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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檀家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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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钱银子,”旁边的酒楼里,一个人笑吟吟的说,“赌小方会发火。”
“五钱银子赌不会。”另一个温和优雅的声音回答。
对方一个成交的手势,然后继续笑吟吟的透过窗子望去。少年已经成了众人的焦点,被打的一边脸庞也微微的红了起来。
他看着那董姓女子,脸上的表情无比奇妙。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捂着脸持续盯着对方。
时间久到大家都觉得他马上就要做出什么爆发性的动作的时候,忽然檀家大门复开,有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愈来愈近。
一个声音传来,好听却平淡得有点冷漠,如寒冬积雪,久经朝阳仍凝固不化。
“董姑娘何必。”
……
檀家正厅内。
“在下檀商。”
椅子上的男子说道。他眉黑目俏,如画中人物一般,绝对称得上是秀丽,甚至比一般女子还要引人注目。可惜如今显然可以看出是重病在身,而衣袖雪白,衬得皮肤更显苍白,只有一双因病而凹下去的眸子不显恹恹之色。
“阮少侠见义不平,实则可敬。董姑娘只一时激动,其实并无恶意,檀某在此代为赔罪。”
他在椅上微微一礼,阮芳芷忽然觉得没有被打的另外半边脸也红了起来。
“檀公子不必多礼。小方自幼随我,这种事情见得惯了。”
还没等阮芳芷回话,一个声音便接道,苏七弦放下手中的茶,站起身来,还回头含笑看了一下阮芳芷,意态温和有礼。
后者一句话噎在嗓子里,只好咬着牙也站起来含糊道了声“檀公子客气了”方又坐下。
她坐下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檀商一眼,对方早已没有再看他,眼半张半合,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或是根本就什么都没看。
“这位少侠实在是不好意思。”身旁有一位面容和气的中年人站起来笑着说道,“公子今日劳累,身体多有不适,请诸位见谅。事情至此,还容我代大公子说明一下事情原委,一解诸位误会。”
几番解释之下,阮芳芷也明白了其中原委。原来说话之人檀瑜,乃是檀家如今的管家。而檀家当今的家主,也就是面前的这位病公子檀商,其结发妻子不幸三年前早亡,且未留下任何子嗣。如今病势有转沉重之象,檀家甚为忧心,才着急为其纳妾,其间也不免有冲喜之意。檀商本来不应,但种种曲折之下,终于也最终同意了此事。
一般来说,嫁给一个重病之人并非什么好事,但是此事一传,居然有无数的年轻女子甘愿如此。其中甚至不乏大家闺秀,武林名姝。这也让檀家有些许的意外,但这毕竟是好的意外。
不过不久之后,意外就变成了麻烦,檀家本来已经选定了与江南柳湖水道联姻,迎娶肖常胥的长女肖轻裳,吉日都已经订好。没想到就在今日天早晨,一辆马车直冲进了檀家大门,车内就是这位董姑娘,福州盐商的千金董如。
这位姑娘即使福州董家盐商的千金,也是檀商的远房表妹。其父家财万贯,对子女不思教导,却一味宠爱。在檀商还年幼时,曾与董如定亲,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董父又变了主意取消婚约。没想到十余年后这位董大小姐仰慕檀商,听说檀家决定要为檀商纳妾,竟然以幼时婚约之名央求其父答应,当然不果。于是这位大小姐居然趁家中不备自己跑了出来,在路上雇了两个马夫千里迢迢赶来此地。这才上演了一出闹剧。
阮芳芷听到这里不仅侧头望了望旁边的董如,她长得倒是颇为美貌,觉得有目光注视,也不甘示弱的仰起脸对视。这一仰头,瓜子脸庞完全露出,可见额头处刺了一朵只有三瓣的梅花,显得既媚且素。
“看什么看!”董如瞪起了美目,“即使嫁不成檀家表哥,也没你的份儿!”
阮芳芷忍住了没有说什么——这时一把伸过来的玉白骨扇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她一呆,转身头看过去,身旁的侯如毓正侧头低声说道:“小方,让你选的话,檀公子还是我?”
阮芳芷面色黑了许久,侯如毓却刷的一声笑吟吟的把扇子收回,继续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倒是苏七弦站了起来抱拳施礼。
“说到底还要再次恭喜檀公子。”他微笑着说道,“我们路经此地,也真是机缘所致。不知可留下叨扰几杯喜酒?”
