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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付立军从来没有觉得日子过的像现在这样的慢。给榆钱的信寄出去的第二天,他就开始盼着她的回信。刚开始还不太好意思,每天上午邮递员来营地送信,午饭后他才装作无意地问问连文书,今天来了几封信,都有谁的?一个星期以后,只要一听见邮递员的车铃铛响,他心里就像猫爪似的又急又慌,恨不得马上停下手上的事去看看有没有他的信。好心的连文书还以为他家里有什么着急的事,给他说好如果有他的信立马先给他送去,可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弄得连文书每次看见他都心虚的像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似的。
      今天已经是寄信后的第二十天了,付立军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慌慌扎扎的坐立难安。去一个星期,来一个星期,就算脸上考虑写信的时间,也该到了。难道是没收到?不会吧,还特地寄了挂号信。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也该回信说一声吧?要不就是不同意也不好意思直接来信说?那是不是麻烦班长给嫂子写封信让她去问问?一个接一个的疑问让他精神难以集中,走队列的时候频频出错,气的班长过来踹了他好几下,连邮递员来送信时的车铃铛响都没听见。
      上午的训练马上就要结束了,班长正在进行解散前的训话。
      “付立军,你的信可好歹的来啦!”
      连文书像是中了大奖似的高举着一封信大喊着跑过来。整班人齐齐回头,班长范友昌不满的瞪了一眼文书,文书赶紧解释:“这信付立军盼了好多天了,我怕给他耽误事。”
      付立军感觉心脏都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班长那句“解散”一出口,他就夺过文书手里的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营房后面的小山上跑去。
      小山上有一块斜躺着的大石头,背靠着一望无边的竹林,眼前看去是整齐有致的营房,付立军把这当做自己的“秘密属地”,平时没事的时候总爱到这来躺一会。
      他坐到石头上,没等气喘匀就小心翼翼的把信撕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来。他把信纸放在腿上,闭闭眼睛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慢慢的打开了信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包在信纸中的一张一寸照片。
      这张照片可比那张大合影清楚多了。照片中的榆钱绷着小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透亮,人中处隐约可见一颗小痣,两条小辫比大合影中长长了一些,垂到肩膀以下了。虽然看起来挺严肃的,但付立军心里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能感觉到,榆钱这是答应了。
      信不长,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营房里传出了吃饭号。
      晚上,付立军约出班长一起到操场上走走。
      范友昌看着一旁安静的付立军,打趣说:“不是终于盼到人家回信了吗,怎么还这幅模样?”
      付立军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班长,把信的内容大致给他说了一下。
      友昌听完表情也严肃了,他认真的对立军说:“这说明人家女孩子对你很认真也很诚实,其实我对她的情况也不完全了解,但是两个人要想在一起过日子一定要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如实的和人家说,能处,就好好处,慢慢培养感情。如果觉得不合适,也早点告诉人家。”
      立军诚恳的对友昌说:“班长,我对榆钱一百个满意,对她家的情况我也都接受。您也知道,我从小没人管,自个也不知道怎么长大的,对“家”也没什么感觉。没来信时,我一直担心人家看不上我,可是人家同意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范友昌对立军的家庭身世非常了解,知道这位小战友从小没有感受过家庭亲人的关怀和温暖,他渴望爱,又害怕爱;想去爱,又不会爱。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他,慢慢的说:“我能明白你现在的心理,我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感情这个事,就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你为我着想,我为你着想。你自己慢慢悟吧,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去说,怎么去做……”

