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黄沙舞（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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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求得一线生机的人转眼就咽了气，周围的人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可上官黎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一凌，知道再晚一刻这一院子的人都要保不住，于是几个箭步上前就挡在了不知何时走出屋子的楚旭面前。
楚旭的手臂被对方压住，手中那把花铁匕首刃上的血滴到地上，很快被黄土吸干。
上官黎压低声音劝道：“一场闹剧而已，罪不至死。”
楚旭冷声道：“不杀干净，难防后患。”
“不过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能有什么后患。”上官黎仍然坚持。他死死抓着对方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血流成河。
楚旭盯着他不语。
上官黎沉默片刻，迎着对方的目光肃然道：“你说过，杀人从来就不是件轻易的事。”与其说是说服，他更像是在安抚，“相信我，他们真的只是群地痞无赖，犯不着的。”
楚旭目光依旧，上官黎却明显感觉到掌中紧绷的手臂放松下来。趁楚旭还没有改变主意，他连忙转头对身后那群马匪喊道：“还不快滚！等着给你们老大陪葬不成？”
被吓得不轻的马匪们愣怔片刻，紧接着便争先抢后地往院外跑。
“等等！”上官黎喊了一句，叫住了几个动作不够快的倒霉蛋，“马给我留下！”
马匪们落荒而逃，很快不见踪影。上官黎白挣的那几匹马在院外抖了抖鬃毛，耸着鼻子发出几声低鸣，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易了主。
院子里清净下来。楚旭未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屋，留下肃庭和上官黎两个大活人和一个死透的马匪。
上官黎看着那具尸体，低叹一声，对肃庭道：“院外的机关都拆了吧。那些对付马贼还行，碰上白虎军和赤衣卫只会打草惊蛇。机关全得搬到院子里头来，最好是能一启动就将屋里和院外隔开的那种。”
肃庭不解：“为何要隔开？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无路可逃？”
上官黎轻声一笑：“你说对了。所以啊，咱还得辟出条逃路来！”
肃庭还想问什么，他却不打算在这时候解释了，“机关的事儿咱们晚些时候一起琢磨琢磨。你先去给咱楚教主弄些吃的，都过饭点了，午膳他还没吃呢。”
“那你呢？”肃庭问。
上官黎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苦笑道：“这家伙不处理难道让他烂在这儿？”
穷乡僻壤的土房里没有地龙，屋中央烧了盆碳火。
肃庭去厨房忙活了。穆长清倒了杯茶推到桌子那头的楚旭面前，温声宽慰：“放了就放了，这儿没什么人，你也不用太过忧心。”他虽看不见，却也能猜出对面那人此时一定皱着眉。
“他不够狠心。”楚旭伸手碰了碰茶杯，却没有端起。
穆长清微微笑了笑，缓缓道：“他是阿黎，不是你。你看着他长大，还不知道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替某人说完好话，又奚落道，“你就知足吧，有你这么个师父还没长歪，已是万幸了。”
“没歪？你是眼瞎？我才教不出这么心软的徒弟。”楚旭习以为常地冷声回呛，可话刚出口，他便滞住了。
穆长清笑出了声：“我可不就是眼瞎！你才知道？”
他知道对自己的眼疾这人心里总有道坎儿，这么多年了也不肯迈过去。但多说反倒显得矫情，于是他接着方才的话道：“那不是心软，是心善！难不成你还真想他是个六亲不认的？行了，他已经不是地狱谷那个什么都要你护着的孩子了，由他去吧。”
楚旭冷哼一声：“我要是没由着他，刚才他拦得住我？”
穆长清似乎听出些别的什么，眼里的笑意柔和了些，“这么说，你想好了？”
楚旭忽然噤了声。半晌，他端起茶一饮而尽，“有人同我说，不该用想的。”
穆长清愣了片刻，继而哈哈大笑：“哪位仁兄如此远见卓识，说的太对了！”
笑完了，他轻轻偏过头，隐隐泛起涟漪的灰白瞳孔里映着对方的样子，像是在认真“看”他，“子晴，我真心替你高兴。一世为人，若有人同行，乃是大幸。”
“那你呢？”楚旭道，“你大老远跑过来，是怕我一个人死在外头？”话是问句，却又不像问句。
穆长清一怔，笑了一声：“不怕么？”
他甚少生气，可此时话语中却隐隐带着一分怨愤，仔细一听还能听出些嘲讽，“楚大教主有三头六臂，本领通天，当初所有人都堂而皇之地躲在了你一人身后，如今可是要再来一次？”
“即便你们去了，结果也是一样。”楚旭平静道，“帮不上忙，何必送死？”
“所以在你这里，帮不上忙的，就该苟且偷生？”穆长清反问。
沉默如约而至，穆长清以为自己等不到回音了，对方却道：“活着，从来就没有‘苟且’一说。”
穆长清看不见楚旭的表情，可他能听出这句话里的情绪和份量。
他陪他一路走来，他所遭遇的承受的相信的坚持的……他都知道。一个天塌了都习惯了独自去撑的人，你又怎忍心责怪他不能理解以他人性命为铠甲活下来的人心中也有一份沉重，需背负一辈子。
