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末未锦官城

9、第九章

　　1967年秋。
　　金秋时节的鲁北平原处处透着丰收的暖色调。上午临近放学时，榆钱又收到了立军的来信，她认真看完，脸上不自觉飞上两片红霞。她仔细检查完教室，锁好门，迈着欢快的步子往家走，脖子上那块用紫围巾扎成的蝴蝶结随着她的脚步一颤一颤。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天空又高又蓝，大朵大朵的白云像一团团棉絮一样悠闲地飘着，明媚的阳光时而躲过那些云团透亮地撒播向大地，路上散散地铺着一层落叶，踩在上面“吱吱”地响。
　　回到家，榆钱先把围巾解下来，拍拍尘土对齐叠好，准备下午出门时再戴。说起这块围巾，还有一个小故事呢。那年春天公社开流动教学会，秀玲也戴了一块和她质地一样，但色彩鲜红的围巾。
　　两人心照不宣。榆钱对秀玲说，“还是友昌大哥眼光好，这个大红色衬的你神采奕奕。”
　　秀玲则笑着回她，“可是这个颜色人家小付才看不上呢，他说红色太土，这个粉紫色远就像他们那边春天漫山遍野的紫薇花，充满诗情画意。”秀玲拿腔作调，还故意用手比划着看向远方。
　　榆钱忍不住被她逗笑了，说：“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呢。”
　　秀玲也被自己逗笑了，说：“是友昌写信回来说的，据说他们两个为到底哪个颜色更好看争论了好久呢，你说两个大男人为个围巾颜色争论起来也是够幼稚的……”
　　其实友昌在信里还说了，“我觉得这个红色就像咱两老夫老妻的感情一样，红红火火，只有立军那样的青瓜蛋子才酸什么诗情画意，媳妇你说对不对？”饶是秀玲再爱闹，也不好意思把友昌这厚脸皮的话说出来。
　　就在去年年底，范友昌在部队转干被提拔成排长，按照规定，三年以后，也就是明年秀玲就可以随军了。而付立军也因为表现优异入了党，还接了友昌的班当上了班长。榆钱为秀玲高兴的同时也憧憬着自己和立军未来。
　　榆钱到家的时候，娘正在和面蒸卷子。两大瓢玉米面，小半瓢麦子面，虽然这两年老天开眼还算是风调雨顺，可是大集体的生产方式还是让农民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榆钱帮娘把卷子装上锅，然后从院子里的咸菜缸中捞出些萝卜扁豆洗洗放到锅里一块蒸，再从院墙外的边角上拔了几棵葱，这就是今天的午饭了。
　　叶子今年初中毕业时，正好赶上公社油棉厂招临时工。一直追她的一个男同学家里有关系，被招去了，他就让家里帮着做工作把叶子也一块招了。平时吃住在厂里，半个月才回来一次。
　　一家人吃完午饭，榆钱帮着娘收拾桌子。这两年虽然不再饿肚子了，但农民手里还是没钱花，榆钱爹更加精心的伺候那块小小的自留地，榆钱娘还是每晚做鞋到深夜，就连奶奶也负责养着家里的五只鸡——一个人一只，多一只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叶子在外面干临时工也不能算家里的人。娘利索地忙活着，眼睛因为常年在黑夜里干活被熏得眯缝着，手上一根根青筋凸凸着，右手因为常常拿锥子纳鞋底大拇指的关节还鼓出来一大块。
　　就要收拾完了，榆钱支支吾吾地叫住娘。
　　“娘，小付今上午又来信了。”
　　“哦，说啥了？”这几年，榆钱和立军一直通信交流着，虽然两人至今没见过面，但感情却与日俱增。但作为大人，榆钱娘关心的事是两个孩子啥时候能把事给办了。榆钱今年二十二了，虽说大家伙都知道她对象在外头当兵，可毕竟一直没见着人，也一直没提结婚的事，就算不管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和丈夫心里也一直不踏实。
　　“他说，今年秋后就满条件了，他准备跟部队打结婚报告，年底回来办事。”榆钱吭吭哧哧的说完，脸烫的发烧。
　　“是吗？”榆钱娘一下子直起身子，“一回来就结婚啊？”
　　她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两人一直没见面，还不知道脾气性格合不合，一回来就办婚事会不会太草率太仓促了？另一方面又觉得小付回来一次不容易，榆钱年龄也大了不能再等了，早点结了早去一桩心事。
　　“我们俩是没啥问题，就是他家里，他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不知道能不能办的过来？”
　　榆钱其实是担心如果按照一般的结婚程序，男方还得提亲、订婚、合八字、下聘……这么一套繁琐的流程下来，别说时间上来不及，就是立军他们家那情况，想要办到也难。可若是不这么办，自己爹娘这边脸上会不会挂不住？还有村里人又不知道该乱说些什么了。
　　立军家的情况，榆钱娘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叹了口气说：“你是跟他结婚，又不是跟他家结婚，你放心，我跟你爹不是那老封建的人，只要你俩没问题，咱们家多忙活点就是了。”
　　“那村里那些长舌头的人又该议论了。”她打心眼里不愿意让爹娘再为她去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了。
　　“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给别人看的，管那些干啥。我去和你爹说。”榆钱娘干脆利落地说。
　　“那你和爹要是同意，我就给他回信了。”榆钱心里害羞又雀跃着，觉得自己脸红得都能滴出血来了。
　　“行啊，只要你们好，我和你爹咋都同意。”榆钱娘欣慰的看着女儿眼睛里欢喜又羞涩的光芒。