      范友昌还要去班里安排一下睡觉前点名的事,给了立军半个小时的假让他自己在操场上再走走。
      庐州十一月份的夜也非常冷了,立军一个人沿着操场小跑起来。
      和别的战友经常谈论家里的情况不同,他很少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家来。
      从小,他就觉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人。爹整日不着家,也不知道出去干啥,但只要一喝了酒回来,除了打他、打他娘,就是摔东西,本来就破败的家被折腾的一件完整的物件也没有。刚开始他还知道护着他娘,跟他爹理论,可越护娘两被打的越狠,根本没道理可讲。后来他索性不回家了,几天不回家也没人管,没人问。而娘,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见她笑过,生活的苦难和丈夫的打骂让她混沌而麻木,每天机械的干活,照顾大哥,对他,则像是遗忘了一样。大哥,从他记事起,就躺在一个小黑屋的床上,那个屋里又脏又臭,要是娘忙起来没有及时过来伺候,大哥就拉尿都在床上。那个屋,除了娘,别人很少靠近。他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娘和大哥离世了,他知道以后,不知怎的,不但没有悲伤,还为他们两感到轻松,活得那么累,总算解脱了。
      二哥,在他很小的时候,二哥从外面回来还会给他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可自从娶了二嫂,就被像牛被套上了笼头,每天只知道围着那个磨打转。不说父母老人,单是七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就把他磨得跟个小老头似的。二嫂,他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她。全家人都怵她,全村人都用鄙夷又崇拜的眼光看她,在周围一带,她是“标志性”人物,也是他害怕找对象,害怕成家的梦魇。
      奶奶,一个干枯瘦小的可怜女人。据说是因为脚缠得奇小而被爷爷买来做妾。土改之后,她顶着地主小老婆的帽子被村里人耻笑。平时她很少出门,在家也是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农村孩子上学晚,基本上快十岁了才开始念书。可他都十二岁的时候了还在外面疯跑,家里也没说要让他去上学的意思。是奶奶,拿出了自己偷偷隐藏多年的棺材本,颤颤巍巍的拉着他走进了村里的小学。
      这么多年过去了,立军还经常做梦梦见那个场景。平日不爱做声也不爱出门的奶奶那天早晨叫住他,帮他洗洗脸,拍拍脏衣服上的尘土,说,军子,奶奶送你上学去。
      奶奶领他找到村小学的民办老师杨老师,让他跪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看起来还很新、很精致的红手绢,打开,里面有一个金手镯和一对金耳环。奶奶对老师说,也不怕让你笑话,这是我藏了很多年的东西,我们这个家就这样了,但不能让这孩子也跟着毁了。说着也要给老师下跪。
      杨老师赶紧扶住了奶奶,他们家的情况全村皆知。杨老师接过手绢,拿了一只镯子又把手绢包好还给奶奶,说,这一个应该就够了,我帮你到城里换成钱,就当立军这几年的学费了。
      从那以后,他以十二岁的高龄开始从一年级上起。杨老师家是外村,据说男人在城里工作,她平时带着四岁的女儿住在学校里,对他可怜又同情。衣服破了的时候,杨老师会帮他补补,放了学没处去的时候,杨老师让他在学校里给他布置点作业做,有时候老师能看出他饿着肚子,就会给他两个馍馍。那时的他已经有自尊心了,不要,老师就说,你奶奶都已经给钱了。
      小学毕业时,他考上了公社初中的“预备生”。“预备生”就是没正式考上,但学校为防备有退学的学生而特地多招的几个人。他不想去,他知道奶奶手镯换的钱根本不够再上初中的,而他也觉得自己那么大了,不可能再向奶奶要钱了,那对耳环,是奶奶保命养老的。是杨老师给他说城里有收苇子的,让他假期去湾里割苇子卖。初中开学前的那个暑假,他玩命一样的割了一暑假苇子,把自己身上划得一道道血痕。割完自己村里还到别的村湾里割,挣了三十块钱。初中开学时,他交了十二块钱的费用,给了奶奶十块,自己还留了八块平时用。
      初中上了不到一个学期,又是杨老师找人给他捎信,说是县里武装部征兵了,要初中生,他虽然刚上,但也符合条件,赶快去报名吧。他临走的时候才知道,人家要初中毕业生,是杨老师让她男人帮着找了关系,他才当上这兵的。
      他来部队后,第一封信就是写给杨老师的。杨老师回信鼓励他,好好训练,争取进步,不要受家庭影响,活出自己的样来。
      在他不到近二十年的成长岁月里,除了奶奶就是这位杨老师给了他最多的关爱和鼓励,而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把找一个杨老师这样的人当成找对象的标准。
      榆钱就是这个人。他从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的照片就知道。可当她愿意接受他了,他又开始害怕了。如果说,杨老师是一开始就了解他的窘迫并看着他慢慢变好,那么对榆钱就要从现在模样一层层扒回原先的窘迫。榆钱能接受自己的那些经历和那样的家庭吗?
