下去,等着神女降世带我离开此境,再见一见那人……哪怕再看一眼也是好的……只可惜我是等不到了……”昔日里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国师突然露出类似凡人的脆弱,大约真是人之将死才不再顾忌。
      光华帝心中一恸,人人都有尘封旧梦难言之伤,就连超然于红尘之外的国师大人亦不例外,他放低声音客套的说着毫无意义的劝慰之言,“国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必可逢凶化吉。”
      这种苍白浅薄的话语说的人与听的人俱是不信,国师突然道:“陛下可记得史书里是如何形容在下的样貌的。”
      “国师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壑城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幼时背的滚瓜烂熟的文字,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妙有姿容,好神情……”他低笑,语气神往道:“凤七的文笔虽有夸张,可那时真真是鲜衣怒马的好年华……”说到这里他语气慢慢低下来,“我已经有二百年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了……非是故作高深,而是如今的样子……”云雾骤散露出苍老颓败的一张脸,暗黄如树皮一样沟壑丛生的皮肤,浑浊黯淡的眼神,斑驳灰白的发丝,他嫌弃的撇撇嘴角,“如今这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愿多看。”
      啊?毫无准备的光华帝惊慌中打翻了酒杯,碧色的酒水在案几上蔓延如泪痕,想像中的国师从来都是史书中描述的模样,姿容绝美,术法通天,怎么也无法和眼前垂垂老矣的样子联系起来。
      “抱歉,吓到陛下了。”云雾重新覆盖起面容,国师长叹,“桃源原为封神之地,再厉害的神仙到了这里也会慢慢失了神力,逃不开生老病死之劫。”
      光华帝自知失态,讪讪的扶起银杯自己动手重又添了一盏酒,“虽说太祖皇帝于国师有救命之恩,但国师护我汜叶千年,恩情早已还尽,如今可还有别的法子能为国师添寿?朕愿以举国之力相助。”
      国师语气恹恹,“桃源之世诸人生死轮回非九幽东岳大帝掌控,如要续命总还有些旁门左道的法子,只是代价太大,即使成功亦逃不开噬心焚身之痛……不值得也不划算,我已经累啦,不想再折腾。”
      听得到国师话语里的厌弃,光华帝不知如何劝解,想到国师寿数绵长见惯了生离死别,恐怕对于生死自有另一番见解,而如他一般俗人应是理解不了,如此想着便闭口再不言语。
      国师笑着举杯道:“陛下常常让我觉得惊奇,有明君之能,却无明君之志,很像……很像后来的阿朔……呵呵,你不是他……你怎么可能是他……”语气低回下去,渐渐带了几分哀伤。
      再一次听到景文帝的名字,联系到那位的生平,落在太史令笔下只得一句“以明君之能行昏君之事”,他觉得这算不得赞美。
      国师看光华帝神色不豫,不禁笑道:“陛下勿要生气,人老了难免唠叨一点。阿朔来历不凡,你若能像他也是大有造化。”
      大约整个汜叶能让光华帝说几句真心话的也不过是国师一人,光华帝移开眼望着壁上的明珠自嘲道:“在朕最年少轻狂的岁月也不曾做过那样荒唐的事,如今怕是再也没机会了。”纵使想了又想,纵使万分不舍,最后却还是放手让那人离开。本以为江山与美人完全不是同等份量,可也只有在放弃的时候才知道有多难割舍。也就是在立在城楼看着马车带着那人离开的那一刻,仿佛生命也随着那人一起离开,一统四方的雄心壮志在车轮轧在青石板路的辘辘声中碎成齑粉,自此安于做一个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
      “陛下,可曾后悔?”
      光华帝有一瞬间的茫然,最后还是缓缓摇头,“隔着杀父之仇,灭族之恨,我与她早已经没回头路可走,若我强留着她,只怕下场会像景文帝般惨烈。”
      “陛下到底是比阿朔明智。”国师隐在云雾后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
      “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光华帝伸手覆住双眼掩饰住里面藏不住的脆弱,“我只是赌不起,我怕她想起一切会恨我。”
      国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不知道这能不能安慰你,阿诺现在夫贤子孝很是幸福。”
      光华帝身体明显的顿住,好半晌后他慢慢放下双手,脸上依稀浮现出笑的模样,“这样我就放心了。”
      一时无言,只有绵软的酒香弥漫,浸润过每个毛孔,薰人欲醉。
      后来还是光华帝打起精神,“国师深夜将朕召唤至此,必不是为这些儿女情长的旧事。”
      国师不明所以的笑笑,语气带刺,“怎么连她的消息都不敢知道么?”
      “国师——”光华帝拍案而起,面有怒色。他并不十分喜欢这位避居于翠竹林内的国师,这位国师仿佛无心一般超然于外洞息一切,却又凉薄如斯。
      面对光华帝的怒气,国师语气平淡道:“你与她前缘未尽,还有相见之机。”
      眼见着光华帝面上闪过错愕、激动、慌乱种种复杂的情绪,然后泄气一般重又坐回去,“你骗人,你骗人,明明是我亲手斩断了缘分的线,明明是你告诉我从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期。”
      “天命难解,在下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夜已深,国师的语气漫出疲惫之态,他伸出右手透过云雾望着掌中的纹路,“曾经以为一切皆可掌握到头来才发现无知的可笑。”他叹口气,“陛下,这桃源要乱了,你要早做准备。纵使你对返天无意,可对此虎视眈眈的又何止一人,身于乱世之中又怎能独善其身?有些前缘旧债总是要了要还的。”
      光华帝不解,“什么前缘旧债?除了阿诺还有什么?莫非……莫非是街巷中的传闻?”
      “陛下您是先帝血脉这点毋庸置疑,旧债不是为此。天机不可泄露,若是在下多嘴,只怕结局恐会生变,那时候局势会更复杂。”国师缓了缓继续道:“待我死后秘不发丧,切不可让外人知道……即使在下避门不出什么都不做,可只要还有口气就能震住四方宵小……切记,切记,万不可将我的死迅传出……”强撑一晚的精神,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带着那团云雾都在抖动,忽的一篷血雾自云雾中喷出落满案几,有一滴落在光华帝前的酒杯里,暗红色的血珠慢慢融于青碧的酒水之中,似朵桃花绽放又凋零。
      “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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