　　付立军接到命令，让他带着一个班去帮助驻地的大青山村去收割水稻。大青山村村民不多，却分散居住在大青山的角角落落，村里的土地大多是山地，长不出什么像样的庄稼，能种水稻的水田也就是山脚下的那一块。所以这块田的收成好坏直接关系到村民们下一年的生计。
　　今天一早收到天气预报通知，明天夜间开始白江镇附近会连绵几天秋雨，让附近村庄的老百姓们今明两天抓紧时间收割晾晒，千万别让粮食受潮发霉。
　　天还没亮，付立军就带着战士们在田里忙活起来。村民们住得远又分散，天黑路又不好走，等天蒙蒙亮大部分村民赶到时，战士们已经割完两垄了。
　　看到村民来得差不多了，付立军把所有劳力分成两队，青壮年们继续在田里收割，年龄大一点的村民和妇女运送水稻到村里的晒稻场上抓紧打场晾晒，争取明天下午就把所有粮食翻晒一遍入仓，千万不能让粮食受潮。
　　到了下午，田里的稻已经割完一大半了，立军指挥大伙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不要停，尽可能的加大进度，争取今天全部割完。安排完这边，他准备到晒稻场上再去看看，那边大都是老人妇女，运粮打场的任务对他们来说也不轻快。
　　正往前走着，立军突然看到一帮不是本村的青壮年村民拿着镰刀提着锄头往晒粮场那边跑去，边跑还边嚷嚷：
　　“快走啊，晒粮场上打起来了！”
　　“欺负咱村没人是吧，看不好好收拾他们！”
　　“他们村的粮下雨怕潮，咱的粮就不怕啊，走，快去看看……”
　　立军一看这架势，估摸着是两个村为了争抢晒粮场争执起来了。他连忙拔腿就往晒粮场跑，半路上遇见一个大青山村的妇女正往回跑，看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付班长，下山村跟咱抢晒粮场，眼看要打起来了！”
　　“你赶快到稻田那边把战士全喊过来，我先过去看看。”他脚步不停，冲那个妇女喊完继续往前跑。
　　前面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在那推推搡搡吵吵嚷嚷，这边大声说，那边更大声的回，还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情绪激动地扬着手里的镰刀和木铲。
　　付立军扒开人群往里面挤，嘴里大声喊着：“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是驻地的解放军，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
　　外围的人看见他穿着解放军的衣服主动散了散让他进去，可里围的人一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根本听不见他咋呼。
　　立军急得全身冒汗，他低下头躬起身子拼命往里挤，“大家放下农具，不要伤着人……”
　　他往里挤了两层，抬头一看，大青山村这边为首的一个老大爷正情绪激动地用手点活着对方带头闹事的那个人骂着什么，脸红脖子粗的对方也不甘示弱地用往后推搡着他，双方都怒气腾腾，身上的衣服都被撕得豁着口子。
　　突然，付立军下意识的一回头，只见一个双眼通红的小伙子双手高举着一把锄头，怒气冲冲地向大青山村的那个老大爷身上砍去。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子跳起来扑到那个大爷身上，嘴里大叫着：“闪开。”
　　话音未落，立军只觉得右边肩胛骨处一麻，之后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肩膀上蔓延开来。
　　“快走吧，快走吧，砍伤解放军了……”下山村的人一看见这情况，人群一下子散了一大半。
　　那位大爷被眼前突发的情况弄懵了，片刻回过神来，他扶住身子正在往下滑的立军着急的喊道：“付班长，付班长，你怎么样了？”
　　然后又冲着下山村正在消散的人群大喊：“你们有种别走，砍伤了人你们要坐牢……”
　　他这么一喊，下山村的人群散地更快了，只剩下两个看似村干部的人在那不知所措。
　　这时，班里的战士们陆续跑来，远远看到他们的班长就像一个血人一样站在那里。
　　“班长、班长，你要不要紧……”
　　“赶快回去报告，班长受伤了，得马上送医院……”
　　“谁干的？砍人的人在哪里？”

