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执 一念成真》小欢喜

7、手段不够硬腰身不够软

　　林晗到九朝松的时候，其他人都没到。坐在包厢的休息间，喝了口服务员新泡的功夫茶——古树红茶，透过透明的玻璃盏看茶汤，汤色纯、入口香。总经理钱理亲自端来果盘，青翠欲滴的夏日玫瑰、泛着宝石光泽的新西兰车厘子、白玉月牙般的山竹果肉——一看，这三色果盘就是精心准备的。因只有一人，林晗请她们自去忙碌，有需要再来，钱理便恭敬地带着服务员离去，轻轻掩上沉重的木质门，使个眼色给包厢的负责人，示意他细心留意、谨慎服务。

　　一片静谧里，林晗自失地一笑，她，从此算是“自请下野”？如今倒是有了这等人吃饭的闲功夫了。当然，就算是以前，王蕴也是她必须要等的人——不论他“一号首长”的身份，还是对他心悦诚服的“恩师”情分。现在回想她的前半生，真是个幸运儿。

　　步入社会之前的生活自不用说，家境不算优越但可算小康。虽然是严父慈母，但家庭和睦、备受宠爱。学习方面自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可是毕竟天资不错，付出了努力就有回报，大学读的是宁大的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的时候作为选调生进入公务员队伍，先是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了一年，接着就在父亲的助力下调入市城市规划局。大约父母也没想着她真正走上仕途，只为了出于女孩子最好的人生规划：有份有一定社会地位、收入稳定、又不那么忙碌的工作，再结门合心合意的亲事，一生平稳顺遂。她自己其实也并没有雄心勃勃的野心，当然，一向习惯了自我要求高的她，也不可能过以喝着咖啡、上上网、接送孩子为主业、做些机关辅助工作的很多机关女性过着的日子——所以，她日后被命运和机遇推着走上的人生之路，细细想来，并没有那么的出人意外。当然，假如没有王蕴，走在这条路上的林晗，不可能如此一路坦途，遇见的也许就是另外一番风景。

　　那次堪称改变林晗命运的奇遇，发生在王蕴主政宁城初期。

　　那是一次公务考察活动，作为国内经济最发达省份之一的江城省会城市宁城，承担了对口支援欠发达省份经济发展的国家项目，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国家和省委领导高度关注，对于刚刚履新的王蕴而言，想要也必须做出实绩，向中央、省委提交满意答卷。因此，主政宁城后不久，王蕴就亲自带队前往对口支援城市，进行实地考察和当面磋商，希望能够更大程度地提升对口支援的效果。这支考察团随行代表囊括了政、商、农、科、卫各行业领域，林晗也在考察团内——她是陪同彼时市城市规划局一把手局长去的，那时的局长是距离退休已没几年的魏欣——也是位女性，林晗随团的任务之一就是服务照顾魏局。

　　然而，意外却没有任何预兆地发生了——空难，极其小概率的事故就这么被考察团遇上了。事后调查起因，考察团成员才知道，是飞机降落过程中速度控制不当，导致飞机提早着陆，机头一头扎到地面后引起的巨大震动导致机身从中间断裂，最终飞机起火自燃。

　　魏欣的舱位在商务舱，与王蕴所在的头等舱相邻，而林晗，作为东航的银卡客户，那次很凑巧地将她的舱位升至经济舱头排，紧邻商务舱。事故发生后，她很快从慌乱中清醒过来，到底是年轻、行动灵活，因着坐在靠近走道边，她迅速半扶半拽地将坐在她前排的还没反应过来的魏局拖起来，冷静地按着乘务员的语音指导找到逃生点，看着还处在失措状态的魏欣在空乘人员的帮助下逃离的飞机之后，林晗正准备也随之离机，却突然听到不知谁的喊声：“王书记，王书记还在后头”。

　　是了，飞机头部扎进地面，前部机门俱毁无法打开，要抵达机身中部，从头等舱位子过去反而不方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想也不想地转回身，逆着人流往飞机前部挤回去。

　　找到王蕴的时候，他刚刚从地板上爬起来，巨大冲力将他摔落在地时脑袋撞在了挡板，让他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待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离开机舱的第一最佳时间，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人的第一本性和反应是求生，慌乱中暂时忘却了身份、地位以及在平常时这些加之于身的“待遇”。惯于养尊处优、又长年不是在会议桌前就是在车上的他，正吃力地撑起身体往前挪动时，混乱里似乎听到有个带着惊喜的声音喊“王书记”，随后，自己的手臂就被一双小但显得有力的手紧紧握住。现在回想回想，林晗觉得那天，自己的所有潜能似乎都在那短短的几米的距离里爆发了——自己简直像是个力大无穷的勇士，怯弱犹疑恐惧，一切的情绪在她心里都仿佛从来不存在，她只记得自己紧紧拽住王书记的胳膊一路披荆斩棘直到他在机务人员协助下离开飞机，而随后跳下的自己在着陆的时候感到了小腿骨的剧烈疼痛。但是，不能停止，必须按照机务人员的指示以最快速度尽可能向远处跑去——防止被有可能发生的机体爆炸危至生命。而令她意外的是，比她先一步离开飞机的王蕴并没有即刻离开，在她因为腿骨断裂影响速度的那段生死时速间，他又向她伸出援手，直至消防车呼啸而至，解救了他们。

　　不幸中的万幸，飞机失事是发生在降落过程中，地点也是在机场，救援及时有力，并未发生后续惨烈的爆炸及大规模伤亡事件。

　　考察团的成员在当地进行了常规检查后就被当地派了专机把他们送回了宁城。下飞机时，整个团只有林晗是直接被抬上了省人的救护车——她不幸地成为了全团伤势最重的那位，因为小腿骨断裂。她清楚地记得，是王蕴亲自看着医务人员把她抬上车并与她道别。住院的第二天，市委办公厅和局领导就亲来看望，并告知她，正在省军区疗养院进行修整检查的王书记，亲自致电，要求他们代为看望并希望医院给予最好的治疗。

