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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续四 ...

  •   公路一望无际地延伸。

      从摩托车后视镜里看去,总能看到几缕发丝从她的头盔里逸逃而出,迎风飞扬。

      隔着厚实的摩托手套拍她环绕在他腰间的手,三下,“要不要休息”的意思。

      回拍一下,“要”,两下,“不要”。

      总是“不要”,即使“要”,也是要他休息的意思更多。

      新剧杀青后,他向经纪公司请一个月长假。经纪人Mandy暴跳如雷:“这里是娱乐圈!不是养老院!一个月?一个月以后谁记得你姓吴姓胡?!”

      他平静地掩门而去。

      公司楼下那家甜品店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静静吃一碗桂花蜂蜜小汤圆。

      大概不合口味,她皱了皱眉,放下汤勺,望向窗外,看见正看着她的他。

      两人隔窗而笑。

      他问她想去哪。

      她说想去拉昂错。

      拉昂错,又名鬼湖,与一山之隔的圣湖玛旁雍措同位于西藏阿里普兰县霍尔乡,北望圣山冈仁波齐。

      为什么是拉昂错。

      “因为我做过很坏的事。我问哥哥,我会不会下地狱,他说他和我一起。传说鬼湖湖底有地狱之门,罗刹王就住在那里。我想去看看,哥哥是不是在那里等我。”

      于是他们从云南香格里拉出发,骑摩托沿219国道北上,穿行于雪山和雪山之间,江流和江流之间。

      随夏季西南季风而来的雨季已接近尾声,但山区天气阴晴不定,路面湿滑。他们在察瓦龙垭口经历了第一次翻车,齐齐摔进路边紫苞鸢尾丛里。

      他原地活动了一下,没有受伤,去查看她的情况,发现她仰面而卧,一动不动,连忙掀开休旅头盔的双层镜片,却见镜片下的她神色悠然。

      “摔都摔了,就躺着看会儿天吧。”她说。

      他于是也就地躺倒,摘下头盔,和她并排看着滇西雨后湛蓝无云的天空。

      天空寂静,包容万物,又空无一物。

      “看见什么了?”他问。

      “看见牛吃草。”她答。

      “草呢?”

      “被牛吃了。”

      “牛呢?”

      “吃完草走了。”

      他抬起胳膊按住额头,大笑起来。

      他的车后座坐过许多漂亮姑娘。

      漂亮姑娘愿意绕北三环一圈享受浪漫,不愿意长途跋涉追山赶海。

      日行四百公里,感受烈日、疾风、暴雨、严寒,这的确已经脱离浪漫的轨道,近乎某种修行。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得到一个如她一般的旅伴。

      大部分时间安静不语,可以就着酥油茶吃糌粑,可以盖小旅店里终年发潮的被褥,会和他一起给链条打油、给轮胎测压,会在他哼起“我要从南走到北”时接唱下一句“我还要从白走到黑”,在他说起余华的《兄弟》时自然诵出那段“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在夜晚看到大海,这次宋凡平没有捂住他们的嘴,他的大手摸着他们的头发,让他们叫个不停,他自己出神地看着黑暗中的大海”。

      他记得自己那晚在北京家中读到这段话时,忽然就想去看一看海,于是跨上摩托,夜奔三百公里,看一眼,就回来。

      这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他已经习惯不和人谈论诗歌、民谣、远方、大海。

      可他仿佛可以和她谈论一切。

      而她,只和他谈论她的哥哥。

      “他不姓魏,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我六岁那年在医院的小花园第一次见到他,他问我想不想看盐撒在人伤口上的样子。”

      “他夜总会的办公室是三间房子打通成一间,很大,他在办公室墙上给我钉了一整排的书柜。”

      “他有很多大房子,可一直睡在办公室隔壁的一个小单间里。那里是我和他的家。”

      “他做过很多很坏的事。人总是要做一些事来让自己感觉被填满,不是被爱填满,就是被恨填满。”

      “他一直想吃一顿妈妈做的饭。有一次他问我,妈妈做的西红柿炒鸡蛋是什么味道。可我也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吃妈妈做的饭是什么时候了。他出生,是有人想用他作筹码控制妈妈。我出生,是因为妈妈需要有人配合她演出‘正常的生活’。我们都不是因为爱而出生的小孩。”

      “他死在我十六岁那年。那天全城的警车都出动了。晚上降温了,街上风很大,很冷。他最怕冷。当时妈妈就在他身边,不知道有没有抱一抱他。”

      “他让我好好活,活到很老很老。可是夜总会没有了。书没有了。他没有了。家没有了。”

      他觉得这个故事既熟悉又陌生,故事里的那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叫他“哥”。他原以为那只是一种拙劣的搭讪。

      他从没有主动追求过女人,但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俊男子,可女人们自有一种原始本能,可以识别出他身上隐伏的野性与沉默的激情。她们在他身上投射理想男性的想象,擅自把他当作哥哥、父亲、男友、丈夫、情人,然后在理想破灭后黯然离场,他亦从不曾试图挽留。

