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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

  •   这家最大最全的五金交电门市短短的一个月销售收入就达到了全公司的所有门店的三分之一,榆钱终于可以稍稍喘口气了。六一儿童节,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到动物园游玩了一天。本来榆钱是要带着老人的,可老人死活不去,榆钱也无法,回来时特地在副食店买了最软的蛋糕给她带回来。
      “榆钱,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临睡觉了,立军突然说。
      “啥事?说。”榆钱还没有从今天的高涨情绪中走出来,手里收拾着东西嘴里还哼着小曲。
      “上面下达了一个学习的名额,我想跟团里申请一下。”
      “去呗。对了,去哪学?多长时间?”
      “南京,两年。”
      榆钱错愕的张着嘴:“这么远,这么长时间?”
      “是啊。”立军落寞的低下眼皮,再抬起来时已经带上了一抹坚决,“可我非常想去。不瞒你说,这两年我觉得自己仿佛遇到一个卡口,学识、眼光、思想都跟不上了,再不出去学点东西,我都要被自己闷死了。”
      榆钱一阵心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年五一他们在北京举办联谊会时的情景。他们这批人是带有下放性质的,在单位的受重视程度自然不如别人。他又是做机关工作的,常年窝在这个山坳里没有新鲜血液的加入,思路越来越窄,提拔的希望也越来越小。
      “你想好了?”她问。
      “还没。岩儿这么小,你上班又这么忙。可我又怕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是的,他是犹豫的。还有一层理由,他说不出口,那就是:越来越耀眼的妻子散发出来的璀璨光芒,让他自惭形秽,坐立不安。他必须赶快想办法让自己强盛起来,不奢望能比她更高,但起码也要站在同一个高度上……
      夜深了,两个人都没有睡着,可又都尽量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枕边的人。
      早晨醒来,榆钱转过头去对着明显一夜都没睡好的丈夫说:“你去吧。家里放心,有我呢!”
      立军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一把搂过妻子,脸颊轻轻的摩挲着脸颊……

      榆钱的工作已经走上了正轨,最近店里又特聘了一个顾问,不是别人,正是已经退休了好几年的黄老黑。原来退休之后黄老黑过了一段散漫日子,他一个人,没心没事又无牵无挂的。可天天这样,他过够了——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的日子,早晚得把人过废了。他找到叶海山,要求上班,不给工资也行,只要能来上班。叶海山无法,让他去了榆钱那里。可榆钱这里业绩到班组,考核到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也没有啥具体的活可让他干的。黄老黑一面啧啧称赞,这才是一个单位正经该有的模样;一面又对榆钱发着老小孩脾气,我不管,我带出了你们师兄妹两个人,现在你们有本事了,就得给我找事干!我倒贴还不行吗?
      你别说,这不要钱的顾问还真是认真,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杂七杂八的乱事管得井井有条,没事就倒背着个手来来回回的巡视检查,让榆钱省了不少事。榆钱用刚发的季度奖请师傅客,邀请叶海山作陪。她两只手端起酒杯敬师傅和师兄:我知道你们这是照顾我一个人在家拖老带小的不容易,变着法的帮我呢!说完,一口气干了杯里的酒,朝两个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于经理,你的信,你老家来的。”这天早上一进店里,黄师傅就迎着榆钱把一封信塞到她手里,“昨天下午来的,你去公司开会了,没来得及给你。”
      榆钱接过信来无奈的对着师傅说:“给您说多少次了,叫我榆钱就行。”
      “那不行,一码归一码,在工作场合就得称职务。”黄老黑一脸认真的说。
      “行,随您。不过师傅你这识字水平可是又长进了,还知道是我老家来的。”自从立军去学习之后,榆钱就给老家写信,让以后把信寄到她的单位来。
      黄老黑“嘿嘿”笑着:“其实我就认识‘山东’这两个字。”
      榆钱沿袭了叶海山的工作作风,一上班先到各岗上走一遍再回办公室。坐定拿出信来,一下子想起师傅刚才说只认识‘山东’两字,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可不是吗,这两个字最简单,可在她眼里也最亲切,一看见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仿佛爹娘和根儿的笑脸就在眼前。
      可是越往下看心里越慌乱,看到最后后榆钱只觉得心慌得整个人都坐不住了。信里说,根儿一年前得了一个头疼的毛病,刚开始还不严重,吃点药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可是这两个月来疼得越发厉害了,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连班也上不了了,厉害的时候在床上打滚。家里人领着她去县里的医院看了,医生说八成是脑袋里长瘤子了,需要开刀才行。可是县医院里水平毕竟低,也从来没有做过开颅手术,建议他们到省里的大医院去看看……
      榆钱的心霎时疼得缩成一团,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根儿,她可怜的小妹妹!她要回家,赶快回家,和爹娘一块救妹妹!
