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酒馆的路上,周夏翻看自己的病历,医生的字像狗爬但还好不是拉丁文,123456条总的来说就是先天性的血管壁薄,在脑胼胝的左右两侧、脑干上、网状神经下长了两个瘤。 脑动脉瘤。 随时可能破裂,脑出血致死。 如果压迫到视觉神经会失明,压迫到听觉神经会失聪,压迫到前额叶会精神失常产生幻觉,压迫到桥小脑会共济失调,颅内失衡会导致喷射性呕吐,这些是周夏拿着小小的诺基亚查到的。 或许这些以后都会发生,但现在有更要紧的问题。 “关老板娘,你……没有跟乐队的人说吧。” 他有些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怕这个答案,昨天在酒馆开业前昏迷,那后来呢? 关蕾叹了一口气:“还没有,昨天在群里他们说休息一晚上,今天再来。” “哦那就好。” “先别告诉他们——谢谢,谢谢。” “明达、万霖、贾姨、孙姐,我想请你们帮个忙,能不能别告诉彭乐他们这个事儿?” “小周我们懂的,可是贾姨这不是担心你身体嘛,”贾大妈拎着块抹布叉腰:“什么摇滚的你要唱就唱,我四十多岁了管不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有喜欢的东西就去做吧。” 孙姐给他在桌上放了两个熔岩蛋挞:“小周啊,我支持你的。” 那六个人背对夕阳走过马路,久到周夏一生都能记住这个场景。 他不自觉摸了摸额头,却摸到那块被忘掉的疤,疤还在,人活着,这还是人间。 他想起一般的清吧绝不会有摇滚乐队这种东西,通常都是驻唱的人背着把吉他安静的唱歌,最多搞点爵士,而如今他在的酒吧却有着老板买来的架子鼓和电子钢琴。 大概他也是幸福的,有幸先苦后甜碰到了这样的一群朋友,圆了高中时候的梦想。 秦妍拄着盲杖,碰到了周夏的脚,她左手拍拍周夏的胳膊,声音一如既往的甜:“周夏!晚上好。” 她不知道,一日之隔面前的人已没法好好回应她普通的一句问候。 周夏眼眶有些热,对秦妍笑笑说:“晚上好。” 他双手牵着秦妍的左胳膊,带她到卡座坐下,乐队的七人还是一样,交谈甚欢,关老板娘给他们做了草莓布丁。 周夏翻出兜里的乐谱纸,标题《A Moment of Love》,开始边唱旋律边想词边写下音符,他小声地哼:“A moment of love, A dream, A laugh, A kiss, A cry……So stay there, 'Cause ……cause I'll be coming over, While our……our blood's still young, It's so young, it runs. We won't stop 'til it's over.” 秦妍坐在周夏右手边:“让一下,我去卫生间。” 周夏对她说:“我送你去吧。” “没事,我认路。” 旁边小区的公共厕所有无障碍卫生间。 周夏让开了位置,他却看见秦妍宽松的灰色裤子上有一块血迹,他一皱眉,把秦妍按回了座位。 “怎么了?”秦妍的眼睛茫然的看着周夏的方向。 “你等我一下。” 他跑去休息室,开了自己的衣柜拿出一件外套,袖子系在了秦妍的腰间。 秦妍直到走出酒吧很远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对周夏说:“那个……我忘了,谢谢你。” “没事。” 但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还是要记得例假的时间啊。 “你进去吧……我,我去买个东西,你等等我。” 周夏让也去女卫生间的阿姨看一下秦妍,别摔着了,然后自己跑去超市。 好多包装日用夜用的,品牌数都数不清,他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买哪个,超市导购的阿姨给他拿了两种,对他开玩笑:“给女朋友买啊?现在的好男人真是不多了。” “……谢谢。” 