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思量》枕歌

50、重罚

　　“将军那日，见到的是龙身佩是吗？”
　　“正是，那玉佩刻有南国太子不夜的名字，那玉石做工是南国工艺，质地是皇家御用，你说是你让他藏的，他说是他自己藏的，你们二人所说互相矛盾，本将军到底该信谁？”
　　“将军信谁，想必将军心中自有论断。”我知道，将军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他只是，不想承认那个答案。他宁愿误会青格，也不愿承认我对他有所隐瞒。
　　与南国太子有情义所在，这让他觉得我背叛了他。
　　当初正是担心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才会瞒着没有如实禀告，却不想，造成了如今的困局。
　　可是，我不能让青格蒙受不白之冤。

　　长久的沉默后，我终是忍不住再次开口：“将军，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绝对的敌对关系的，摒弃南北国的身份，我们都不过只是苍生棋盘上一颗棋子，我们被人捏在手里，在棋盘上你争我夺，到头来，谋到的究竟是何物？我们未曾为自己而战，我们终究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可是，棋子是死的，但我们是活的，我们有自己的情和思想，那是不受执棋人掌控的东西！我的确感念南国太子西煞之行对我的照应，也的确留着他的东西，但我，无愧于心。”
　　“南莫你……”将军忽然神色黯淡了下去，“真的什么都没想起吗？”
　　我摇头：“未曾。”
　　“可你说这番话，让我觉得，你在埋怨我。”
　　他失神片刻，我不知道那一刻他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良久后，他缓慢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信你。我饶他一命。”
　　“谢将军！”我拱手拜过，离了那里。

　　青格在傍晚被人抬了回来。他已是一身残躯，衣衫破烂，鲜血尽染，晕死了过去。将军说饶他一命，却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是这罚，着实太重。
　　陆觉明为青格查验伤势后，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如何？”我站在一旁，待到他起身后，忙问他，“难？”
　　他摇了摇头说：“他本就是个柔弱少年，哪里受得住军杖一百，这分明就是往死里打！将军明面上说饶他一死，实际上，不过也是看他自己造化。”
　　“你都救不了？”
　　陆觉明如实回答：“若他有生的意识，我便可救，若他一心赴黄泉，神仙都救不了。况且我只是个医者，不是神仙。”
　　他这话，意思明确。他在说，青格没有求生之念。
　　也对，他既然对将军说了那些话，分明就是奔着死去的。只是其中缘由，我却想不出一二。

　　我像以往青格守着我一样守在他的床边，他却一直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他背部挨了军杖，现下只能趴着，脑袋歪着枕在软枕上，没了少年气，只有垂死的衰败，像是快要凋零的海棠花，花瓣都碎了。
　　陆觉明告诉我，那日将军手里只有南国太子的那块玉佩，并没有提到刻有我名字的那块，我如今很是好奇，我与那南国太子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在南国的时候，我是否与他之间有过交集，在去往西煞之地的途中，化名星朗的他所讲述的那一段故事里面，会否与我有关？
　　龙凤佩的含义，不需言明，其意也显而易见。
　　这玉佩若是代为保管，倒还说得过去，若非代管，那……
　　我不敢想下去。
　　我想，答案只有青格才会知道。可他以往对此事三缄其口，怕是……可此次他故意对将军有所隐瞒，他是为了护我？还是为了其他？

