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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6.童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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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有些苦恼地将鼻尖埋在他的颈项之间,像是将要冻死的蛇在冰雪里寻一缕暖气,他嗅着孝瑜独有的温热的气息,纠缠着不愿放手,到头来只能分外无措地叹着气:“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孝瑜无从回答,被他有些急切地摁在垫子上,赤脚踢踩着一丛丛细软茸毛,挣扎着被抽走了衣带。
又来又来……这大白天的……
被折起小腿的一瞬间,孝瑜哀叹:高九,你个混蛋!他原本抓着一把棋子,被突然起来的捣腾撞得眼前一花,指尖脱力,棋子黑白交杂着,圆润地滚落开去。
夜半,高孝瑜听着身边人安闲轻急的呼吸,心道,他命不久矣,熬到他大限将至,自己就恢复神智,回河南郡吧。
这样想着,孝瑜抽回了搭在枕边人喉管间暗青色命脉的指头,仿佛方才的揉抚不过是情人云雨后的柔情缱绻。
高湛不知梦见了什么,小声咒骂着,一头扎进他怀里,委屈巴巴地求贴贴。
孝瑜推不开,自暴自弃地安慰自己:这一世,他做了什么呢?就当给一家老小行善积德……
高九用俊脸磨蹭着他胸前细嫩的皮肉,依旧不平,似乎把西面的宇文护宇文泰北面的突厥柔然可汗挨个问候了遍。
大侄子听得哭笑不得,消停一会不行么,还让不让人睡觉?困意涌上来,他的双臂却无意识地搭在高九背后,拍抚着,一如从前,无数个寻常相守的日夜。
月牙踏着融化的新雪,从小窗外,从千家万户的瓦楞上,窥视着熟睡中的寂静红尘。
直至三月,突厥可汗公然拒绝与大齐联姻,欲挥师南下,并催促周国速速发兵东进,于晋阳会师。
周国大冢宰宇文护趁机传书齐国天子,要求归还其生母阎姬。
高湛于朝上接到国书,右手握拳,不住地敲着前额,头痛不已。
段韶见天子犹疑,当即谏言:“陛下,周人反复,不讲信义,万不可放阎姬归国。”
“朕明白,只是,恐宇文护以此为借口,伙同突厥犯境。”高湛不住地揉着额角,近来总是头痛,绞得他常常整夜无眠。
“陛下,若阎姬尚在,则宇文护投鼠忌器,只需河内并州一线守备戒严,周人来犯,我等便可以逸待劳。”段韶见天子不住垂头,忍不住高声进言,想要为他提些精气神。
果然,皇帝强压下颅内右侧筋骨被无限旋紧的隐痛,勉力答他:“平原王不愧为股肱之臣……”每吐出一个字,都好似有一只尖锐的铁钩在向外撕扯着他颅顶上的寸寸皮肉。
高湛有些艰难地吐纳,可放眼望去,王座下乌泱泱一片大臣还在等他的决策。
他扶着一侧的鎏金龙首,在天旋地转中,吩咐下去:“好生养着阎姬,让她给自己的好儿子去一封家书……劝宇文护,按兵不动……”
说完最后一字,天子有些颓然地伏在龙椅上,昏聩过去。
下头的臣子们疑惑不已,却无人敢贸然近前探视。
再睁眼时,却是高元海和士开等一干近臣在侧,围着病榻探头探脑,争相瞪着天子开眼时能第一眼瞧见自己,怒刷存在感表忠心。
枕骨后的铁钩子还在无休无止地刮扯着他的头皮,但高湛不愿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冷眼环顾着他们,摆手道:“朕今日无心思听你们说话,都散了吧,再有政务都拟了文书来看。”
和士开还想说什么,高湛却只是扫过他一眼,无比厌倦地说了句:“你,替朕去传斛律将军来。”
河清二年,三月,天子下诏令司空斛律光在轵关都督五营军士筑戍。
四月,并、汾、晋、东雍、南汾五州虫旱,天子下诏遣使赈恤。
御书房内,高湛有些羡慕地望着正在摆弄棋局的大侄子,嗔骂道:“没心没肺的小疯子。”
孝瑜没理他,专注于残局之内的方寸厮杀。
皇帝扶着桌角,有些吃力地走到他身边,一同观棋,眼神随着棋子起落:“高孝珩的法子总算有效,也不知什么时候,你能想起我来。”
啪嗒一声,孝瑜落子而下,终于解开了这一局,分外开怀。
高湛见他笑得释然,似乎头也没那么痛了,试探着问他:“小鱼,我是谁?”
王爷看也不看他,径自收拾好棋子,又想重开一局。
高湛哼笑着,靠过来,将茶几上的物件尽数扫下,迎着他的怒目,笑道:“你叫我一声,我就让你继续,怎么样?”