      振作起精神,安排好商店近期的工作,榆钱到公司去请假。叶海山非常痛快的给了她一个月的假,并嘱咐她,有什么困难一定跟公司提。
      回到家来,榆钱又犯难了。立军不在家,她要是再走了,这一老两小该怎么办。让立军请假回来?不,不可以,他这才刚去半年,况且,她深深的懂得这次学习对他的意义;带着他们三个一块回去?不,她回去是要带妹妹看病的,都回去,光是照看他们几个就忙不过来了,怎么照顾妹妹,况且筝儿还要上学……
      老人提议说,你自己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两个孩子没问题,有啥事我就去赵副团长家找他小美姨。那孩子挺好的,立军走后,经常上咱家来问有啥需要帮忙的困难吗。榆钱不忍心,那怎么行,人家要照顾三个孩子已经非常不容易了,特别是小军。
      说话间,正好小美来串门。褪去了女儿时的青涩与害羞,眼前的小美一副精明干练的家庭妇女模样。听完榆钱的话,她麻利的说,让筝儿住我家去,和素兰一块吃一块睡一块上学,你带着姥姥和岩儿回去。老人也附和,我带着岩儿回去直接住到新赵家去,你就踏踏实实跟你爹娘给根儿看病就行了。榆钱一想,也只能这样了。
      榆钱送筝儿到小美家。再见素兰,榆钱也是大吃一惊,她原来还一直担心素兰跟个高傲的小刺猬似的不好相处呢,可眼前的这个大女孩骄傲还在,身上的刺却没有了。面对着榆钱的疑问和客气,她大方的回应,小姨对我们很好,对哥哥也很好,妈妈走了,我得帮着小姨一块照顾好这个家。榆钱走时,这孩子还专门送出院门来,犹豫了一会还是对着榆钱说,妈妈让我以后做一个像你那样的人!
      五年了,第一次踏上回家的路。榆钱总是忍不住想掉泪。爹娘,对不起,你们老了女儿却不能在跟前尽孝;小妹,对不起,你担起了照顾老人的责任,自己却病倒在床上。我回来了,你们的榆钱回来了,咱们一家人一定能战胜病魔,让小妹好起来!

      终于来到了村口,早已得到信的榆钱爹早就在村口那棵大榆树下等着了。榆钱鼻子一酸,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爹怎么这么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牙也掉的只剩下几颗了,看见自己后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顾不上寒暄,父女两赶紧往家走。
      路上,爹告诉榆钱,这夫妻啊,平时看不出来,还真是患难时候见人品。贾卫国说是叫入赘,可两家人一个村住着,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除了吃住在咱家外,他家的什么事不找他?根儿没病时,他经常又是钱又是粮的接济他们家,对着根儿也好,家里地里的活也抢着干。根儿刚开始犯病不严重的时候,他也抢活着领根儿出去看病,到处寻医问药。可后来根儿的病加重了,班也不能上了,工资也停了,他就变了一副嘴脸,说既然是看不好的病也别到处看浪费钱了。县上的医生说到省里大医院动了手术,好了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可这小子却说,好不好的不一定,可这账却要拉的八尺长,到时根儿两手一撒走了,他可不想在咱们家里还一辈子的债。村里人还有人说,他那爹娘已经撒出话去,到处给他张罗着相新人了……
      爹一边说一边抽搭着背一耸一耸的,榆钱看得的心都要滴出血来了!还没进门,就听见根儿一阵阵“哎哟哎哟”的叫唤声。榆钱一个箭步冲进去,炕上躺着的那个人还是她的小妹吗?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豆大的汗珠不断的从额头上滚落到床单,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不住的翻来滚去。看见榆钱进来,根儿费力的忍住疼痛,张开嘴艰难的叫了一声“大姐”。娘在一边止不住的哭出声来:她这还是因为你回来拼命忍着呢……
      回来的第二天,榆钱一大早就往县医院来了。据爹说,是一个姓郑的医生给根儿看的,就是他说让到省里的大医院动手术的。根据手里的单子,榆钱找到了脑外科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对桌坐着两个穿白大褂的,榆钱礼貌的问:“您好,请问哪位是郑医生?”
