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攻不下的山头》木头南蛮子

61、第 61 章

　　周晓栋难得回趟老家，父母搞得比过节还要隆重。为此，家里大扫除了一番。特别是周晓栋的房间，床单、被套全都换上了新的。母亲更是天天变着花样地烧菜，生怕不合儿子的胃口。
　　而父亲则更关心儿子的工作问题。他知道周晓栋至今还没找到工作，便劝他眼光不要太高，得脚踏实地点。
　　一开始，周晓栋还敷衍地应承父亲几句，到后来便开始不耐烦了。他一直望着客厅墙上的那副“俯首甘为儒子牛”的横匾在出神，将父亲的絮叨完全隔离在外。
　　老周讲着讲着，发现儿子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他顺着周晓栋的目光看去。原来儿子正在用心体会着那块横匾上的话。
　　他借此谆谆善诱道：“做人除了要脚踏实地外，还要懂得奉献。要有大局观，不能太计较个人的得失。你爸这一辈子……”
　　他的话还没说下去，周晓栋就突然嗤笑了一声。
　　老周扭头诧异地看着儿子。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晓栋以前从没这样过。
　　周晓栋用悲悯的目光望着父亲：“爸！时代变了，你那套已经过时了。”
　　墙上的那副字，周晓栋从小看到大，还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觉得它即讽刺又可笑。他爸不过只是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却一辈子以当儒子牛为荣。干到退休了，也没见几个学生来探望过他。他所谓的奉献和付出，又有谁会在意？！
　　他现在甚至不明白，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地崇拜父亲？觉得父亲讲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其实当年，就有人一直在背后笑话他父亲傻，好好地放弃了去市里工作的机会，非要留在这个小县城里当个民办教师。
　　会讲那么多大道理的父亲，最后当了一辈子的体育老师。难道他就施展了自己的抱负吗？想必是没有的。父亲的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古典名著、近代文学，和体育相关的书籍最多不超过五本。父亲从骨子对自我的认知，始终都是一个文人。周晓栋还记得，只要是不带课的时候，父亲总爱穿一件白衬衫。即使在冬天，他也要在棉毛衫外边穿个假领。那永远保持雪白、笔挺的衣领，就像他始终捍卫着的那套大道理一样，都是徒有其表、自欺欺人。
　　老周问儿子：“什么意思？你说什么东西过时了？”
　　周晓栋指了指墙上的横匾：“这个！还有你经常说的‘吃亏是福’，这些全都过时了。”
　　老周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话：“儒子牛的精神过时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儒子牛代表的是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
　　周晓栋打断他：“那你说老黄牛代表什么？”
　　老周愣了一下：“代表艰苦奋斗、任劳任怨……这些从小讲到大的东西，你都不记得了吗？”
　　周晓栋笑了：“错！老黄牛代表能力一般，只会埋头苦干。而且由于老了，就更没有什么价值了。”
　　老周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好像都不认识他了：“你现在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晓栋啊，你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工作不顺利，就否定了一切。人一定要有正确的价值观！”
　　周晓栋苦笑着说道：“爸，我刚才跟你说的就是当下社会的普遍认知，以及那些公司所推崇的价值观。你觉得不对吗？那你说，是他们错了？还是你错了？”
　　老周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相信国家是不会倡导这种扭曲的价值观的。一个好的公司，好的领导也不可能奉行这种错误的理念。”
　　周晓栋垂目道：“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老周满心忧虑地说道：“晓栋，我现在很为你担心……”
　　周晓栋觉得父亲实在有些好笑：“担心什么？担心我失去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放心吧！我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能力。因此，我才会发现你以前教我的好些道理，在这个时代已经行不通了……其实现在想想，那套东西在你自个儿的身上执行下来，结果就不怎么样……只不过，过去或许还有不少人尊敬像您这样的儒子牛。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家更热衷于崇拜成功的企业家、有钱人。一个没有钱、没有权的人，若是在那里宣扬您所谓的高尚的人生观、价值观，那只会被人嘲笑！”
　　老周摇摇头：“不对的……这只是你个人的错误看法。”
　　见到父亲依旧冥顽不灵的样子，周晓栋的音量一下就控制不住地飙高了：“爸！这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您儿子，几十年来一直奉行着你所说的这些至理名言。可结果怎么样呢？在现实中跌得头破血流！难道你还不相信吗？”
