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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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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这样想再嫁一次人?”白敞靠近了去捻她道姑髻上簪的青玉钗。
栾和君被他无时无刻不在的小动作几乎逼疯,打掉他的手:“厂督还是尊重些。”她不待与他再周旋:“是北狄的小可汗?”
北狄的可汗今年不过十五岁,是老王最小的儿子。原本戎狄旧俗,幼子守产,理应他接这个可汗位。奈何老王猎中坠马横死,上头七个剽悍兄长虎视眈眈,各领人马,拥立可汗的部落大会上血光四溅,十二个长老中有三个命丧当场。老王的大可敦亲持铜剑,斩杀长子,调来母族部落的人马护持幼王,才堪堪弹压住局势,将王冠送到自己小儿子头上。
当是时,栾瑞即位,不知听了哪个的挑唆,要趁小可汗立足未稳,开战立威。调动十五万人马,直扑北疆而去。谁料外敌入侵,反而让乱作一团的北狄王室迅速团结起来。大可敦敏锐地抓住了送上门来的机会,排兵布阵节制军权,反对派战死沙场填沟壑,亲王派坐收渔利立战功,栾氏王朝的军队行军劳累、将帅无能,反而节节败退,失地三百余里,做了小可汗立威的垫脚石。栾和君的夫君霍平霜,也正是死于北疆战场。
战事失利后,栾瑞反而装聋作哑起来,大笔一挥,将冯太妃所出的三皇子栾瑛封到了北疆边境为安王,召回折损大半的军队,再也不提收复北境。那时栾和君自身难保,眼睁睁看着朝廷战败失地,几乎恨出血来。
而北狄的小可汗经此一战,声威大振,法统稳固,他忙着夯实政局,一时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不过算算,也过了三四个月了。
“安王的加急邸报两个时辰前抵京,说北狄上月突发急兵,连下隋、满、抚三城,致信安王,要遣使团来京,与朝廷共修百年之好。”白敞答了她的话。他这些天收敛锋芒,但不该放的东西可一点儿都没放下。
“连下三城?!”栾和君骤然拔高声调。
白敞沉声道:“是。京城以北,除奉阳关外,再无险可守。”奉阳关西南的雍州,就是安王的封地。
栾和君只觉得一口气哽在胸前,咬着牙把血气顺了又顺,半晌才低声恨道:“怎能如此势颓!”
窗外风声萧萧,白敞对她的急怒也不意外,当年先皇还在世时,他和栾和君在奏折朱批上交锋,对彼此的政见谙熟于心——于国事上,她是个从来强项不低头的人。
“长公主,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他悠悠道。
北狄在连连告捷后停住攻势,挟威来访,要的就是朝廷予取予求的态度。城池疆土、金帛物产,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到手。而栾和君作为唯一一个适龄的皇室贵女,是两国修好最大的“诚意”。
栾和君吁出一口气,背过身去,拈了妆台上一支银剔子,整理方才剥栗子时指缝里落进的灰,好一会儿方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塞一个女子过去就能保境安民,未尝不是划算的买卖。”她的一双手,在大婚那日染了亮红的蔻丹。那样美丽耀目的红,在她的纤纤玉指上衬了不足一日,就不得不被卸去,还她一个干干净净的素白。
白敞不见喜怒,轻飘飘赞道:“长公主好气魄。”
栾和君掷下小小的银剔子:“若我为君上,此等败局下,莫说一个贵女,十个贵女送去,暂止干戈,换得喘息之机,也必然毫不犹豫。”
“可长公主就是贵女,不过是——一介女流。”
“本宫是丧夫的贵女,霍氏的未亡人。”
她转过身来,瞧着白敞满是看戏意味的狭长黑眼睛:“本宫,尚在孝期。”
“那有何妨?北狄鄙远蛮族,想必不会在意。何况,长公主又是这样惹人的胚子。”他抵近她一步。
栾和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很快抬起眼来看着他:“既如此,厂督可舍得本宫?”
“长公主远嫁北狄,可九殿下还在京中,也是一样的。”栾珏在,正统名分就在,抗衡皇帝的筹码就在。白敞扣住她的腰,低头在她耳边道,温柔得近乎呢喃。他一近她的身,她就脸热发慌,他晓得的。
栾和君后退不得。白敞虽然讲话可恨,但说的也是实情。他真要与皇帝博弈,手中留一个栾珏就够了。若是这两人通好心意,一脚将她踢到北疆去,她就真被推到了绝境。
她被拥在白敞怀里,背上沁出一层薄汗。
“本宫一走,当真一样吗?”栾和君伸出手来,将白敞推出一尺,好能看着他的脸说话,“武州苏氏,定康霍氏,崇陵杨氏,吴郡冯氏,这些世家大族的人心向背,本宫在与不在,真的一样吗?”