结账的时候周夏才从兜里掏出两袋卫生巾和湿巾,还想尽办法用身体拦住后面顾客的视线,收银员抬头看了他一眼:“22。” 赶紧结完帐,周夏迅速跑走了。 在卫生间外面,周夏左看右看,也没有人来帮他捎个东西。 “秦妍,秦妍?” “我在。” “……那个我买了卫生巾,你出来拿一下。” 秦妍咚咚咚地探着路,周夏把两种都给了她:“我不知道买哪个,这个是超市阿姨选的。” “哦,谢谢你。” 周夏一拍头,他忘了买换的内衣和裤子,这可怎么办,去买女士衣物也太尴尬了。 “我,我忘了买一样东西,你再等等我。” 周夏脸红的都快能烤肉了,几乎是闭着眼拿了一件包装的内衣,和一条宽松的欧式裤子就结账。 他把衣物交给秦妍,秦妍摸了摸。 周夏知道女孩子可能脸皮薄些,把秦妍向后转,推进卫生间:“你快进去换吧。” 他在外面等的心急如焚,又不敢进去,怕秦妍换衣服绊着摔跤了。 秦妍出来时候腰还是系着周夏的外套,可能是因为没有手拿,左手卷着自己的灰色裤子,周夏抢过来胡乱塞进便利店的红色塑料袋内。 她拄着盲杖走在前面,轻轻敲打脚前的路,周夏走在秦妍的身后,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这有着飘逸而顺滑的黑发扎着马尾随着走路颠簸,如果此刻手放上去触摸,必然是柔软舒服的吧。 他的手即将脱离控制地举起,快放到秦妍圆滚的可爱的头顶。 这头发的主人如果碰见的不是从小欺负同学的校霸,这个额头上有疤的男生也刻苦学习考入T大,这个女生身体健全或起码身体健康,男生死皮赖脸的用尽土味的追人手段,他们在一起了。某一天的美好清晨,女生会在看书的男生胸膛抬起头来,男生把手中的书移开,笑着看喜爱的人亮晶晶地望着自己,很甜的说早上好,于是男生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手放在女生蓬松的头发上揉一揉。 周夏的手收了回来,在身旁攥紧。 回到酒吧没人注意到秦妍换了一条裤子。 “天都黑了,怎么这么慢。” “呃我去……我去买了点东西。” “哦。” “走走走,准备一下。” 卡座上已经来了客人。 “一杯马天尼。” 谢奕:“我家特调的哦。” 年轻的客人不好意思地笑:“好,我就听说马天尼可以考验一家酒吧的调酒质量,虽然我也不懂。” 庄靖拍了那客人的肩膀:“欸,马天尼有什么好喝的,点金汤力。” 丁轩良道:“我觉得还是长岛冰茶好喝。” 秦妍转过头来问:“我还没喝过呢。” 众人把秦妍推到舞台上:“小公主,喝酒还是算了。” “行吧。”她照例活动手指弹了几个音。 廖志问道:“今天唱什么?” 队友们抬起头来问在舞台下的周夏,那些四旁的客人和中央的乐队,他站在较暗的地方穿着不变的小马甲,今天的发型有些乱。 他今天真的有些想当一个观众。 周夏沉默而僵硬地握住话筒。 “《Viva La Vida》。” 很久没在酒吧唱过这首歌了,大提琴先响起来,丁轩良的小提琴依然不出错。 “I used to rule the world,Seas would rise when I gave the word,Now in the morning I sleep alone,Sweep the streets I used to own.” 曾经,这首歌登上了全球30多个国家的音乐排行榜的榜首。 在西班牙语中viva la vida是生命万岁的意思。 “Hear Jerusalem bells a-ringing,Roman Cavalry choirs are singing,Be my mirror my sword and shield……I know Saint Peter won't call my name,Never an honest word,But that was when I ruled the world.” 圣彼得不会呼唤我的名字让我进入天堂,大约这就是我的宿命。 周夏下班后握着那串沉重的钥匙打开了公司分配的房子,一室冰冷。 打开喷头,热水让他稍微的暖和了一些,搓着头上的泡沫,他看见淋浴室脚旁好像有一块银色或是黑色的圆形物品,那是枚硬币? 