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施耐德先生做出一点让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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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柏林市所有大大小小的街道中，再找不出像鸽巢街这样不起眼的一条来。它的一端连结着冬青树街，以一根生了锈的老式灯柱为中心写就成了一个小小的T。另一端则在变得不能再窄以后，被一堵破败的红砖墙变成了死胡同。旧城区的一切特征都能在这里找到——磨得太过光滑的鹅卵石路面，低矮而丑陋的老式房屋和它们笨重的石头墙基，裸露的深褐色木条在灰浆墙上拼成花样繁杂的几何图案，几乎家家户户的门上都钉着马蹄铁，窗沿上摆着天竺葵和牵牛花。在这里居住的都是一些安分守己的老派人，他们每天都在用一言一行实践着“低声细语”和“循规蹈矩”这两个词。
家住鸽巢街14号的施耐德先生就是这么一个人。正如他的姓氏告诉我们的，他是一名裁缝，祖祖辈辈都在和尺子、针线打交道。在他那套舒适的寓所门口一共钉着两块黄铜牌子。小的那块上面刻着施奈德，大的那块上面则用花体字刻着“施奈德裁缝店——百年信誉保证”。他的房门在白天从来不会关上。人们从台阶前走过时只需要不经意地望上一眼，就能看见客厅里堆放的漂亮布料，以及坐在窗户前穿针引线的小个子男人。有时候，真的会有人走进门来要求量体裁缝衣服，不过这种事情并不时常发生。事实上，除了本街固定的几位老主顾外，施耐德先生一年里能接到的生意并不多。他又不愿意违背施耐德家的祖训——那是他已故的父亲在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要他发誓遵从的，又是他的祖父在临死前传给他父亲的——“施耐德裁缝店是一家好铺子，我们的先祖曾经伺候过国王和家臣，我们绝不像贝辛市场那些市侩屈服，绝不！”
所以施耐德先生从未动过脑筋，要把裁缝店移到一个人气比较旺的地方去。他对自己的技艺充满信心，深信总有一日人们会发现这一点，并用金币塞满他的抽屉。在此之前，他只要忍耐并全心全意祷告就好，“毕竟我主不会忘记他谦卑的仆人……想想约拿就知道了。”
每当他这样说时，原本有一肚子气的施耐德太太就只好点点头，跟着一起在胸口画十字。其实她是个非常虔诚的女人，不过她要负责准备食物，清洁居室，还要为蛀坏的椅子腿或者开裂的墙壁发愁。所以她不得比丈夫表现得要市侩一些。回忆完约拿神迹后，她还是怯怯地开了口：“吕克家的阁楼也租出去了，租给一个大学生，每个月有10个塔勒的进帐。那还只是间转不过身的小阁楼呢……”
施耐德先生在大马士革呢与细麻布之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世道变了。男人和女人不再保持朴素的劳动习惯，用他们的双手赚取每日所需的面包。各种各样的捷径出现了，坐收房租就是这么一条轻松愉快的又不太体面的捷径，至少施耐德先生认为这与上帝教导人们要热爱劳作是背道而驰的。不过就在两个月之前，他诧异地发现住在隔壁的老寡妇奥尔巴赫太太家里多了两名成员。一开始，他还以为那两个年轻人是奥尔巴赫太太从乡下来的远亲，因为她总是喜欢和人提起她那些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亲戚，有出息的侄子，美貌惊人的外甥女，发了大财的表侄女婿等等。直到有一天奥尔巴赫太太来找施耐德太太借两个鸡蛋。
她把鸡蛋放在眼前，借着阳光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这一举动让施耐德太太感到被冒犯了。
“都是非常新鲜的，我在一个农妇篮子里挨个儿挑选了很久。”她略带尖刻的说。