……
“他不是没钱来蹭饭的吧?”喝着清美的菡萏花茶,阮芳芷忍不住回头问道。
“说不准,他一向看起来很穷。”侯如毓正在将手中的点心掰成碎片抛下池中喂金鱼,很有兴致的看着那些大得恐怖的金鱼争抢跳起来抢夺食物,“所以他蹭饭的本事也一向不错。”
阮芳芷于是真的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好像答应了……不该答应的事情。
“苏苏究竟是怎么把你拐到身边的?”侯如毓忽然扭过头来笑着问道。
“他说这是我欠他的。”阮芳芷说这些话时总是有些不忿,“不过……也算是我自愿,不管怎样,他帮过我救过我,而且看样子还算个好人,我还他人情是应该的。”
侯如毓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花园的位置较高,可以看到檀家的正门敞开,络绎不绝的有人被迎了进来。除了肖家以及柳湖水道的一些人之外,倒也有一些阮芳芷听过或没听过的人前来贺喜,其中不泛武功精湛,深藏不露之人,阮芳芷有些许的惊讶。
“好像檀家在武林上还很有名气。”她自言自语。
“苏苏还夸你懂得不少。”侯如毓叹息道,“‘襄南沈姓,定川傅氏,柳越云门,潇西檀家。’这你都忘了。”
阮芳芷听到这里不禁愣了一下,忽又恍然大悟,却还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看这满园花卉,只是想着潇西第一大花商,但其实‘檀香园’的名号只不过七八年,而潇西檀家则有百年有余。”侯如毓接着道,“你并非不记得,只不过是对着目前景致,根本想不起来而已。”
他说着便将最后一块鱼饵扔到水中,拍了拍手上的碎末:“如果你还不相信的话,可以去后面的那大片空地找他,我想那儿应该有不少人在。”
……
檀家后院的空地,其实是一大片练武场。四周摆满了兵器,虽然很多都已陈旧,刀刃生涩,委顿蒙尘。但是毕竟还是好好的插在架子上,尖端直指上苍,远看之下依旧肃杀。
如果刀剑会说话,那么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听。
翻一翻如今的武林名册,檀家还在世家之列,墨黑的字迹仿佛不可磨灭。三十年前,檀商之父,当时檀家的大公子领着檀家之人,曾在西域武界那场可怕的反扑中与襄南沈家,和少林武当两派的是非大师和化鱼道长等高手联手,联合其余匆匆集结的不满千人对上西域半兵半民的近万人众,万军中手刃敌手,最后伤重难治,拖了数年,终是缠绵而亡。死时年仅三十余岁。
一战惟千秋碧血,只身后凄凉谁问?
此役中,四世家中檀家损失最重,不仅家财散尽,而且几乎只剩下了老弱妇孺。檀父死时,只留下了二子。嫡长子檀商不过十五,庶出次子檀徵刚满周岁。檀家偌大院落,巍巍荒草遍地,风过琉璃瓦碎,坠地无声。
楼建起来很难,但是楼塌却很容易。
但那时檀家依然有着声望,不止是因为前事,更因为檀商。檀商身为檀家嫡长子,天资极佳,一手檀氏剑法比之其父竟然有过之无不及。而且外貌俊美非常,不知多少女子见之倾心。传言当时匹马轻衫,曾千里追杀关山血雁,独闯山寨,却只为救出与其素不相识的被俘少女。江州莲熟季节,也曾兴致忽起,搭一只容一人的轻舟,白衣侧卧,穿莲而行,清风徐来,犹如仙境之来客。
如果不是八年前的悲剧,也许檀家已经在武林的天下盟会上重占一席之地。
八年前的一场变动中,檀商被仇家设计伏击,重伤之下又身中剧毒,险些不治,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但从此伤病缠身,武功尽废,武林中无数人士扼腕叹息,无数少女暗自为之痛哭……多亏当时檀商的结发妻子乔氏出身湘西第一大花商之家,以柔弱之身,几经周折,将娘家的栽种之术授予檀家门人,檀家转而行商,不出两年,檀家的白玉昙花已经闻名天下。甚至皇宫大内,隔一些时候就要专人快马赶来檀家来取花。
一个家族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了下来。而世间几番变换,不过只是三十年的光阴。
……
如今的这片空地上,一个少年正在挥舞着长剑,少年虽然不过十六七岁,但剑势流利,毫不滞顿,一看就是有着扎实的功底。
檀商坐在一旁,正在看他的幼弟习武。他身体显然不好,脸色苍白,眼下有着青黑的阴影,只不过目光还有着神采,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蕴在了那一双眼睛里。
“苏兄。”
他背对着来人,仍然开口。
“檀兄耳力依旧。”他后面的人轻声说道。然后檀商动了动左手,他身下那把特制的椅子就转了个圈儿。
他一双清冷的眼睛看着苏七弦,竟然慢慢的看出了一丝深冰初破的温暖。
“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见到一面。”然后他说道。
苏七弦笑,绕过去坐了下来:“生死本为寻常事。即使阳世不见,到了阴间也会去叨扰的。”
他们两人,竟然是早已认识。
“阴间可没有喜酒来吃。”檀商也挑了唇,带着笑音说道。
那是真正的笑容,笑起来犹如冬日里厚厚的云层散开,遥远却依然温暖的阳光初照。
“大哥……”练剑的少年谭徵忽然停止了动作,面带惊诧的看着檀商,自从他大哥八年前被人被人偷袭毒伤病重至今,很少真正有过笑容,更别提是对一个刚来这里的客人。
檀商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少年继续,然后侧身伸手给苏七弦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