孝瑜拾起那木质的棋盘,就要来敲他,这人疯病发作起来简直无法无天!
高湛抬手拿住棋盘,愈发吃力,看着眼前人,别无他法地笑叹道:“没良心的小疯子。”
孝瑜要踢他,这次高湛竟然没有躲开,生生被他踢倒在椅子上,见他露出些许惊忧的神色,高湛却笑了:“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啊。”
他万分无奈地昏厥过去,乃至不省人事。
高孝瑜走过去轻轻踹着他的鞋尖,没有反应,他又轻轻唤了句:“高湛?”
皇帝斜倚在龙椅上,身体彻底脱力似的,缓缓下沉,被高孝瑜稳稳接住,捞在怀中。
五州蝗灾的奏表堆积成山,忙得赵丞相和赵郡王几天几夜没合眼,起早贪黑旰食宵衣,不曾想皇帝幽幽转醒,也不急着召见他们询问灾情,堂而皇之地赖在后宫和小儿子谈话。
小高俨一袭绯红衣袍紫金冠,神情爽利地坐在父亲怀里,和他报告近日宫中的大小事务:“父皇,二哥昨天又没去书房,躲在母后宫里,仗着师傅们不敢进后宫,一味胡闹呢。”
高湛有些无奈:“那你说怎么办呢,朕还封了他做太子,以后要管一方天下啊。”
高俨抬头,望着病中气弱的父亲,也跟着叹息。
寝殿内只有他父子二人,和几个亲信宦官,高湛故意逗他:“不如朕废了他……”
高俨却严肃地一板一眼:“父皇,前几日您召见了斛律将军,可知事关紧急,这个时候,咱们可不能自乱阵脚!”
高湛大笑,揉着他的小脑袋:“好吧,听你的。”
笑声不知牵动了他的哪根神经,引得头顶一阵急促繁密的针扎刺痛,他皱眉,拍着儿子的肩旁:“阿俨,什么时辰了?”
宫人知道这是要上药的意思,忙呈上黑稠的腾腾汤药,就要服侍皇帝服用。
高俨被熏得直吐舌头,翻身滚到内侧,挨着父亲盘腿坐着,满脸疑惑:“父皇,这药闻着就苦,怪不得从前您每次头痛时,宁愿灌酒也不愿喝药。”
皇帝还在服药,但高俨知道父皇很难受,都说他是诸皇子中最像高湛的孩子,他自己就顶怕苦,真奇怪,他不怕痛,从前打闹嬉戏时摔伤了也不喊痛,只是极害怕喝药。
所以,父皇应当也不爱喝药吧。高俨想着,从床头的小柜子里翻找出一包糖,从里头挑选了一颗最晶莹饱满的,指头一夹,就要递给父亲。
内官有些为难道:“小殿下,这药的药性和饴糖相冲,不能吃啊。”
高俨气鼓鼓地瞪着他,皇帝见状握着他的小手,将糖略微在口中含了片刻,方吐到药碗里,安慰道:“阿俨,别生气了。”
小阿俨又问:“您不能吃糖,藏这些放在这里做什么呢。”反正不是给自己留着的。
高湛笑着骂他:“反了天,管起你老子来了。”
高俨哼嘁一声,爬下床,去给他爹倒茶水,嘴上却不肯服输:“儿臣哪里敢!从前您喝酒醉得厉害,动辄打骂奴才,母后哭得动天,也不见您戒酒。”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热度刚好的茶水,扑在榻前,想起什么,有些惊喜地问着:“父皇,您好像有小半年没有醉酒了!”
高湛用茶碗轻轻砸他脑门:“怎么和父皇说话呢!”
他心道,之前可不就是上回没把住门,喝大发了去孝瑜那留宿,谁知道孝瑜闻到他一身浓重的酒气,当场干呕不止,他半醉着强来了几回,孝瑜又连着低烧了几天,胡话满天飞,着实把皇帝给吓得不轻。
王爷呕到最后,给他换洗的铜盆里,白的黄的红的,看着又狼狈又心酸,一面喃喃自语:又来又来……滚……
放我走,我不管你了……
滚滚滚……
换个法子吧,我难受……
皇帝守在一旁,心虚地揉着额角,虽然听不懂,但莫名地听得心里发毛。
酒和大侄子,只能选一个,皇帝开始默默远离杯中物。
高俨捂着小脑门,求饶道:“父皇,父皇,阿爷,别打啦,儿臣有事起奏!”
皇帝这才住手,好笑又宠溺望着他:“准奏。”
高俨煞有介事地咳嗽两声:“你,你,你们都出去!”
皇帝扬起下巴,示意旁人配合他赶紧滚粗。
小高俨这才满意,抱着父亲的胳膊,神秘兮兮道:“父皇,昨日和士开来找母后密谈,想要嫁祸大堂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