奥尔巴赫太太觉得自己必须解释。“我只是看看……必须看看，因为不能是毛鸡蛋。虽然我自己倒是很喜欢吃毛鸡蛋，咬一口下去肉乎乎的……不过塞弗莱先生可就不一样了。”
毛鸡蛋就是已经育有胚胎的鸡蛋。对绝大部分人来说，这种里面藏了一只小鸡的鸡蛋更受欢迎，因为同样的价格，它的口感更好也更富于营养。施耐德太太本人就总是在买鸡蛋的时候尽量挑选毛鸡蛋。所以她不能理解那位塞弗莱先生：“不喜欢吃毛鸡蛋？亲爱的奥尔巴赫太太，我想你实在是太宠爱孩子了。”
奥尔巴赫太太笑了：“塞弗莱先生是个非常虔诚的年轻人，比我见过的好多人都要虔诚。实际上他曾经晋铎，是个真正的修士。他现在正在游历中，为了提升自己的修行以更好的奉侍上帝。知道吗，他每天都只吃水煮的清菜和撒盐粒的面包，一点黄油都不让沾。于是我就劝他，这样下去会先把身体搞坏的，身体是我主的殿堂，必须要好好维护，不是吗？劝了这么久，他总算是答应我每餐加两个鸡蛋了，不过不能是毛鸡蛋，因为那就严重违犯了清规，他这么对我说的。”
施耐德太太张口结舌，施耐德先生在旁边却对那位年轻人产生了油然的敬意。
“我竟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位可贵的亲戚。”他走过来，希望奥尔巴赫太太能给邻居一点面子，尽量多选几颗不带小鸡的普通鸡蛋。
奥尔巴赫太太很得意，不过还是实事求是地说：“我可没有这等好福气，虽然我相信我在施瓦本的那个外甥也在修道院里干得不错。塞弗莱先生和他的妹妹是我的房客。要知道，我家二楼的那几间屋子已经空了许多年，现在能让这么可爱的年轻人住下真是太好了。”
施耐德先生大吃一惊：“房客？你是说，你竟然让陌生人住进自己家里，就为了每个月那几枚……”
“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奥尔巴赫太太不高兴地打断他，“塞弗莱兄妹都是非常正派的年轻人，我只需要瞧一眼就知道。我已经活了快60年了，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还从没见过像他们这么可爱的年轻人，又虔诚，又亲切，又大方……我知道你那颗古板的心在想什么。可是上帝不也教导我们要把房檐让给需要避雨的旅行者吗，基督和圣彼得不是经常以陌生旅客的样子走进信徒的家里去，好考察他们是不是真的虔诚吗？等着瞧吧，他们没准就是来考察我的天使。”
说完她就拿着两颗挑好的鸡蛋离开了。施耐德太太在门口追上她，絮絮地道歉，并低声打听了一些其他事情。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屋子里，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一边给靠背椅掸灰一边说道：“每个月3枚佛罗林，真是一笔不小的进账呢。如果我们的钱匣子里每个月能多出来3枚佛罗林，那么就犯不着没周日去捡屠夫那里卖剩下的大肠了……也许还能给保罗攒下一笔学费……”
保罗是施耐德夫妇的独生子，今年10岁，一直嚷嚷着不愿意接手裁缝店，要去上大学。
每个月3枚佛罗林确实是笔很诱人的数目。不过施耐德先生一向很能抵御诱惑，所以他只当没听见。
施耐德太太过了一会儿又说：“许多人都这样做。老树莓街那里许多房子都租出去了，不过那里靠近贝辛市场和交易所。市政广场附近的房子也很受欢迎。你瞧，有人需要增加收入，有人需要有地方落脚，这是多么符合互相帮助的精神……”
“那些人里有可能是潜逃的小偷，说谎家，杀人犯！”施耐德断然道，“谁知道把陌生人带进家里会招致什么不幸呢？在以前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我相信约翰神甫会同意我的看法！”
