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曲》洛兮清水

40、第十章

　　“为什么？”傅天纵本来以为丑丑会赞同，此时便有些不高兴。
　　“我虽然是高祖奶奶的亲玄孙，但是我排行小，下一任家主肯定没我的份儿，但是如果端丽堂真的认我做小世子，不比在这里好的多！”
　　“你不要怕他们会对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不可能啦！以往那些来杀谢氏遗孤的，那都是当今皇上的密令，就是要让谢家绝后，这次是谢家自己来找，宝贝还来不及呢！”

　　他说了不少，但丑丑还是不说话。
　　“丑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傅天纵皱眉。

　　“丑丑……”
　　丑丑顿了顿，终于开口。
　　“丑丑只是在想，如果谢家的小世子真的没死——”
　　“丑丑你在说什么啊？”傅天纵连忙打断，“端丽堂没看见所以不相信，但六年前那场大火谁都看到了，连他的亲娘都因此而得了失心疯——”

　　“如果他没死——”丑丑却笃定的继续，“如果端丽堂真的很好很好，那么为什么，端丽堂三番两次的要人，太夫人不说出真相呢？画词姑姑是疯掉了，但为什么……即使是疯掉了，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写信，把她的儿子托付给苏苏，而不是他的亲人呢？”

　　“丑丑我不懂你的意思。”傅天纵苦着脸说道，“苏苏是谁……还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什么没死……乱七八糟的！”
　　他又皱着眉头很是苦苦想了一会儿：“你难道是说，如果谢家小世子其实还活着，那么太夫人就是不说实话，是因为太夫人认为端丽堂并不是好人，是不是？”

　　丑丑笑着点点脑袋。
　　傅天纵忽然拍手笑了起来：“丑丑，可是那个孩子明明早就烧死了啊！只有端丽堂才认为他没死呢！你要非说他没死，那么证明我看！”
　　他神气地说着。

　　丑丑抿着嘴唇，像是被问住了一样。
　　“天纵哥哥你还是先不要去。”然后她忽然开口，小脸上竟然隐有犹豫之色，很是严肃， “不管怎样，你就是先不要去！”
　　她这样说着，还用手紧紧拉住了傅天纵的衣襟。

　　傅天纵很有些莫名其妙：“好吧我不去了。”他最后只好有些赌气的这样说着，“丑丑你放开我啦！”

　　……

　　次日，阮芳芷发现丑丑整整一天，只要有空，就奇怪的到客栈最后面的围墙旁站着，无神的双目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丑丑？”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丑丑转过头来，小脸上莫名的现出了一种阮芳芷从没有看过的神情。
　　那是一种混合着严肃和茫然的神色。

　　“天纵哥哥今天没有来。”
　　丑丑只是说了这一句话。

　　……

　　消息在当天晚上就明确的传了开来——广雅小筑里，失踪了一个名叫傅天纵八岁小男孩。

　　这也是傅家堡近三年来第一个失踪的孩子。昔日的阴影蛰伏了许久，仿佛又将重现。

　　忽而满城风雨。

　　……

　　“你不许出门！”

　　阮芳芷清晨走入天井的时候，就听见旁边的屋子里传来云晚的呵斥声。
　　“傅家的人都死光了才好！”

　　呵斥冰冷而毫无转圜余地。

　　她皱眉，然后就看见丑丑走了出来，她的小脸秀丽似被雕琢，然而却肌肤冷凉，薄薄的双唇看不见颜色和弧度。
　　在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看得出来丑丑很失望和哀伤。

　　……

　　夜深时分，有一条身影从屠夫客栈的后墙翻出。
　　不，准确的说，是两条身影，一个大些，背着另一个小些。

　　“谢谢小方。”丑丑伏在阮芳芷的背后细声说道。
　　“唉……”对方却只是叹气，“如果是被你娘发现，我就只好另找地方住了。”

　　阮芳芷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但是当丑丑来到她面前求她的时候，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

