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思量》枕歌

64、让贤

　　南靖平叛成功的消息传入东皇城已是数日之后，消息来得比事成要晚些，但也丝毫不影响东皇城子民热闹非凡的庆祝。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盛大的庆祝活动，百姓自发地敲锣打鼓，炮仗声声喧天，烟火漫野盛开，这是此前在北国，决计见不到的场面。
　　人流如织的东皇城主街上，每个人都由衷地为这场胜仗欢呼雀跃，孩童唱着文人墨客编写的童谣，字字句句不吝赞美。小贩来来去去颂扬着四皇子的丰功伟绩，妙龄少女含蓄表达着对四殿下的仰慕，每每说及，便是脸颊绯红，团扇掩面，羞得往旁人身后躲。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更是把事情吹得神乎其神，什么四皇子本可以剑斩反贼乌善项上人头，但却念及此人曾于陛下有恩，高抬贵手留他一命。又说擒获叛逃的三皇子，本可以就地处决，但却念及兄弟之情，未做任何为难，不过那三皇子自知没有脸面再面对他们，自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被蜂拥而入的铁骑踩成了一滩肉泥，最后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彻底成了孤魂野鬼。

　　我和韩世子坐在二楼听着，相视一笑，皆是无言。
　　他悠哉悠哉地摇着扇，一脸见怪不怪。
　　他了无兴致道：“每次都是这样，一点新意都没有！”
　　我想，他此话之意，大抵是说，此前尚为南国时，他们出征几乎没有败绩，城中百姓每次都是如此庆祝，所以对他而言，这种场面他早已见惯了，根本提不起他任何兴致。但于我而言，这却是头一次见，说实话，着实令我震惊了一把。
　　这是北国不曾有过的场景，从前的北国人民，疲于应对生存之困，就算打了胜仗，也根本了无兴趣去庆祝。
　　所以南北统一，天下一统，苍生之幸也。

　　我私自认为，不久之后，前北国的子民，定能真的过上富足的生活，他们不会再受战乱之苦，他们会在饥寒交迫的漫长冬季身披氅衣，围坐火炉旁，炉上煮着肉汤，火堆里烤着芋头和红薯，一家人其乐融融闲话家常，而家常里说的是“大雪兆丰年”，不再是“血埋枯骨人不还”。
　　我想得有些出神了，韩世子碰了碰我的臂膀，“想啥呢？”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摇头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在想，太子殿下何时才会回来。”
　　“怎么也得半来月吧！不过别担心，听说此次上阵杀敌都是四皇子去的，太子殿下根本就没露面，担的是个军师的角色，不过我想啊，他怕是也没有过多插手，四皇子本就是个天赋异禀之人，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此前太子殿下每次凯旋归来后，他都是第一个找到他讨教的人，基本上，他已经把太子殿下的战术都学了个精，说不定，以后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之啊，四皇子是个不逊于太子殿下的人才，幸好他是个不争的人，不然——
　　这“不然”之后的话，他没有说太明白，但我也猜得到他是要说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讲太明白，也就输了那几分暗含之意带来的独特了。
　　他说了这些，我只是听着，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他倒也不好奇我什么看法，他虽然口无遮拦，但这也仅仅是因为我是他信任的人。

　　我与韩世子在茶楼喝完茶，便各自回了各自的府中。
　　近日我与戏言楼的班主恢复了联系，琢磨着还是得捡起这个老本行，毕竟，我对着戏，仍有热爱。更因为，我母亲曾经也乃东皇名伶，打从心里，我是觉得，她与父亲在天之灵，知道我继承了衣钵，是会高兴的。
　　母亲当年虽然并未被处死，但在知晓父亲离世之后，没有几个月，便郁郁而终追随父亲去了。二人情深如此，着实令人敬佩。
　　纵然如此，于此事，我也无法感同身受，我只是唏嘘不已，惋惜不已。

　　半月之后，已经恢复了平静东皇城再次热闹了起来。
　　这一日，率军出征的四皇子凯旋而归，皇城主街上又是锣鼓喧天，百姓夹道欢迎，场面声势浩大。我赖得去凑热闹，只是这一天，戏言楼的观众尤其的少，班主和一众伙计拳去看热闹去了，戏言楼人去楼空，我就收拾收拾了一下，回了宅子。
　　不夜给我的宅子虽然地处僻静，但街上的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仍然吵得人有些心乱。那些口口相传的颂扬声中又时时夹杂着对不夜的夸赞，四皇子本应是主角，但不知为何，百姓夸的时候，总是会带上太子，譬如“四皇子年轻有为，有当年太子的风范”、“四皇子英勇有谋，不输当年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若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等等之类，若非我知晓真相，怕是会真的以为，不夜已经升天了。