“活着，还真不是全部。”穆长清轻声叹道，却不打算再继续争论了。
往事如浮影，从未曾消散。再也见不到光明的眸里透出笑意，是和解，是释然，“地狱谷就剩我们几个了，同生共死，不也是善终么？”
上官黎背起尸体出了门，往戈壁深处走了许久才停下。
站在这荒漠无垠的戈壁中央，他忽然想起许久前，也是在西境，他也这么埋过两个人。时过境迁，有那么一瞬，他竟有一种回到原点的错觉。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玄术是个方便的东西，挖坑再也无需铁锹了。他将马匪头子的尸体扔进坑里，在边上蹲了下来，盯着坑里的尸体发呆。
重逢这一年有余，楚旭每每出手都是在危急时刻。他总护着自己，甚少干预什么，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他竟忘记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在地狱谷里，他是亲眼见过他的狠厉他的无情的。他是楚旭，是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捏碎一颗活人心脏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的“魔头”。魔头行事从不留余地。
他不怪楚旭，他甚至能够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可他到底不是楚旭。他可以杀人，可以杀很多人，他甚至笃信血债血偿。可他总觉得，这世间之事冤有头债有主，若要取人性命不应只为斩草除根。
钱文景因为上官仪灭了漕帮，楚旭为了他屠了方府，滴血的长剑依旧历历在目，十六年过去了，那人好不容重活一回，他不愿他再为自己满手鲜血淋漓。
上官黎不由又深深叹了口气，半是自言自语地对躺在坑里大气不喘的死人说：“兄台，对不住了。”
他自认不是什么善人，也早就不再心怀悲悯。他虽无意取这人性命，但人死了，他也不会为了这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去同楚旭置气。只是，此事确实提醒了他一个问题。
这问题一直都在，他至今无暇思考，亦或是……不愿思考。
六年前楚旭坠入祁江，世人皆以为那便是魔头的结局。六年后，他却阴差阳错让“魔头”重现江湖，再卷入这因果。
郭桀，钱文景，乃至现如今仍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穷追不舍的常厉和赤衣卫，他们盯着自己的小命追了一路。从一开始只能狼狈躲藏，到现在终于有了些许还手之力，然而待到这层层劫难过去，大仇得报，来自庙堂江湖的虎视眈眈不会就此烟消云散。每个人都等着扒掉魔头的皮，喝下魔头的血。到那个时候，“魔头楚旭”又该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太大，牵扯的因果太多，上官黎对着一个死人，怎么想也想不出结果。他站起身，掌中的真气随心念涌动，看不见的力量催动着土石将长眠之人埋于地底。有风吹过，卷起渺渺尘土，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戈壁的黄昏辽阔而萧瑟，上官黎看了眼天边夕阳，拂袖转身迈开了步子。回去有人还得哄哄，毕竟他才刚得一点儿好，可不能又将人得罪了。
路是自己选的，归宿从来都只有一处。
楚旭曾说过，若往死里找，即便是整个大渝，要找出一个人也未有多难。楚旭说得没错，但也不尽然。想要躲一辈子自然不可能，但只要找到对方盲点，短时间内将自己藏起来倒也不是难事。
常厉定然猜到他们不会留在中原，东境和北漠也不会去，但剩下南疆和西境也够他排查的，要找到些踪迹应当还要费些时日，何况是这戈壁滩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栋土房子。
上官黎猜得不错，这土房最原先还真是个驿站。只不过后来实在没什么人来，朝廷就将其废弃然后转给了一户农家用作客栈经营。客栈里一年到头也来不了两三个客人，户主权当多了个住处，也没置办什么像样的东西。所以听闻穆长清居然愿意高价将这里买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拿了钱欢天喜地迁去了县城。
上官黎虽然觉得这里暂时安全，但有备无患。他同肃庭一起将院外的机关全拆了，又在院子里开始倒腾些新的。灰头土脸的日子枯燥而忙碌，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四月初的天，这要是在中原早已回暖了。可在这黄土坡上没了日头风就能凉到骨子里。
夜深人静，上官黎躺在床上没有睡意。他枕着左手，右手举着传信木牌摆在眼前，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上边的铭文。
前些日子冷雨潇终于跟他报了平安，冷叔衡已经答应动用听风阁的力量调查许言之死，也算是个好消息。他回信嘱咐她留意齐王动向，而就在刚才，木牌上的铭文亮了，冷雨潇传来了两则消息——
宁太后冥诞。
齐王入皇都。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黄沙舞（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