      他无从辨别这个故事的真假,直到她在扎日乡附近受凉发烧。

      藏地旅行最忌受凉,因为易引发高原肺水肿。他连夜送她到隆子县医院,在病床边握紧她手,守了一夜。

      旅途艰辛,从未听她抱怨,那夜却听见她在半昏迷中喃喃呼唤。

      她唤的不是“妈妈”,是“哥哥”。

      所幸天亮时高热退去,病情稳定。

      她不愿在县城逗留,坚持返回扎日乡。两人租住了一间古旧的夯土藏房,开门即见终年云雾缭绕的扎日神山。

      白天,她裹着冲锋衣坐在门边,尤带病容的一张小脸微微扬起,远眺山坡上觅食的牦牛群。本地饮食以川菜为主,他给她做清淡的玉米粥、不放辣椒的琵琶肉,自己则剥一碟松子就青稞酒。

      晚上,朝圣的藏人在野地里生火打茶,舞蹈歌唱。悠扬的牛角胡琴声远远传来,他想起那晚她在“地下河”酒吧唱的那首歌: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我的白马儿你慢些跑啊
      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我长得像你哥吗?”他问。

      她正听得入神,闻言转过头来,伸手轻抚他的眉眼。

      “其实不像。是你演得像。”

      他不明白,正欲再问,她笑说很晚了,睡吧。

      一路住宿,他们一直分睡两间房。这藏房虽不算小,大部分房间却被屋主充作了储藏室,疑似卧房的那间小房间里,也只有一张铺了泡沫垫的藏式长椅。

      她抱着鹅绒睡袋,指着长椅问他:“你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外……外面吧。”

      长椅不宽,他们只能在各自的睡袋里背向侧卧,结果如他所料——睡。不。着。

      野地里的藏歌依旧不绝,只是音调忽转缠绵,仿佛是一支情歌。

      “你在想什么?”她问得坦荡。

      “一些坏事。”他也不得不坦荡。

      “比如说?”

      “睡觉。”

      “和谁?”

      他无奈,伸手摸索着捂住她的嘴。“我是说请你闭嘴,睡觉。”

      她忽然张嘴在他无名指指腹上咬了一口。这一口没让他痛,只让他痒。痒比痛难熬。

      他收回手,在黑暗中轻轻摩挲着指腹上的小小齿痕。

      “你在做什么?”她又问。

      “在忍。”

      “我哥想做坏事,就去做了,你为什么要忍?”

      他深吸一口气,翻身压到她的身上。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

      我为什么要忍?

      因为我们之间隔了十七个迢迢的春夏秋冬,我背着行囊踏上去北京的火车那年,你才刚刚出生。

      因为我知道,一段关系如果以性为开场,那么大概率就只能停留在这里。

      因为我贪心,我不想我们只停留在这里。

      然而他只是轻笑了一下:“海拔高,缺氧,不宜剧烈运动。”

      她也笑起来。

      “你知道吗?我在睡袋里藏了一把枪。上一个想做坏事的人,家里的水晶吊灯被我一枪就打下来啦。”

      他只当她装大尾巴狼。道具枪都拿不稳的小姑娘,还吓唬人。

      黑暗中,她不再说话,左手指尖沿着他右手背上的静脉轻轻游走。她指尖有茧,他被摸痒了,翻转手掌,扣住她的五指。

      她呼吸匀净,沉沉睡去。

      一周后她身体痊愈,他们继续西行,过马攸木山垭口正式进入阿里。

      垭口风大,吹动五彩经幡猎猎作响。

      佛经上说,幡随风转。破碎都尽至成微尘。

      她隔着手套拍了他一下,“要休息”的意思。

      他停车,她下车,摘下头盔,长发在风中飞扬。

      她回头微笑,说,哥,给我拍张照吧。

      这一路无论经过怎样壮阔的风景,她从没有拍过一张照片。

      他依言取出手机,拍下头顶一百三十七亿前形成的苍穹,脚下两点四亿年前隆起的山脉,身边一千年前吹来的风,还有眼前刚刚二十岁的她。

      重新出发前,她像往常一样递水给他。

      他喝了几口,整理好头盔,也帮她整理好她的头盔。

      “今天天好,傍晚就能到拉昂错。”

      她点点头,上车,双手环紧他的腰。

      他是在开出五公里之后开始觉得晕眩的,以为是高原反应,可还没来得及放慢车速,四肢忽然失去觉知,连人带车翻向路边。

      他第一反应是去摸索身后的她,却连手指也无法动弹,只感觉有人用背包垫高了他的后脑,这让他舒服了一些。

      她的脸出现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之内。

      她的声音很近又很远。

      “别怕,救援队马上就到。谢谢你陪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我只能自己走。哥哥让我好好活,活到很老很老。我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

      他失去意识前脑中闪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十五岁的自己,一手端着堆满食物的不锈钢盘,一手端着一碗牛奶,面对着一只空空如也的纸箱,和自己空空如也的心脏。
      ——————————————————

      “本报讯北京时间9月16日下午,西藏阿里普兰县霍尔乡有一名青年女子被发现倒在拉昂错南岸卵石滩上。当地警方接到报警赶往现场后,发现该女子已经死亡。现场留有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枚弹壳。警方初步判断这名女子为自杀,目前正在对其身份进行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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