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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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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地下河”，就见袁大头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霸住全场最大长桌。
拣个不近不远的位子落座，自然而然被眼尖的同事发现，顺水推舟并去大桌。
韩小姐何等精明人物，暗暗伸手往他腰间狠狠一拧：“姓吴的，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韩小姐对他的心思在剧组不是秘密。见他俩双双出现在深夜酒吧，满桌人闪电般交换一轮眼神，彼此笑得心照不宣，胆子肥的已经开始起哄“恭喜吴老师！吴老师走一波！”
他抬腕仰脖，一瓶罗斯福10号登时见底。
众人轰然叫好，只有袁大头皮笑肉不笑地捏起筷子敲敲酒杯：“哎哎哎，都别打岔啊！刚玩到哪了？谁抽到黑桃A了？小魏妹妹？”
小魏点点头，把一张扑克推到袁大头面前。
“按规矩，抽到红桃A的是我，那么我说一件事，问‘你敢不敢’，你要是说‘敢’，然后真去做了，这轮就算过，不做呢，说‘不敢’，然后把杯里的酒给干了。”袁大头也亮了亮自己的牌，眯眼环顾四周，造作片刻，问：“你敢不敢……去台上给大伙唱首歌？”
按他一贯的尿性，本该问“你敢不敢亲我一口”，然而今天是以吴老师为饵把小魏妹妹钓了出来，现下正主忽然现身，他多多少少有些心虚，正好瞥见台上抱着吉他的民谣歌手，随口便问她敢不敢上台唱歌。
“敢。”小姑娘正眼也不朝袁大头看，望住刚刚落座的不速之客，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哥，你想听什么？”
“你唱什么，我就听什么。”大概是酒吧灯光太暗而她的眼睛太亮，又大概是那瓶罗斯福10号起了作用，他给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答案。
“好。”她轻巧离座，走向舞台，等那歌手一曲唱毕，款步上台，礼貌询问。
歌手叫来经理，经理和她一照面，便笑逐颜开，点头如捣蒜。
但见她借过歌手的那把木吉他，微微侧头，右手依次拨弦，左手调整弦钮，单凭耳朵便调好了音。
舞台全黑，一束追光照亮她纤细身形，嘈杂的酒吧忽然寂静。
她深吸口气，拨出一串琶音，清清甜甜的小嗓子一字一顿唱道：“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一口酒险些全喷到对面袁大头脸上。
虽然一听她生涩指法，就知她才练吉他不久，但这样大大方方唱出新手儿歌练习曲，他也是始料未及。
韩小姐白他一眼，递过纸巾。
忽听琴声一转，一串复合和弦过后，她神色安宁，悠悠唱起一首他未曾听过的歌曲：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我的白马儿你慢些跑呀
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大学时他在后海酒吧驻唱，周五上半场，周六下半场。
散场后和乐队朋友背着鼓和吉他，舍不得打车，沿什刹海一路走到甘水桥站，边走边唱，从《假行僧》唱到《乌兰巴托的夜》。乘夜2路，换92路，翻墙进民大宿舍区时还忍不住嚎一嗓子“你到底爱不爱我？！”，被睡眼惺忪的宿管大妈抡着笤帚追着打。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仍会梦见自己蹲在五道口那家破烂唱片店里淘打口碟，画面一转，天上一轮明月，什刹海波光粼粼，在月光与波光之间，年轻的自己背着吉他，神色安宁，悠然而唱。
一如此刻台上的她。
她走下舞台。
全场至少六七道贪婪的目光尾随她回到座位，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望着他笑。
仿佛全世界七十亿人，她就只看见他，只对他笑。
这是极大的诱惑，也是极危险的诱惑——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袁导说……”
袁大头赶紧咳嗽一声出来打岔：“下一轮下一轮！”手底着急忙慌把扑克乱洗一通，一人一张重新分派下去。
他毕竟唱过两年酒吧，一眼看穿袁大头手底猫腻，心知这轮他要整治自己，轻轻把到手的牌掀起一角，果然是张黑桃A。那红桃A想必就在袁大头手上。
袁大头得意洋洋命全场依次翻牌，轮到自己时，桌面翻出一张……方片A。
“咦？！”袁大头把牌举到眼底，上下左右一番检视。