　　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我一定要去找天纵哥哥。”
　　“天纵哥哥跟我一直很好，经常偷偷带我出去玩，我知道他经常去的一些地点。”
　　“也许他真的还被困在只有我才知道地方。”
　　“……”

　　于是她便趁着云晚睡着，鬼使神差的带着丑丑溜了出去。丑丑看不见，且不会轻功，在她示意要背丑丑的时候，丑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听话的伏了上去。
　　她的身躯小小又温暖。

　　走了几个丑丑指出的地方，却都没有找到人，偶尔她们还与深夜前去寻找的傅家堡之众人偶遇，阮芳芷都巧妙的躲在一旁，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和丑丑，因为她们在这里微妙的关系，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方，先停一下。”
　　最后一个秘密地点找完之后，丑丑忽然说道，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摸索着打开盖子，一只在暗夜中发出红色荧光的虫就倏的飞了出来。
　　“我们跟着它！”然后丑丑疾道。

　　阮芳芷一呆，她随即认出这是暗萤虫，雌雄十分相爱，如果把母虫的□□涂到人的肌肤或者衣物上，只要血迹未被抹去，公虫就能准确循迹飞到母虫身旁。但这种虫子十分稀少，少到几乎已经绝迹，因此也少见有人使用。
　　“我从娘那里偷来的。”丑丑自动的解释道，“娘给傅家的仇人治病，有人没有钱了就允诺以此为医药费。”

　　“你早就知道傅天纵会失踪？”阮芳芷立即板起脸，忽然一把抓住她的小臂，几乎将她小小的半个身子都拧到了面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丽堂的人去过天纵哥哥的家中。”然而丑丑只是飞快的说道，“他们以为天纵哥哥是谢家小世子……而天纵哥哥自己也这么以为。”
　　“竟是这样。”阮芳芷便送开了手，她握的时候手上不自觉的用力，丑丑细白的小胳膊上顿时现出了紫红色印痕。
　　“不好意思。”阮芳芷看见，连忙补了一句。
　　“不痛的。”丑丑笑着简略答道。

　　“那傅天纵到底是不是？”阮芳芷脚下不停，嘴上却好奇的问道。然而丑丑却没有说话……“这到底是端丽堂捣的鬼，还是……”夜色中，阮芳芷也觉得一头雾水，“这事好生诡异，明明是谢家的家事，为什么搞得这么奇怪？傅画词为什么又非要拼命避着她儿子的亲人，而是让苏苏——”

　　她话一出口便觉立即收回，一想起那个人，她心中便不由自主的五味杂陈，遂闭口不言。

　　“小方小方，”身后的丑丑忽然说道，“你明明跟苏苏有仇，为何还要随他来傅家堡？”
　　“最开始我怎么知道他的身份？要说这事情也真是巧……”
　　阮芳芷用力的哼了一声，然后索性将所有的事情讲了出来。
　　从新阳城的相遇开始。

　　“他如果不是非要留下我，也许我就不会发现他的身份，”阮芳芷一字一句的说道，“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是哦。”丑丑听完，忽然也皱了皱小小的眉。
　　“苏苏为什么后来又要留下小方呢？苏苏要是本来就想留下你，那么最开始为什么非要说只做三天的活呢……要是一个不巧，三天都用完了不就惨了，为什么最开始不多说几天呢？”

　　阮芳芷一愣，他之前也没想到。

　　“也许苏苏本来没想留下小方。”丑丑道，“至于后来又要留下，说不定是因为忽然知道了小方的身份。”
　　阮芳芷又怔了一怔。
　　丑丑语气稚嫩，语调也寻常，但这一句话不啻于惊雷。

　　“你的意思是说……”阮芳芷怔怔的说道，“他之所以非要留下我，是因为他知道我要入宫刺杀，他为了忠君保护那个狗皇帝，便急中生智，找了个这个无赖接口把我留下……？”
　　“这人还真是愚忠。”她说完翻了翻白眼。