      一个低头正在写着什么的男医生抬起头来,看见榆钱的衣着和谈吐,怔了一下,仿佛记不起什么时候给眼前的人看过病了。他放下笔,直起身来,疑惑的说:“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您的病人于根儿的姐姐,我想来问问我妹妹的情况。”榆钱赶紧拿出诊断单。
      “哦——”郑医生一下子明白了,详细的把根儿的情况给榆钱说了。
      “这么说,您也是大致估计的,并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对,因为咱县医院里的设备老旧,如果要确诊,还是要去省里。”
      “那您觉得保守治疗还是动手术呢?”
      “不好说,还是要等确诊后再出方案。我个人感觉动手术治疗的办法更有效。而且,越快越好。”
      榆钱明白医生们讲话都是有余地的,郑医生能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是非常坦然了,看来必须马上带着根儿去省城了。想到这里,她吞吐的问:“那,您知道,做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吗?”
      “这个,我也不太确定,但连检查带手术怎么也得两三千吧。”
      榆钱恍惚的走在医院的走廊里。两三千,这次她回来一共带了不到三百块钱,其中有二百还是从公司里借的。她和立军两个人的工资要负担一家五口的开销,每个月还要往两边寄一些,根本就是一月赶着一月,结余不下多少。爹娘那边,就是掏光家底也不一定能拿出多少来,况且之前给根儿看病已经花费很多了。借,可是上哪借呢……
      恍惚间差点和迎面走过来的人撞上,榆钱赶紧收住思绪,稳定下心神,默默告诫自己:不能慌,现在她就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爹娘和妹妹都等着她拿主意呢,不管什么办法,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根儿治病。
      “榆钱?你是榆钱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不确定的声音。
      榆钱回过头去寻了一遍,没有认识的人。她这么多年没在家了,况且就是在家的时候也没来过县城几次,能有什么认识的人呢?可能是认错人了。她回过神来继续往医院门口走。
      “榆钱,于榆钱。”那个声音又响起,这次非常确定。
      她站定再次回过头去寻摸。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慢慢的走到她跟前。五十多岁的年纪,花白的头发乱匆匆的耸着,胡子一看也是好几天没剃了,人很瘦,脸色黑呛呛的,喉咙里好像装着个破风箱,不说话都能听见“吼吼”的喘息声,但看向她的眼睛却放射着奇异的光芒。
      榆钱惊讶的“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以后她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那人见她认出自己了,局促的站住脚,一付欲言又止无地自容的样子。
      “于勇刚。”如果没有这次见面,榆钱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想起这么人来。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他们说你去了北京。”于勇刚嗫嚅着,不敢正视榆钱的眼睛。
      “你这是怎么了?在这住院吗?”榆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肺里的毛病,治不好了。”他眼里流露出绝望。
      榆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再次面对于勇刚,除了最初对他的样子感到吃惊之外,她心里再没有别的感觉了。她不想给他说自己的事,也不想了解他的事。往日的那些悲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顿了一会,她还是说:“县里的医院水平高,你还那么年轻,一定没事的。”
      于勇刚凄凄的咧了咧嘴:“治不好了,我也不想治了。不着家里还有那两个,那两个不中用的,我早就不想活了。”
      听他这么说,榆钱不自觉的别过脸去。于勇刚继续说:“当年那事以后,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周围的人看不起我,老天也惩罚我,我,我窝囊啊,榆钱,我对不起你,也害了我自己……”
      榆钱不想听了,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呢。她打断他:“你好好治病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一下,榆钱,”眼看榆钱要走,于勇刚急切的叫住她:“当年的事,你,你能原谅我吗?”