“袁导，怎么啦？这牌不听你话了？”韩小姐抿一口杯中的白桃果啤。
何止扑克牌不听话！袁大头心里纳闷，总觉得今晚有些邪门。他堂堂夜店无敌霹雳手，口令划拳扑克骰子，无一不会，无一不精，今晚却屡屡败在那小魏姑娘手下。小姑娘乖乖巧巧懵懵懂懂，口令划拳扑克骰子，却是一学即会，一会即精。在场诸人皆是和袁大头一同猎艳的老猎手，轮番上阵架秧子起哄，饶是如此，十几轮游戏下来，她也只被罚喝了半杯白熊，倒是袁大头自己被灌了个摇摇欲坠。
邪门，委实邪门。
袁大头正举着扑克百思不得其解，忽听背后有人问道：“唔好意思，不知能不能请这位可爱的妹妹仔饮一杯酒呀？”
千禧年后港片式微，港岛团队北上谋生，初时尤带莫名优越感，对内地员工颐指气使，后来总算学会夹起尾巴做人，但双方也只维持表面客气。
袁大头入行时做的是场记，跟的第一个组里港人居多，每天被呼来喝去使唤得像只陀螺。有一回，入画的座钟指针没及时调整，接不上戏，执行导演让他背着那口大钟绕场蛙跳：“扑街仔，头大冇脑啦！”
袁大头从此恨粤语。
如今这一句半文不白的别扭港普，瞬间勾起袁大头心底陈年老火。他猛一转身，只见酒吧昏暗灯光下，一眼镜青年手持两只酒杯，背头梳得油光锃亮，镜片后一双眯眯色眼钉住小魏妹妹，馋得油光锃亮。
“四眼田鸡跟这儿装什么周润发？滚滚滚滚滚！”袁大头特意将普通话发音调整得字正腔圆。
他们这桌的剧组混子们多多少少都吃过港人同行的苦头，顿时跟着拍桌起哄。
不料酒吧那头哗啦啦站起两桌人，气势汹汹逼近前来。
“呦嚯，跟这儿演《古惑仔》呢？”袁大头看对方人多，小腿有些发软，嘴还兀自死硬。桌上其他人今晚已灌了不少黄汤，纷纷拍着桌子拔地而起。
“你带小魏和其他女孩子先走。”他凑近韩小姐耳畔沉声道。
韩小姐挑眉：“你不走？不怕被拍到？”
他苦笑：“我要走了，今后在剧组也没法混了。”
韩小姐竖起两根手指在他面前一晃：“姓吴的，现在是两个人情咯！”两指并拢轻戳他心口：“你呀，就是心肠太软。别说我没提醒你，最好的猎人都是以猎物的形象出现的。”
话毕不再犹豫，拉上小魏和同桌其他三个女孩就往后门走去。
两队人马剑拔弩张，相互叫骂。雄性生物的领地意识和战斗欲压倒一切，没人发现他们的狩猎对象已悄悄离场。
他在心里叹口气，默默反握住一只酒瓶。
忽然之间，噼啪几声，酒吧灯光同时间尽数熄灭。
停……停电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只听“嘭”一声闷响，接着是袁大头的哇哇惨叫：“艹你妈的四眼田鸡！敢偷袭你老子！兄弟们，上！”
咒骂声，惨叫声，掀桌倒椅声。
他抡起酒瓶摸索着就要砸去，却被一只柔软小手捉住掌心，拉起就跑。
小手虽软，指尖却有茧，拉琴久了的印记。
扑面一阵凉风，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他任由那只小手拉着，在雨夜中奔跑，奔跑。
终于她在一所民居的屋檐下停了下来，一手拄着膝盖，一手仍然拉着他手，气喘吁吁，抬起头来，望着他笑。
仿佛全世界七十亿人，她就只看见他，只对他笑。
而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你怎么没走？”他轻拍她后背，帮她顺气。
“担心你。”她平复呼吸，“你今晚来，不也是因为担心我吗？”
他不答，轻轻抽出被她握住的手。
“哥，我不想再一个人走了。”昏黄路灯下，她的眼里忽然蒙上一层水雾，湿漉漉地望住他，眼里是全不设防的依恋和不加掩饰的乞求，“别赶我走，好不好？”
十五岁那年暑假，他和乐队排完新歌，背着吉他走在回家路上。
夏日午后，阵雨骤降，他在躲雨的屋檐下遇到一只流浪小狗。小狗湿漉漉的鼻子蹭他手心，湿漉漉的眼睛望住他，眼里是全不设防的依恋和不加掩饰的乞求。
“别赶我走，好不好？”他好像听见它说。
可是妈妈怕狗，他只能先找来旧纸箱、铺上报纸，把小狗抱进去，一路抱回单元楼下。
“你先在这里等我，我给你拿好吃的。”他揉揉它濡湿的脑袋，飞奔上楼，把中午剩下的饭菜一股脑堆进不锈钢盘子里，又倒了满满一碗牛奶，小心翼翼捧下楼来。
前后不过五分钟，纸箱里已经空空如也。
后来北漂，养活自己都够呛，不想再连累另一个活物。
再后来生活虽然表面安稳，但每年大半时间都在剧组，内心依然颠沛流离，不敢有太多牵绊牵挂。
同样的雨天，相似的屋檐。
她就这样望住他，让他错觉自己仍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只知道你姓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揉了揉她濡湿的头发。
“魏莱。我叫魏莱。”她眨眨眼睛，像一头狡黠小兽，朝他伸出手掌，摊开的掌心里，静静躺着那张失踪的红桃A。
“游戏还没结束呢。敢不敢和我私奔，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