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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续二 ...

  •   远处群演三三两两聚作一堆聊天,不远处灯光组正调整窗玻璃上的滤光片,摄影指导捧着刚拍的几段测试片等待导演发表意见,没人多看角落里的那个小龙套一眼。

      小龙套被副导演袁大头劈头盖脸骂了半天,一直垂首而立,默默不语。

      “枪,枪拿不稳!位,位走不准!你脑子里他妈的究竟装了几桶泔水!?”袁大头举着一把道具手枪,狠狠朝小龙套脑门上戳了几下,把枪扔回她怀里,骂骂咧咧走了开去。

      直到这时,小龙套站的那个小角落才有一颗一颗的水珠砸落。

      哭也不敢发出声音,一抽一抽微微颤抖,像只被雨打湿的小小鸽子。

      他在心里叹口气,抽出纸巾递了过去:“按着眼睛,别擦。”

      一擦妆就花,又得多挨化妆师一顿骂。

      小龙套低头接过,乖乖按住眼睛,没擦。

      因为在七月播出的那部主旋律剧中演出的反派角色大放异彩,他上了入行以来的第一次热搜,却没有趁热打铁,大举营业,而是一头扎进新剧组,在民国剧中出演男二。

      今天有场戏,拍曾经的仇家之女扮成乞丐对他伏击。原本这种几句台词的小角色都由有经验的特约群演担当,结果特约临时跳票,群头抽风,推荐了这个毫无经验的小龙套——枪,枪拿不稳,位,位走不准,袁大头发火倒也并非全因昨晚牌桌上的破烂手气。

      “你怕枪?”他温言问。

      小龙套点点头。

      “道具而已,不怕。”他取过她手中那把道具左轮手枪,轻按机括,转出弹巢,“看,空的。”拇指扳动击锤,食指扣下扳机,一气呵成,流水行云,“再试试?”

      小龙套试了一试,动作依然怯怯,但比刚才进步不少。

      “走位要记得照顾机位,实在记不住,就看地上的标志。”他向道具组借了哑光胶带,在地上贴注出她的行走路线。

      小龙套终于抬起脸,乌漆嘛黑的乞丐妆,五官都辨不真切,但那双尤带泪光的眼睛却灿如寒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谢谢你,哥。”清清甜甜的小嗓子。

      朋友叫他“亮”,粉丝叫他“老吴”,十七年前剧组同事叫他“晓亮”,渐渐成了“晓亮哥”,近年又流行称“吴老师”。

      而她,叫他,“哥”。

      他慢热,过分亲近的称呼或举动都会让他本能后缩,可她叫得那么自然,不假思索,不容分说,好像她此前曾无数次这样叫他,此后也将会无数次这样叫他。

      “我都能当你叔了。”他笑。

      她也笑,似乎想再说些什么。

      “小魏!补妆!”群头远远冲她吼。

      她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已经转身,没有听见她的喃喃低语。

      “我可真想你啊,哥。”
      ————————————————————

      昨晚大夜戏,今晨八点又有他通告。

      坐在化妆镜前,一颗脑袋止不住地往下坠。

      如今他有些名气,化妆师杰仔轻托他下颌好言好语:“吴老师,咱坚持一下,眼睛闭着不好画,脸上肌肉走向不一样……”

      他没说话,但配合地勉力撑开眼睛。

      蒙古族典型的单眼皮,细长凌厉,右眼角隐约一粒泪痣,凌厉中于是多了某种有关脆弱的可能性。

      “吴老师,见着今天来的那个小手替没?”杰仔怕他又困,同他闲扯。

      他不想说话,又不想失礼,略一踌躇,隔壁饰演女二号的韩小姐已将话茬拾了过去:“肯定还没见着!我刚打前边过,摄影组那帮人快疯了都,说这么一张祖师爷追着喂饭吃的脸,却只做个手替,可惜啊,可惜!你们是没看见袁大头那嘴脸,哈喇子流出有三里地,看样子今天就忍不住要下手。”喟叹一番,倾身凑向他耳畔,“吴老师,你可得把持住哦!”