　　付立军只觉得身子又疼又冷又沉，支持不住地想躺下。他使劲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招呼战友：“别紧张，我没事，还能撑一会。这样，连喜你抓紧回去向排长汇报这边的情况，请求派人过来支援；高明你在这了解一下情况看两边发生了什么矛盾？堂子你回稻田那边领着剩下的人继续收割。潘大爷，”
　　他记得那位老大爷姓潘，今早上安排分组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带着这边的人晒粮。
　　“潘大爷，你先不要管我，抓紧时间领着大伙干活。”
　　“班长，我们先把你扶回去吧，你看你流了这么多血，我怕你坚持不住。”战士连喜看到立军吓人的样子流着眼泪说。别的战士也跟着附和。
　　“我还能坚持，执行命令。”
　　那位潘大爷早已老泪纵横：“付班长，都怪我，那么大年纪了还沉不住气，多亏了你，要不被砍的就是我啊……”
　　“潘大爷，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把我扶到一边去靠靠，”立军感觉身子发软，就想靠着一个东西，他深吸两口气，“今晚稻子就全部割完，你招呼大家都麻利点，明天一定要晒出来。”
　　尽管大家伙心里都很难过，但也知道他的安排是对的。时间不等人，老天不等人，大家立刻分头忙碌去了。
　　立军靠着晒粮场边上的一棵树坐着，他感觉到自己意识慢慢在涣散，眼皮子撑不住地想合上，脑子昏昏沉沉想睡觉。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睡过去，隔一会就睁眼看看，隔一会就睁眼看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了眼前的排长范友昌，才放心的闭上眼睛任自己睡过去。