　　老周错愕地看着儿子，张大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晓栋一冲出家门，就后悔了。他不该对父亲说那些冷酷的话。他自己的脑子就已经够乱了，为什么还非要把他爸的脑子也一起搞昏？！老爷子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喜乐知足，本来挺好的！可他却因为自个儿的不如意，就硬是把父亲拉进来，陪着他一块儿难受。
　　他不禁自嘲道：“周晓栋，你并没自己想得那么好……你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儿子！”
　　自从那场争论后，周晓栋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父亲。白天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出去漫山遍野地溜达，直到傍晚才回家。
　　这天早晨，周晓栋又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自不觉就来到了东湖边。
　　此时，阳光正好，四面开阔。只见一只鹰正贴着湖面滑翔。它贴水飞行了几米，陡然一转头又冲回了蓝天。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又再次俯身冲向水面。
　　这时，周晓栋方才看清，那并不是一只真的鹰，只不过是一只做得栩栩如生的风筝罢了。在放风筝的，是一个六七十岁模样的老头。
　　“老鹰”一次次地从空中俯冲向水面，然后又贴水跃起，重回蓝天。就在此时，“鹰”俯冲下来的角度太过于陡俏了，一下就失控，扎进了湖里。
　　周晓栋心说：“不好了！这下可就再飞不起来了。”
　　没想到，老头一扯绳子，“鹰”就破水而出，一下冲到了半空。
　　这一幕着实让周晓栋叹为观止。他看着“鹰”一次次逆风而上，不断地盘旋、俯冲。它飞得高不过二、三十米，可速度却是极快。周晓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筝，就好像一只真正的鹰，驭风而行，无所畏惧。
　　他立着看了好久，心潮起伏不已。直到老头收了风筝准备要离去时，周晓栋方才匆匆上前去。
　　他由衷地赞叹道：“老师傅，你这风筝放得太厉害了！跟我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老头扭头看了看他，自豪地说道：“那是！你平常看到的，都是些板子风筝。”
　　周晓栋笑道：“我还见过一些特别大的风筝，像龙头蜈蚣，还有那种立体的火箭造型什么的。但都没你这个有意思，看起来飞得不高，但特别灵活。”
　　老头得意道：“我这跟他们不是一类的。你估计没听说过，这叫运动风筝。”
　　周晓栋随口问了一句：“在哪儿买的？”
　　老头看看他：“买？这是我自己做的。用得都是讲究的材料……”
　　说着，老头把手上的风筝拿给他看：“你瞧瞧！防撕破布、碳杆、凯夫拉线。做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控制好风筝的重量。”
　　除了觉得做工精细外，周晓栋一时也看不出更多的名堂。而且相比怎么做来说，他对风筝的操控技巧更有兴趣。
　　他又问道：“这风筝放起来难吗？有什么诀窍？”
　　老头想了想后，方才答道：“要怎么说呢？就好比开车，人人都学得会，但飘移就不是谁都能玩的了！”
　　周晓栋哑然失笑。这个比喻实在是精妙！以前，他总觉得风筝就是要比谁放得高，飞得远。但现在在他看来，这种能玩飘移的才是最牛逼的。简直就是风筝界的极客。
　　这让他豁然开朗。既然飞不高了，那就贴地玩飘移。不过是换个空间，一样精彩。
　　周晓栋回到家中时，母亲还在厨房里烧饭。父亲已经坐在了餐桌旁。桌上摆了两个凉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猪耳朵。
　　老周看到儿子回来了，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坛去年泡的杨梅烧酒。
　　他问儿子：“要不一起喝点？”
　　周晓栋答道：“好啊！我来倒吧。”
　　两父子呷着烧酒，吃着小菜。气氛很是平和。
　　老周深思熟虑了好久，方才开口：“这几天，我一直在反省……”
　　周晓栋连忙说道：“爸，都是我不好。那天说了很多的胡话、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先听我说！”老周看着儿子：“不要一来就跟我道歉，否定你自己。首先，你那天讲的有些话也是对的。我整天就知道给你讲大道理，确实太空洞了。没有好好关心你的生活、关注你的情绪，也没能给你什么有效的建议……爸爸老了！对你们这个时代来说，的确是落伍了。你工作上的事，我也给不出什么好的意见来。选择还是要靠你自己做。我这辈子做过的很多选择，也未必都是正确的。所以，你不用全听我的。就像你说的，你是成年人了，自己有判断能力。我吧，就想起你奶奶的一句话……她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嫁给你爷爷后也都一直养尊处优。但是后来家里发生变故，你爷爷去世了，家里也没钱了。为了养活孩子，她一个缠小脚的女人走出去，跟男人一样拉大板车。那时候的日子多苦呀，她都熬过去了。她经常跟我们说，人只有安心立命，才能摆脱痛苦。所以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安顿好自己的心。”
　　周晓栋的眼眶慢慢红了。
　　老周拍了拍儿子的肩：“好了、好了！再讲下去，我又要开始说大道理了。不讲了。爸爸相信你，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来！喝酒……”
　　淡红色的酒液被周晓栋一口灌下，从心窝一路暖到肠胃，整个人都舒坦了。他决定不做牛了，也更不会去做一头狼。他是一个人，并且要做一个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