      他笑笑,垂下眼睛。

      今天有女主拉小提琴的戏,女娲捏她时大概只顾雕琢明艳五官,忘了配双纤纤玉手。那手倒不至于难看,远景里也能摆个假把式,奈何导演精益求精,非用手替,还非得是真会拉琴的手替。女主为这事老大不乐意,把自己关在房车里怄了好久闷气。

      剧组从来不缺碎嘴子,他自然略有耳闻,但向来不予置评。

      至于年轻美丽的脸蛋——这一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美丽的脸蛋,以及更年轻更美丽的脸蛋。

      妆造完毕,执行导演派了人来请演员候场。他本打算找个角落再眯一会儿,却发现今天现场格外寂静,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只余悠扬琴声缠绵绕梁。

      他中学就组乐队玩摇滚,入这行也是因为在酒吧驻唱被副导演看中。最潦倒那阵,一碗泡面都要和朋友头碰头分着吃,却坚持租每月四千块的房子——给他亲爱的吉他们住。

      于古典音乐他是外行,但外行亦能听出演奏者琴艺精湛。人会说谎,琴声不会,那琴声中的思念低徊之意,牵引他不知不觉循声而去,走到导演身后,凝视监视器中的那个身影。

      身影靠窗,逆光而立,右手挽弓,左手执琴。

      摄影助理正在试拍,特写镜头下,纤长手指莹白如玉。

      镜头仿佛自有生命,依依不舍慕恋于那琴师,本只需拍摄手部特写,却贪婪上摇,上摇,试图亲吻她的侧脸。

      她似有所感,蓦然回首,监视器里于是闪现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

      摄影组的人眼最毒,所言果然不虚,这确是一张祖师爷追着喂饭吃的脸。当然年轻,当然美丽,难得是神态表情没有一丝讨好之意。微微下垂的眼角一派意兴阑珊的清冷味道,在青春正盛的繁花似锦中,预言着开到荼蘼的荒芜寂静。

      “哥!”她看到监视器后的他,展颜欢笑,那荒芜寂静中瞬间又开出繁花似锦。

      全场目光嗖地聚焦到他身上。

      被美丽少女当众亲昵呼喊,无论对哪个年龄段的男人而言,都是虚荣心的一种极大满足。可一闪即逝的虚荣掩不住接踵而至的窘迫,他习惯把自己藏在角色后面,不习惯成为人群的焦点。

      为免穿帮,虽然只拍手部,她还是要换上了女主戏服,灰头土脸的小乞丐摇身变作上海滩富家千金,可看到那双眼睛的刹那,他就已认出了她。

      “哎呦,小姑奶奶,咱这正拍着呢!”袁大头跨众而出,状似恼怒,实则狎昵,一双肉手趁机捏住她肩膀,扳回原位,显然没发现眼前这漂亮宝贝就是那天“枪拿不稳、位走不准”的小小龙套。

      他趁机踱开,想按计划找个角落补上一觉,却总也睡不安稳,总担心她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像等待楼上第二只靴子落下的那个倒霉蛋。

      她却没有再走近,倒是韩小姐笑吟吟地过来打趣:“可以啊吴老师,什么时候收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妹妹?”

      “误会。”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哦,误会。误会就好,不然袁大头可要给你小鞋穿了。”韩小姐一手托腮,又笑吟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食指不动声色在他手背轻轻滑过:“收工一起喝一杯?”

      一部剧拍摄周期两三个月起,俊男美女朝夕相对,念缠绵台词,演情仇爱恨,擦枪走火属实见怪不怪。

      他非圣贤,并没有高于大部分男性的道德准线,胡作非为地浪过,也伤筋动骨地痛过。

      当年混滚圈,听说某圈中大佬在某酒局喝得昏天黑地,大手一挥,酒局上姑娘逐个点去:“这个,这个,这个,我都睡过。”顿一顿,“没意思,真他妈没意思。”

      他那时年轻,心想和漂亮姑娘睡觉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就“真他妈没意思”了。后来才明白,不是和漂亮姑娘睡觉没意思,而是睡完觉之后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没意思,像烟火晚会散场后的天空,像汹涌潮汐退去后的海滩。

      他不反感韩小姐,也不介意枯燥的剧组生活有些新鲜调味,但不是今天。

      为什么不是今天?

      他不知道,于是沉默。

      韩小姐有些着恼,但毕竟不再是七情上脸的小年轻,三两句玩笑,轻描淡写揭过。

      收工时已是夜里十点,他让司机稍等,等他抽完这根烟。

      提着化妆箱路过的杰仔有些惊讶,说吴老师你怎么还在这儿。

      他举起手中香烟:“抽完这根就回去。”

      “回去?”杰仔更惊,“你不是去‘地下河’吗?”

      地下河是影视城附近一家民谣酒吧,安保严密,狗仔难进,是以常有剧组人员出入。

      “先前听服装组一姐姐说,袁大头缠着今天那小手替去‘地下河’,小手替不答应,袁大头说你也去,她就答应了。”

      他点点头,声色不动:“回去换身衣服再去。”

      随即掐灭香烟,拉上车门,取出手机拨通韩小姐电话:“不是说一起喝一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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