武州苏氏,是随高祖打天下的开国勋爵之家,传至今朝一百余年,根深叶茂,荫庇数世,当今丞相苏昭,即是出身武州。定康霍氏,是栾和君的夫家,清流名族,历经三代不衰,最为根基深厚;崇陵杨氏,是先皇后的母族,即为栾和君的外祖,栾家的江山坐了七朝,杨氏一族就出了三后四妃;吴郡冯氏,原是江南一带的大族,中宗迁都中原后奉诏北上,在朝中担任要职,与原开国一派老臣抗衡,近数十年来虽权势不炽,但仍不容小觑。
这些豪族与皇权交织而生,无论彼此之间或君臣之间如何明争暗斗,他们都是栾氏王朝的臣子,又自矜身份,素来瞧不上白敞这等出身寒门的低贱宦人。只有栾和君这样的身份,在争取这股巨大的政治力量上才有一搏之力。
这才是栾和君真正的依仗。不是女人年轻貌美的皮囊,不是长公主的身份,甚至不是弟弟栾珏。他们对这点都心知肚明,因而彼此暧昧,互相推拉,各自排列算筹。
然而白敞开口说:“不一样,又能如何?”
正如栾和君先前估量的一般,白敞的筹码,是一批寒门要员、地方郡守、军队将领,是东厂和禁军,是绝对的力量压制。苏霍杨冯不肯做他权力的底座,他大可杀光他们,换上新的一批,只不过要多费力气。而所有的风险和变数,栾和君之所以寻他合作的底气,都赌在这多费的力气里。
“厂督未免过于自满了。”栾和君再退一步,离他更远。她心里纵使再不安忐忑,面上仍不肯分毫示弱。
蜡烛将要烧到末梢,一灯如豆,静室寂寂。
白敞忽的笑起来:“长公主不必多心。一不一样有什么要紧,咱家总是舍不得长公主的。”
“只不过,这舍不得只有这么一小点,不足以留下长公主。”他用拇指和食指拈住她几根发丝,“长公主该如何让咱家的舍不得更多一些?”
先前他们各自抓着自己的砝码,虽然栾和君频频示弱,但只要她在京中一日,与她联手就是白敞最好,甚至是唯一的选择,多少还算得上势均力敌。但朝廷战败,异国求娶,和亲这样几无转圜余地的事情逼上来,皇帝亲封她为“阜安长公主”,栾和君必要求得白敞的支持回护。
天平倾斜,白敞逼她表态。
他之前三番五次戏弄于她,栾和君当然知道他所谓的舍不得是哪里的舍不得。这一夜几乎可以预想,她又羞又愤,然而无可奈何:“本宫不知——”
白敞的手摸到她的长袍侧襟,俯下身打断她的话:“那么咱家教你。”
他的手还凉着,在她衣衫下的肌肤上带起一串战栗。栾和君几乎支撑不住,酥软在他身上。白敞一面揽了她往榻边走,一面还有心思来调笑她:“殿下如此——如此敏达,真如闺阁少女,实在叫臣惶恐。”
栾和君见他称臣,心下更羞,两颊红若海棠,半倚在榻上。白敞斜卧在她身侧,俯下身来亲吻她的唇。他的黑发滑落在她的脖颈和胸前,栾和君脑海里乱糟糟的。
她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霍平霜——那个清俊腼腆的少年——才挑了她的盖头握住她的手称了一声“殿下”,门外就一片喧哗,叶嬷嬷颤着哭腔在门外叩头:“公主,皇后娘娘崩逝了!”她那时还未及悸动的情怀被瞬间浇熄。
她想起夜访白府,白敞也是这样披散黑发,膝边依偎一只白猫,一边抚摸她的脸一边说:“长公主总要给个凭证。”
她想起在霍府后宅,白敞隔开几步,用同欣赏金丝楠木书桌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她,最后丢给她一件写了“白”字的小衣。
栾和君的脸埋在他的衣衫里,一片迷乱中,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竟是幼年开蒙时背过的文章。
她呢喃了几个字,白敞抱紧她:“殿下说什么?”他们依偎在一起,白敞听清了那几个字,低低笑起来:“‘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殿下真是妙人儿。”
栾和君霎时蜷起身子。她的脑子昏昏沉沉,身体的每一寸却都清醒无比。
“殿下——”白敞耐心抚慰她,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