　　后来的后来，她一路走来，在事业发展上得到了王蕴莫大的关心和助力——熟知当年往事的人，大部分已经忘却了她当时的舍生忘死，只感叹她的“机缘”——因为王蕴的地位，别人并不敢当面议论，但偶尔的绯言绯语溜过耳边，她却从不争辩——到了今日，她问心无愧，是的，她的付出都有了回报，可是江省官场，谁敢质疑她的能力业绩呢——这就足够了。

　　她很少有空回望过去，而这两天，她似乎总在回忆，她的前半生啊，就该这么的作别了……
　　王蕴到达九朝松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就座的时候，林晗本想坐在末席，和李汉生正推让着，王蕴发了话，林晗便向上挪了个位次——在座的其他人，都是王蕴少年时期的同学。一个在爱丁堡大学获得tenure的研究天体物理的学者，此次受邀参加一个在宁城举办的国际学术论坛。一个是早些年从高校辞职创办了药企，成功实现了科技成果转化，又赶上了国家大力发展生物技术和医药产业的“风口”，身价早已是不凡。还有一位是业界知名的书法家，担任江省书画院院长——因着他们跟王蕴同辈，林晗也再次请他们上座了。

　　王蕴的兴致很高，示意李汉生开了瓶自带的白酒——江省自产品牌，每人面前满上一杯，笑道：“今天大家难得一聚，多多少少都喝点，酒是我自带的特产酒，餐也是自掏腰包。来，第一杯先干掉，林晗，你自便。”林晗会意一笑端起了酒杯——她自来极少饮酒，也少有人能对她提这些要求，她举杯向席间人示意，每次只微抿一口便放下了酒杯。只有她向王蕴敬酒，王蕴回敬的时候，她才仰脖一干为敬。好在因为喝了酒，她微涩泛红的眼角并没有格外引人注意。又是一场道别，有今夕而无明朝。

　　晚餐时间持续的并不长，以王蕴的日程安排，能空出这段时间已实属不易。其他三位同学已商量好要趁兴逛逛城南老街，先与王蕴告别离去。李汉生拿了王蕴把已包好现金的信封自去结费，而林晗则陪着王蕴在小庭院里慢慢散步。

　　庭院设计的是经典的江南园林式样，园中凿了一处小小的人工湖，湖中心建了一座小小亭落，假山绿植掩映下，亭中有丝乐声隐隐传来，还有一对璧人广袖长袍缱绻吟唱。林晗侧耳听听，是经典的昆剧曲目——牡丹亭。

　　方中恺能成就一方富商绝非单靠运气和眼光。今天他专程从外地赶回来，只为在王蕴宴中进来敬酒一巡，顺便好叫书记得知，今日九朝松已对外歇业。所以王蕴才能放心地在园中随性散步，这曲《牡丹亭》大约也是方中恺着意安排的。

　　当然这样的散步并非单纯消遣，也并不会是闲话家常。王蕴心里还是开心的，身边的这位得意干将，真正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看着如今浑身散发着玉样润泽、端方、淡然气质的林晗，回想当初初初踏入政局她不时流露出的学生意气和耿直不善变通，想起他曾半是感喟半是责备的说她“手段不够硬身段不够软”，到如今，她是真正成长了，比他期望的还要好。

　　他语义深长地说：“中央未来几年会在全国范围加大自贸区建设力度，宁城，特别是高新区要快人一步、抢抓机遇啊！”林晗听懂了他的潜台词——如果宁城能够争取拿到国家级自贸区的牌子，对宁城的发展、对她的仕途发展都将带来新的莫大机遇。她笑着说：“这一步如果迈出去，咱们宁城又会有个区域腾飞了。”王蕴赞许地点点头，转而问：“昨天你说有事要跟我当面报告，是什么？遇上困难了？”

　　林晗的心一抽一抽地，终于到了今晚的主题了。她只好缓缓地告诉王蕴她的病情，告诉他自己已经按程序向上级、组织部门报备，最后，她垂了双目，轻柔地说：“我想了又想，还是想亲口告诉您这些情况。是您栽培了我，可是我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有些哽咽，为了平息情绪，她一只手捂住了双眼，不想让眼泪真的流出。因此，她无法看到王蕴瞬间有些失控的表情和禁不住有些颤抖的双手。这位在政坛驰骋已久，见了太多人情冷暖、内心已无比强大的她的人生导师，竟然费了半天气力才能用平稳的声音告诉她不要怕，他会亲自安排她的手术和治疗。

　　林晗是请陈如开了她的私家车来接她的，以她极强的组织纪律性，既然已经开始休了病假，就不会再使用她的专属公务车，因为喝了酒只好麻烦秘书了。她还是依照规矩，坚持先送王蕴上了车。

　　坐在副驾上的李汉生看王蕴的脸色便知道，林晗的事情怕是书记已经知晓了。跟之前的容光焕发不同，王蕴的脸色透出了无限的疲惫和伤感。他无法感知王蕴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十年过去了，那一天的惊心动魄已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印象浅淡，关于这次飞机失事的事件也无人敢再提起。但是，对于王蕴而言，他始终记得在昏暗的光线、一片慌乱嘈杂的现场中，紧紧握住他的手臂的那双柔软的手和因为要扶持他而紧紧相靠的温暖的身体。巨大恐慌过后、死里逃生的庆幸在脑海里都渐渐不再明晰，但唯有生死一瞬间从那人柔弱中迸发的力量和温柔，永久地镌刻在他的心中——至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