　　直到入夜，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才逐渐消散下去。
　　夜色如墨，寒意袭人，我早早就准备歇着了。
　　正欲关门之际，黑暗中，迎面就走来了一个人影。
　　他自夜色深处中走来，清冷的月光洒满周身，他神色从容，却是嘴角含笑，眉梢轻扬，款步而至。
　　我拉门的手顿在那里，片刻之后，他就行至身前。
　　我不知道他走了多久，走得有多急，只是被拥入怀的那一刻，感觉到了他周身的温度是热的。
　　“有点汗，不想沐浴了……不嫌弃吧？”

　　就算嫌弃，一番下来，自己也被弄出了一身的汗。
　　两个人全是一身汗，挨在一起，有些黏糊。
　　裹在被子里，被紧紧拥着，我才想起关心起他来，问他：“此行没有受伤吧？”
　　“受伤？”他蹭了蹭，有些不屑，“我连营帐都没出，就是想受伤了来你面前装个可怜都没机会……唉……这可真是亏了啊！”
　　他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了，所幸也就不接了。他见我没理会，狠狠掐了我腰一下，那感觉又痛又痒。
　　“不过，你担心我，我很高兴。”
　　“我可没说担心啊！”
　　“得了，我自作多情！”他略有不满，但语气却是有些撒娇，“不过，我愿意！”
　　我仍是不作回应，任由他继续说道：“南莫，我现在有个决定，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问得不冷不淡，但内心却是十分好奇，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没有片刻停顿，但却有些欲言又止，说道：“南莫，明日父皇面前，我想——”
　　他在话中停住，我顺着问道：“你想如何？”
　　他顿了顿，把我掰了过来和他面对面，只见他神色凝重，但凝重中却并非露出任何愁绪，他认真且郑重道：“可还记得你我二人曾对彼此的承诺？”

　　承诺？一时之间，我倒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了。
　　他见我疑惑，隧提醒道：“坐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可还记得？”
　　原来是这个。自然是记得的。只是，从前虽是应下了，可当时便知道，这对他而言，是断不可能的。我也从未强求过真能如此，早就看开了。
　　“明日，我便要向父皇求个恩准！”他语气肯定，“东宫太子，储君之位，我当不了，担不起，也不想当了……四弟文采学识和才干不在我之下，此次出兵南靖平叛，他功不可没，如今他既有文识才干又有临阵战功……”
　　“你的意思是——”
　　“没错，他来当太子，再合适不过了……”
　　我仍有疑虑，问道：“皇上肯吗？”
　　身旁传来轻轻一笑，他道：“你忘了吗，父皇已经知道了我不喜女子这事儿，他就算再重视我，也要为皇室血统考虑吧，我又生不出孩子，日后若是真被扶上位了，久久没有后代，怕是朝野上下会质疑声四起，又会惹得一些老古板大臣每天劝谏，说不定，还会因此牵动一些有坏心的兄弟，搞出个篡位也说不准……总而言之，真让我当了皇帝，决计是会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来的。而四弟却不一样，这些年来，他所结交的人皆是清流之士，他会看人亦会用人，他会给永安带来真正的‘永安’，我相信他，父皇，应该也会相信他的。”
　　“可我总觉得，陛下不会轻易同意，毕竟这事儿，事关重大，不可能仅凭一句话就能落定。”
　　“你忘了吗，在天下人眼里，我是个死人啊！”他笑道，“既然太子不夜已经死了，东宫总是需要新的主人，而这个主人，是我自己选的。况且，此次出阵，我就提前跟父皇说好了，凯旋之后，我要他答应我一个要求，明日，该是父皇应允之时了。”
　　“陛下真会同意？”
　　“要真不同意，大不了，我就再昭告天下，本殿下不举！”
　　我：……

　　这话，若真传了出去，那他是相继续当太子，也不太可能了。
　　总之，他这是决心已定，已经想好了各种对策，反正只要是为了达到让贤四皇子的目的，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了。
　　“你还真是——”我用力掐了他一把，蹦出一句：“出其不意呢！”
　　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语气暧昧道：“你也不差，掩其不备呢！不过，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