　　“愚忠……”丑丑慢慢的重复着，“如果苏苏真的只是想救皇帝，那么为什么不在得知你的消息后立即暗中告诉官府，然后将小方抓住呢？这样岂不省事又方便。”

　　“这倒也是，”阮芳芷听来听去，愈发一头雾水，“虽然他一直向我隐瞒他的真正身份，但是这也……对他自己来说太危险了点儿！他为何要这么做？完全说不通啊！”

　　“其实说得通啊。”
　　丑丑却眨了眨看不见的大眼睛。
　　“也许，苏苏的目的不是要救皇上；也许，苏苏的目的是要救小方。”

　　她软软的说道：“小方你此去进宫刺杀，必定非常危险，死掉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但如果苏苏把你留在身边，你就不会入京，也就不会死了。而他自己，是一定一定不会对你动手的，要么你早就没有命在了。”

　　丑丑刚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身下的身形猛地一顿，冲力之下，她的额头磕在了阮芳芷的后脑上。

　　身下人的呼吸声音比往常粗重了些。
　　“……不好意思，没注意前面有墙。”然后阮芳芷好似稳了稳神才说。

　　她转了一个弯，绕过了那垛墙，继续飞奔。

　　“小方……”丑丑揉了揉头又要开口。
　　“不要再提他！”

　　阮芳芷却忽然叫道，丑丑遂很乖的“哦”了一声，夜风隐隐过耳，夜色中有隐约的灯火，在这黑暗和光明的缝隙中两人跟着暗萤虫红色的光芒无言疾行而去。

　　……

　　阮芳芷背着丑丑走了许久，觉得脚下的路愈发崎岖，他们竟然来到了傅家堡背后的山脚下。川地素来多山湿润，藤蔓生长，雾气朦胧，犹如鬼地……红光的暗萤虫飞到一处，然后骤然晃了一下，消失不见。
　　阮芳芷本来正在紧跟，却忽然脚下一陷，她猝不及防中带着丑丑跌了下去。

　　——还好那只是一条宽宽的浅沟。阮芳芷迅速的爬了起来，“丑丑！”她连忙低声叫道，回头一望，却发现那刚才消失了的暗萤虫正停在……沟中的某一点上。

　　她晃起了火折子。
　　暗黄的光辉下，照亮了旁边蹲坐着的素衣小女孩，正是丑丑，然而丑丑却好似并没有在意周遭，也没有回应阮芳芷的呼唤，因为她正忙着上下摸索她身旁躺着的一句小小的躯体。
　　暗萤虫正停在那句小小躯体的袖子上。
　　那具躯体正是年方七岁的傅天纵。

　　“天纵哥哥！”丑丑摸住了一只手拉住摇晃，“我知道是你，我能摸出来，你怎么不说话……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阮芳芷却觉得自己的嘴有些僵硬，她盯着那具小小的躯体，慢慢起身，却发不出声音来。
　　火光还算明亮，所以她完全可以看见丑丑无法看见的东西。

　　——傅天纵的颈窝和双腕处都有着被割开的刀痕，那一定应该是及其锋利的宝器罢，因为创口极为整齐，看上去只是犹如画上了数道妖异的红线。
　　然而却已经不再有血液流出。
　　他的皮肤是一种极为透明的白，证明着他小小身躯里所有血液都消失殆尽，他的嘴大张着，只可惜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的生命永远只停留在八岁。

　　……

　　“我将来是一定要做大事情的！”傅天纵神采飞扬的对丑丑说道，“而爹娘说过，要做大事情，最重要也最难得的便是有一个好机遇，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如果我能得到谢家小世子的名分，我就相当于得到了一个很高的台阶，以后说不定会前途无量！比在这里呆一辈子要好得多！”

　　“丑丑，你要等着我，”他越说越得意，“等你天纵哥哥我功成名就万人之上，一定不会忘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