　　付立军是被疼醒的。他觉得自己右边膀子像是被火烤着了一样热热剌剌的疼。他想动动，可身子是麻的，他想翻身，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转头四外看了一下，都是白墙，应该是在医院。
　　“有人吗，有人在吗？”他冲着门口喊了两声。
　　“来了来了。”战士连喜提着个暖瓶冲进来。
　　“班长你可醒了，我都害怕死了，怕你醒不过来了……”连喜激动地又哭又笑，转身跑出去在走廊里大喊：“医生，医生，我们班长醒了，你快过来看看。”
　　“你是个当兵的，大喊大叫成何体统，你给我回来。”立军低喝。
　　“班长你现在一定很疼吧，医生说麻药劲过了你就会疼醒。”连喜边往回走边用手背抹着眼泪。
　　“村里的粮食都入库了吧？没淋着吧？”
　　“没，都收好了，一点也没受潮。”
　　“打架那事呢？是为啥啊，怎么处理的？”
　　“还不是为了抢场，大家都怕下雨时稻子晒不过来，都怕自己村的粮食受潮，都想多占场，就吵吵起来了。”
　　“咋处理的？”
　　“我也不知道，我跟你一块来的医院，排长让我寸步不离的守着你。”

　　一个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
　　“小伙子年轻，身体素质又好，恢复起来就是快。”医生过来边检查他的伤口边赞叹。
　　“医生，我这样趴着身子都麻了，能帮我翻翻身吗？”
　　“那可不行，你肩膀上缝了十七针，右侧肩胛骨也裂开了两公分，等你醒了就得上夹板，现在你只能趴着。”一个小护士连忙接话。
　　“这么严重啊，那得多长时间才能好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啊，少说也得三个月。”
　　“那我这三个月都得趴着吗？”
　　“那倒不用，平时你可以坐着，过两天还可以下地走走，但睡觉得一直趴着。”
　　“医生，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啊？”
　　“只要你好好配合治疗，不会有大的问题。”

　　第二天，排长和连指导员一起来看他。友昌告诉他，这次事件责任主要是在下山村，他们着急晒粮，偷着占了大青山村的一块晒粮场，被大青山的人发现后，不但不让出来，还欺负那边都是老人妇女继续强占。大青山这边和他们理论，双方言语不和就动起手来了。下山村村委会被勒令向全公社作检查，那个砍人的村民也被派出所带走了。立军想为他求求情，友昌瞪他一眼，“这砍伤的人是你，要是砍着别人怎么办？这么冲动，必须得好好治治。”
　　连指导员表扬了他舍己救人的行为，安慰他好好养伤，不要惦记工作的事，就先行离开了。
　　等到指导员走了，友昌冲着立军趴着的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低声训斥：“就你能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跟你家里交代，怎么跟你嫂子和人家榆钱姑娘交代？”
　　立军歉意的看着排长：“是我不好，不但没有完成任务还给部队添麻烦了。可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空思考，就是条件反射。”
　　友昌摸出烟来想抽，又想到这是医院，就又放回去了。他看着立军背上上着夹板，跟个木头人一样别扭的趴在病床上，手上还扎着吊瓶，叹了口气说：“看你这个熊样！不过，要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嗯。”立军点点头，虽然受伤了，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当时的行为，如果再让他重新经历一遍，他相信自己一定还会这样做的。
　　“排长，我还有点事要麻烦你。”他期期艾艾的张嘴。
　　“什么事？”
　　“就是我们班里的训练规划，是我制定的，我怕……”
　　“你就别操这么多心了，我会安排好的。”
　　“还有就是……”
　　“还有啥，你就踏踏实实在这养病吧，到过年你也甭想出去。”
　　“是老家那边。我本来想完成这次任务就打结婚报告回去探亲，我都给榆钱写信说了，这可怎么办啊？”
　　友昌忍不住被他气笑了，“我哪知道怎么办？”
　　立军忍着友昌的嗤笑继续说：“我胳膊这么夹着也动不了，没法写字，你看你能不能给嫂子写封信告诉榆钱一声，这次回不去了。”
　　“我考虑考虑……”
　　“对了，千万不要说我受伤了，就说我外出执行保密任务，一直到明年才能结束。”
　　“嗯。”
　　“你编的像一点，千万别让她们看出破绽。”
　　“知道了，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