令他吃惊的是，在下一个弥撒日来临时，站在祭台上带领大家的不是头发花白的约翰神甫，而是奥尔巴赫太太年轻的房客。可怜的约翰神甫据说被一只不太好的烧鹅害得脚趾头肿大了，必须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在他不在的时候，代替司职的是新出任的教堂执事约德尔—塞弗莱。这个头发浅金，笑容和善的年轻人很快赢得了大部分信众的信赖，特别是女信众。不过施耐德先生注意到，约德尔塞弗莱确实是一个严肃的神职人员。尽管年纪还不到三十，他却已沉默谨慎得像个老翁。除去站在祭台上作为神圣代言人的时候，他几乎很少和人谈话，即使谈话也仅仅是对信众进行指导或安抚。他从不让女性接近自己，除了他自己的妹妹。他甘于身居简出，不任职时总是呆在奥尔巴赫太太二楼的房间里。有时候，施耐德先生站在自家花园修剪玫瑰枝时就能看见那个挺拔俊秀的身影伫立在隔壁的露台上，非常孤独，非常神圣。
施耐德先生不得不承认，如果人们必须要招一名房客，约德尔—塞弗莱就是最理想的人选。
鸽巢街上其他人家的要求并没有这么高。因为这里是一条普通的小街，又位于远离热闹的旧城区，难得有房客会相中这里的房子。人人都羡慕奥尔巴赫太太每月3枚弗罗林的好运气，不过即便他们热心招租，在酒馆和市场上放出风声，真正新搬来鸽巢街的却只有两三个穷大学生，而且只租得起吕克家那样的阁楼。
然而施耐德太太真心认为每月10个塔勒也是很可观了。“特别是在这种时候……面包和肉涨价了……保罗需要新的石板和石笔……我们还要去参加你外甥女的洗礼……还有那些该死的蛀虫……”她丢下手里满是肥皂泡的刷子，掩着脸哀哭起来。
施耐德先生手中的布料轻轻滑落到地板上。不错，那些该死的蛀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点点蚕食起店里的布料来。那是从他祖父时代就收集在店里的珍贵布料，近似月光的白色细亚麻布，绿如海水的西班牙天鹅绒，手感极佳的大马士革呢和粗犷而厚实的羊毛呢，还有几匹最好的东方丝绸……他还指望有朝一日能用那块淡紫色的丝绸给未来的王子妃作礼服呢。数不清的小小蛀眼把这些全毁了。
“也许——”他听见自己轻咳一声，“也许上帝也愿意派遣某个正派的陌生人来考察我们？毕竟我们一直都是非常虔诚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违背过教规。保罗卧室旁边还有两间空屋子，你一直把它们收拾得非常干净。也许我们这样不顾也许正有什么人需要一间屋子而任意浪费……这样有违上帝的仁慈之心。也许我们也可以试着……对需要房子的陌生人友善一点？”
施耐德太太把手放了下来：“这么说你同意了？”
“也许吧。”施耐德先生弯下腰去拾布料，从桌子后面发出一声很含混的答复。
这对施耐德太太来说就足够了。
她一把抓住刷子，继续飞快地清洁起地板来，嘴里轻快地哼着小调。这时候保罗从外面跑进来，两只胳膊环在胸前，抱着大朵大朵的蔷薇花和飞燕草。
“你不该去破坏你母亲精心照顾的花园。”施耐德先生严肃地对儿子说。
保罗没有理会他，蹬蹬蹬跑过来把花丢到餐桌上，仰着头期待一个爱抚。施耐德太太果真朝那颗小脑袋上亲热地抚摸了一下。
“做得好，我的儿子。”她说者，又吻了吻保罗的脸。“现在如果你能帮忙把厨房里的水罐灌满水以后拿过来，我就马上把这些可爱的花儿插起来。”
施耐德先生疑惑地看着妻子：“怎么回事？难道今天是个被我忘掉的神圣节日？还是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好事发生了。”
“确实有一件好事。”施耐德太太说，尽量不正面朝向丈夫，“有一位先生——非常正派的先生想来看看楼上那两间屋子。他说在晚餐前过来，不过我想还是尽早收拾一下比较好。”
她环顾四周，对刚刚擦得发亮的地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有些不安地看看施耐德先生：“你已经同意了，是不是？”
施耐德先生叹了口气。他现在只能诚心诚意地祈祷，希望即将到来的房客能像约德尔—塞弗莱一样体面，省心。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施耐德先生做出一点让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