      星期天上午,战友们都结伴出去买些平时的生活用品,立军一个人带本书来到了他的大石头上。他翻开书,拿出夹在书里的照片,慢慢的用手摩挲着,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软出了一汪水。照片上的榆钱看着很严肃,可他知道那不是平时的她,他一直记着那张大合影里她害羞的笑脸。看着看着,好像眼前的榆钱也对他微笑起来。
      他没有隐瞒的对她说了他的全部,也表达了他会努力变得更好和她携手一起走下去的愿望。

      榆钱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收到回信了。第一封信的时候她记着信的落款是九月,收到时都十月底了,可这次只寄出去半个月,回信就到了。她脸红的想,难不成这信也知道她急切的心情?不,是他急切的心情。
      看完这份五页纸的长信,榆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脑海里呈现出付立军的模样,没想到这么刚毅这么精神的人背后还有着这么可怜的身世。
      榆钱是在叶子快出生时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榆钱记得那是她七岁的时候,上学第一天,娘给她缝了一个花书包送她去上学。可是放学的时候,娘不知有什么事没来接她,眼看别的孩子都被大人一个一个接回家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学校门口。这时一个接走孩子的大人边走边说,“榆钱,你娘在家生弟弟了,有了弟弟你娘就不要你了,把你送回新赵家你亲娘那里去。”榆钱当时不知道那是大人跟她开玩笑呢,吓得大哭起来,边哭着边自己往家走。半路上遇到了奶奶来接她,她一看娘没来,更害怕了,哭着问奶奶,“娘是不是在家生弟弟了,生完弟弟就不要我了。。。。。。”
      后来娘和爹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安抚下,还拿出户口本给她看。那时她识字还不多,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于榆钱。她半信半疑,决定不去上学了,天天在家黏着娘,弄得爹和娘哭笑不得,天天轮流接送她上学放学。
      再长大一些,她懂事了,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对爹娘,对这个家更亲近了。反而是对新赵家那边的爹娘生出了隐隐的排斥和逃避。
      除了这一件事,榆钱觉得自己长到现在都是被爱包围着的。小时候,爷爷只要有空,就带着她到处赶集买好吃的,在周围小朋友中,她是新衣服最多,小零嘴最多的;后来陆续有了大妹小妹,娘也是什么好东西先紧着她,哪怕是一件衣服也是她先穿,穿小了、旧了才轮到妹妹们;前几年生活困难的时候,爹娘就是自己饿肚子也不会难为着她们姊妹们;还有在公社上初中的时候,爹每个星期都会去看她,给她送点吃的用的。村里人都说,她才是爹娘的亲孩子呢,干事像娘一样手巧利索,性子又随了爹——绵软好脾气。这几年她慢慢长大,爹娘都把她当个大人看,家里有什么大事也都和她一起商量。就是找对象这事,让爹娘头疼的不行。
      所以当榆钱知道立军的家庭过往以后,不但没有没有嫌弃,还对他产生了一种怜爱之情。她告诉他,她愿意和他相携,用相互的爱和温暖和激励对方,一起面对未来的日子。

      战友们最近都觉得,付立军这小子是着什么魔了?干啥事都跟拼了命一样。年前的训练大比武上,他一个人夺了单杠、投掷、5公里负重跑三项第一和卧倒射击的第二名、站立射击的第三名。由于成绩突出,他还被评为年度“优秀士兵”。
      马上就要过年啦,大家都趁休息的时候到驻地白江镇的集市上给老家的亲人们买点年货寄回去。一大早,立军就拉着友昌一起来到集市上。