      于勇刚的眼里露出哀求的目光,那件事是他心里的魔障,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让他一辈子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榆钱漠然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有些事,可以遗忘,但永远无法原谅。”说完,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去。

      根儿好不容易睡着了,睡着的脸也是那么痛苦的扭曲着。榆钱一回村就先到贾卫国家把他叫回来了。昨天她回来的时候,他没在家,说是那边有着急的事叫回他回去好几天了。
      爹娘都在屋里等着,贾卫国进了门就在门口那蹲下了。榆钱把去医院问到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最后说,现在马上分头去筹钱,能有多少算多少,咱先领根儿到了医院看上病再说。
      自从进屋后,贾卫国就一直没抬头。听见榆钱说分头筹钱,他低着个头嘟囔:“我,我可没处筹,这两三千可不是小数啊,咱就算筹到个一星半点,管啥用?”
      榆钱憎恶的看他一眼,“你和根儿结婚后吃住在这边却也帮着那边干活,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根儿的公公婆婆,儿媳妇得了这么重的病,帮着出两个钱看病难道不应该吗?”
      “那边老三正准备着结婚的事,紧还紧不过来呢,哪还有闲钱?”
      榆钱气的一下子站起身来,用手指头点着他恨恨的说:“结婚和救人命哪个更重要?生病的可是你媳妇啊!”
      贾卫国头都埋进膝盖里去了,“反正也看不好了,就别让根儿再去受那个罪了,还不如在家里等着。”
      爹气得拍着桌子站起来,“我就算卖了房子,也要给根儿治。”
      娘跟着说:“今晚上我就跟你爹去你二叔那合计合计,看这房子能值多少钱,让他们帮着寻摸寻摸买主。”
      吃完晚饭,大家都出去了。榆钱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把这事告诉叶子。这几年,她一直和叶子通着信,当着叶子和家的递话筒。叶子和小朱生了一对双保胎儿子,开了一家小饭铺,靠小朱的手艺,日子还算过的过去。
      正写着信,有人进来了。榆钱赶紧端起灯来迎出去。
      “他大姐回来啦?”虚张声势的声音,原来是贾卫国的娘,根儿的婆婆。
      “坐,婶。”榆钱让她。
      贾卫国娘一个跨步做到堂椅上,“你爹娘呢?”
      榆钱淡淡的说:“上我二叔家去了。”
      堂椅上那人“咳咳”了两声,拿起腔调说:“按说你是小辈我是长辈,该你先来看我,可是看着我儿媳妇长病的份上,我也就不计较了。怎么着,我听说你爹娘要卖房?”
      “是啊,根儿要去省城看病钱不够,有这打算,婶是来帮着凑点的吗?”
      “凑什么凑?”那人恼羞成怒的扭曲着脸扯着脖子大喊:“你知道这房是谁的吗?你和你二姐都不在家,这房就是你小妹和卫国的。将来要是根儿不行了,你爹娘老了,这房就是卫国的,这可是当时入赘的时候就定下的。你现在把房卖了,把卫国放到哪里去了?还有没有天理?”
      榆钱气极反笑:“当时就定下的?跟谁定的?”
      贾卫国娘嗓门又高了八度:“这还用跟谁定啊?古往今来约定俗成的!”
      榆钱气的转过头去不理她了。她见榆钱不说话了,还以为榆钱也认同这个说法了。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对着榆钱低声说:“我说她大姐,不是我说你,你呀,也该给自己留个心眼。这根儿去看病,你也得把自己的箱底掏空吧?根儿得的不是小毛病,要是这钱也花了,人也没看好,到头来可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她是解脱了,你的日子可没法过了。”
      榆钱“腾”的一下站起来就往门后头走,贾卫国娘不明就里忙跟上去。榆钱抓起门后竖着的扫帚就朝她扑头盖脸的打去。贾卫国娘不寻思榆钱是这举动,抬起脚来赶忙往门外跑,边跑嘴里还边喊着:“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等到人财两空了,你哭也找不着调。”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榆钱一直撵到院门外去。
      “你,什么素质啊,还是外头回来的……”贾卫国娘头也不回的窜着,嘴里还咧咧着。

      卖房毕竟是个大事,买主也不是说找就能找着的。二叔二婶和淑芬家帮着凑了二百,爹娘借遍全村凑了百十块。病情不等人,榆钱决定有多少算多少,带着根儿马上动身。
      动身前,榆钱找到贾卫国疾言厉色的告诫他:根儿现在还没死,还是你媳妇,你作为丈夫就有义务有责任给她治病。要是你敢当缩头乌龟,我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不负责任的王八蛋,让你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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