他弯下腰去捡,下一秒重重的倒地。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他似乎听见遥远的彼岸有人在叫他下船,好像有一棵大树吊着鬼魂,荧光蓝色与眼前的黑暗博弈,营造出一个又一个周夏分不清是人是鬼是动物的无意义图形。 当他再次醒来,上下排牙齿打架发出咔咔咔的声音,身体在战栗,每一刻呼吸进肺里的空气像冰刀,划出鲜血后从干燥的鼻腔呼出,他甚至不敢再呼吸。 光裸地从浴室爬起来,头很晕,他推开移门,伸手去抓那块白色的浴巾,却抓了个空,再看,那块浴巾没了,不再栏杆上也没有掉在地上,更没有在周夏的手上。 他或许该崩溃哭泣,眼前的天花板是重影的,站也站不稳,大脑失去了判断和反应的能力,也没有表达情绪的想法。 周夏拿衣服擦干身上的水,他的手冻的发青又发红,指尖被泡的发皱而惨白,不住地颤抖。 吸了吸鼻子,正要清嗓,如鲠在喉的感觉让他咳嗽起来,几近呕吐。 面对镜子抬头,这样一张憔悴的脸,今年20岁,攥住冰冷洗手台的双手不久之前刚刚学会熟练的弹奏新的钢琴曲。 他把自己塞进被窝,擤鼻子的餐巾纸一团又一团丢到床下,从腰侧到背脊开始燥热,然后是脸和额头的滚烫,他知道自己发烧了。 加了一床被子,他恳求睡过去吧,睡醒了可能就好了,睡醒了就不难受了。 闭了眼却仍然深陷漩涡,睁眼,天花板绕着他打转重合,下一秒好像就要落下来。 周夏起身去医院,上了公交车投硬币,他大声的咳嗽引来车上大爷大妈的注视,纷纷离他远了些。 “你hao……”周夏本想问保安挂号处在哪里,一开口沙哑的声音传不了半米。 “挂号在哪里?” 保安斜睨一眼,给他指了路连话都没说。 排队到他:“感冒,挂哪科?” “挂呼吸内科啊,有医保卡吗?” “没。” “身份证,病历。” 周夏慌忙摸了摸身上,从内兜里翻出身份证后松了口气。 “病历没带是吧?两块五,自己填一填信息。总共十五块。” 周夏看了医生,做了血检,等待结果时好几次想要在寒冷与咳嗽中昏睡过去,又在头的钝痛里不能如愿。 他的血管壁天生薄,手上的血管也较为细,医生扎了七八次。 终于……周夏如释重负,靠在输液大厅的椅子上睡了过去。 “周夏!周夏!” 困倦的睁眼,护士皱着眉头问他:“你是不是周夏?” 周夏点头。 “年龄?” “20。”原谅他的嗓子真的发不出更大的声音了。 护士把回血到一半的盐水换上第二袋:“自己不晓得注意的啊?这一袋么大概20分钟,如果要睡觉手机上定个闹钟。” 周夏右手拿出手机,没电了,他没忍住失笑于是咳嗽得更厉害。 输液大厅真的很暖和,他想起在秋日乡里晒太阳的感觉,想起温暖的被窝,想起花掉的632块钱,有点想哭。 晚上还要唱歌,看现在的状况连说话都不能了,他回酒吧时候天黑了下来,酒客、老板、乐队、秦妍都在了。 “我感冒了,抱歉今天不能唱了。” 其实他一路上想了很多,想干脆就这样跑掉,路过桥上的时候他想干脆就这样跳下去,什么责任也不用承担,谁也找不到他,他不用再承受这样的煎熬,可是他不行,他差一步进入独立又稳定的成年人的世界,差一点拥有美好的理想生活,他不是多年前的小孩了。 众人都不以为意,还关心他的身体,熟人酒客翻身做主,上台唱自己喜欢的歌。 原来他臆想的并没有那么难接受,这回他成了观众,彭乐兴头上来,故意模仿周夏唱歌的表情和动作,然后又模仿庄靖做作的拿鼓棒炫技,逗的大家笑了起来。 外面下起了雨,酒吧内是暖光和欢声笑语,今天来的客人真是多呢。 关蕾开小灶,给周夏做了一杯奶茶暖手,认识这两年多,关老板娘已经把周夏当成亲弟弟,虽然周夏不说,她看得出来周夏感冒的很严重,手上的针孔说明小周去了医院挂号,大概是独自一个人。 “小周,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别把我当外人。” 周夏抿唇,良久低头轻声说:“关老板娘,我想……”
A Moment of Love, 原作The Temper Trap《Sweet Dispos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