　　深夜时分，我隐约感觉到有动静，睁眼看了看，发现青格醒了来。
　　他耷拉着眼，看上去了无力气，但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公子……”
　　我靠在一旁，忙起身蹲在床边，关心地问他：“怎么样？痛不痛？”
　　“公子……”他喊着，眼里就忍不住流出了泪水，语气哽咽，但又碍于背部的伤，连哭都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就那样隐忍地小声啜泣着，“好疼啊……”
　　“哪里疼？”我握住他伸出来的一只手，忙道：“你告诉我，我去叫陆先生来给你看。”
　　他却微微避过目光，道：“公子，不用了……我……我……我活不了了……”
　　“什么意思？”我突然紧张了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叹了叹气，神色已是决然，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模样。他在此刻，没有了平日里的天真，他好像突然老成得让我不认识了。那个平日里总是关心着我衣食住行，操持着我一切生活的少年，突然之间，变得深沉不已。
　　“公子，你真的……”他突然开口道，“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嗯？”他要说什么？看着他一脸的难受，我不忍他继续说话，忙劝道：“你伤势严重，别说话，好生养着……”
　　“公子对我，是真的好。可是，有些事，此刻不说，便没了以后……”
　　“怎么会没以后？你怎么回事？”
　　他没有听我的劝，而是继续说道：“将军救了你，你便将自己困在报恩的执念中，可你和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因为你没有任何牵挂，所以在将军那里，没有筹码可以成为强迫你的压力，你对他的忠诚，是因为你的执念。可我不一样，我全家被将军救于危难之中，他给了我全家老小活下去的机会，也选中了我成为他的人，我家中老小，便是他牵制我的筹码。我出现在你去南国的途中不是意外，我是他安插在你身边用来监视你的人……你在南国的一切动向，皆是我报给将军的，包括你与南国太子之间的事情。可是后来，我发现公子真的是个顶好的人，你对我是真心实意的好，不含任何利用的成分，你虽然是将军一手培养长大的人，但你与他，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子。”

　　“南国太子？”我越发不解，“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公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失去的那段记忆是怎么回事吗？陆觉明说的没错，的确是断肠草之毒，可你知道你为何会中那种罕见之毒吗？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时将军背着你回来后，你差不多要死了，将军找了北国所有的大夫给你瞧病，好不容易命救回来了，可你昏睡了很久很久，醒来之后，人也忘了一些事情。将军不让我告诉你那些事情，否则，便要我家人的命。将军对你是真的好，否则他不会让我继续待在你身边，可他也的确骗了你。”
　　将军骗了我？
　　“他是刻意不想让你想起那段过往的……公子，对不起，我瞒了你……”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来，用尽最后最后一丝力气，缓慢道：“不、不要、再错了……公子与南国太子，有……”
　　他语气模糊不清，我听不清……
　　只是，他的手在下坠着，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的眼睛，缓慢合了上去。
　　“青格！你——”
　　“公子……对不起……我、死、死、死后……求公子……保我家人、周全……”
　　他说完，手终是重重摔在了床上，垂下的手中，分明握着什么。
　　我顾不得接过，他就闭上了眼睛。
　　那手里，握着的是，凤鸟佩。

　　可是我，没有想起任何关于这玉佩的记忆。
　　在怅然若失之中，我久久地握住青格的手，直到那手的温度从温热变作寒凉。
　　夏季的清晨也是热的，可眼角的液体，却好像寒冰一样。
　　青格，就这样……没了。

　　陆觉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内，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说过，没有求生之念的人，救不了。连一晚上都没能熬过去……唉……这小哥看来也是个可怜人，可怜又可悲啊！”
　　我没有理会他，我起身，茫然地朝着屋外走去。
　　我要去找将军。
　　总是要讨个说法才行。
　　他明明知道，不是青格。
　　他明明知道的。

　　我失魂落魄闯进将军屋子的时候，他正在穿衣，见着我他也没有丝毫避讳，但我却有些情绪激动，丝毫顾不得礼数。
　　“将军明明知道不是青格藏的，也答应饶他一命的！”
　　“哦？”他不以为意道，“看来是死了？”
　　“青格不过十七岁，你何必下此狠手？”
　　“他知道的太多了！”他说得不含一丝感情，“南莫，如今我们即将齐军攻入南国天坑，我不想在此时横生枝节。我说过，你的路，是拿着我给你的刀，斩杀南国天子头颅，悬挂东皇城城墙上，你要成为镇国将军，你不能被有心之人的三言两语给蒙蔽了！”

　　“有心之人的三言两语？”我不禁苦笑，想起青格临终前的那些话，“有心之人？青格吗？自我醒来，他什么都不曾说过，将军何以断定，他是有心之人？”
　　“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说！南莫，如今你心绪难定，我说再多，也是无用。你先回去冷静冷静吧！”
　　我内心苦楚。我知道，我在做无用功。我要讨说法，可是，这说法早就被下了定义，青格被定义为了南国细作，人证物证齐全，他自己又一口咬死了自己的罪行，这事，已成定局。
　　只是，我突然觉得，将军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将军了。
　　我觉得他心里，无他相，只剩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愿君喜欢。
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