      “每次拉你来赶个集都跟要杀了你似的,不是嫌路远就是嫌浪费时间,今儿这是怎么了,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 友昌看着急着赶路的立军满脑子的问号。
      “这不过年了嘛,看看有啥可买的东西。”立军说。
      “你想买什么?你有钱吗?”友昌知道,每个月八块钱的津贴,立军只留下三块钱买点日常所需要的肥皂、牙膏、毛巾什么的,剩下的每攒几个月就给家里寄回去。
      “上个月刚寄回去20块,这个月刚发的还没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红着脸说:“我想给榆钱买点东西,你帮我长长眼色。”
      “哈哈哈,我就说呢,训练那么拼命,从不爱出门的也不嫌路远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怎么样,心里装着一个人个感觉和打光棍不一样吧?”友昌作为过来人,忍不住打趣他。
      “是不太一样,觉得不能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的了,我得为她负责。”一想起榆钱,立军觉得浑身都充满干劲,“我是一个军人,我得让她跟人家说起来的时候,脸上特别有光……”
      “可你就8块钱,能买着什么好东西……”
      “所以才叫上你,不够的时候跟你借点……”
      “不借不借,我还得留着给你嫂子买东西哩……”

      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榆钱到镇上邮政所领回一个包裹。因为是和爹还有叶子、根儿一块去赶的集,所以这个包裹就成了牵出这事的导火索。
      包裹里是一条围巾。颜色是北方不太常见的粉紫色,说不上什么质地,看着挺挺括,但摸上去又很柔软。叶子和根儿一见就爱不释手,争抢着到镜子前去臭美了。就连年轻时见识过许多好东西的爹娘也说没见过这样的围巾。爹有些拿不准的说,好像是南方人戴的东西。
      榆钱一五一十地把和付立军交往的事告诉了爹娘。
      “这么说你们已经通信两三个月了?”
      “嗯。”
      “你咋不早跟家里说?”
      “我想着先了解一下,能定下再跟你们说。”
      “他人怎么样,你光写信能看出什么来?”
      “初步了解着还行,脾气性格什么的还得以后慢慢了解。不过人家今年还得了优秀士兵呢!”
      “他家还有什么人,家庭情况怎么样?”
      “哎呀,我找的是人又不是找的家庭……”
      “那你知道人家长啥样啊?”
      “有照片呢……”
      看完照片,榆钱爹娘面面相觑,心里说不上啥滋味。这几年,榆钱的婚事都成他们的一块心病了——快二十的姑娘了高不成低不就,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没想到这闺女闷葫芦一样的性子还自己找上了,还是个当兵的,而且看照片长得还不错,这让夫妻两又错愕又惊喜。过年本来就是走亲戚串门家长里短的时候,没等过完年,全村就都知道榆钱找了个当兵的对象。
      整个于家纸坊村都没有一个在外当兵的,也没有找军人对象的,大家议论纷纷,有羡慕的,有眼红的,也有故作不屑的……这不,廷葵她娘刚走完亲戚回来就专门来找了趟榆钱她娘。
      “德光嫂子,你知道你们榆钱那个对象家里啥情况吗?”
      “他爷爷是地主,他爹那一房是庶子,”
      “他家里穷出个花来,他娘和大哥是被饿死的,”
      “他那个嫂子是有名的泼辣货,你家榆钱根本不是对手,”
      “你可别怨我没早跟你说,不能光图那当兵的名声……”
      榆钱爹娘听得着急上火,连忙想找人去打听。榆钱淡淡的说,甭到处打听了,他家的情况我都知道,我图的是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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