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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1.还鞘 ...

  •   从病榻前到兵器架,十四步,从大帐前走回塌前,二十步。
      他背着手,来来回回,热锅上的跳脚玉蝉,天人动怒发愁,依旧美得顾盼生姿。
      一向温厚敏捷的老四这会儿有些六神无主,想起斛律将军时常教导自己的一句口头禅: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才封了巨鹿郡开国公,又逢大哥巡防至并州与自己郊游围猎,怎知晓会遇上刺客。
      他自幼出入行伍,向来警觉,当即将暗箭一一挑落,不曾想还是晚了一手,大哥横剑替他挡下致命的阴风流矢,被堪堪擦伤。
      兄弟二人都没太在意,随即捉拿刺客,谁料到那些个死侍都是茅坑里的石头,见身份暴露,纷纷自尽。
      长恭与大哥并行回大营,垂头思索着:“哥,那些刺客,究竟是哪一路的?”
      高孝瑜没有回答他,脸色有些难看,不觉间呼吸格外困难,连脚步都有些沉重,他想抬手,让四弟扶自己一把,手腕发力时才觉得腕骨里头填了铅块似的,沉甸甸好似万钧:“孝瓘……”
      长恭这才转头看他,一把架住了大哥倾倒的身形:“大哥?大哥!”
      暗箭有毒!
      他当即吼道:“来人,快去城内请大夫!”

      塌前的高长恭焦急地等待着外出寻医的老五,忍不住骂道:“臭小子,平日吃饭倒快,正事却不见长进!”
      榻上昏迷的高孝瑜毒发之下只觉得身体像是一段沾水的棉布,被人绞在手里,奋力扭紧,痛得七荤八素,恍惚间生魂也像淋漓的水珠四散。
      斗转星移,梦魂颠倒。
      他不禁溢出些呻吟,便被四弟握着手掌,关切道:“大哥,我在!”
      卧榻之上,高孝瑜有些恍然地睁眼,看着眼前珠玉般的四弟,愣神片刻,有些吃力地抬手。那是高长恭年幼时,他们常有的举动,于是长恭便也乖顺地低头过去。
      帐门前的士卒和随行的军医不禁侧目,谁见过自家杀伐果断的鬼面将军如此乖巧的模样?
      大哥拍抚着他的额头,说了句:“孝瓘。”
      长恭秀挺的长眉微蹙,怕他出事,便也抬眸与他对视,应答着:“哥,我在。”
      高孝瑜看着他,明眸如鉴,映出两世的苍凉,开口却是寻常事:“不必怕,今后出巡,记得多带些人手在身边。”
      四弟稍稍安心:“好。”
      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现下是什么……”
      话音未落,玄衣戎装的五弟已经扛着一个被颠簸得七荤八素的老和尚进来,把人安放在太师椅上,好言相劝:“大师,大师,看在本王亲自护航的份上,赶紧救救我大哥吧。”
      那位老和尚哪里敢不从,颤颤巍巍地手脚并用爬到病榻前,也不废话:“拿剪子来。”
      守门的军医急忙递过去,老和尚接过,剪开衣袖和包扎好的棉布,骂道:“他的伤口余毒未清,你们就给包起来,嫌他命长是么!”
      两个军医面面相觑,却见大师脱下外袍,撸起袖子,显然已经进入就诊状态,自然老道地吩咐着:“别干看着,烧水,棉布,小刀,酒,都拿来!”

      里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兰陵王看着老和尚从袈裟中变戏法一样的摸出数把明晃晃的精铁小刀,默默吞口水,难免为大哥揪心:“大师,您该不会,要学华佗刮骨去毒?”
      大师叹气,懒得理他,一面熟练地用烈酒洗刀,对上卧榻的人,不由得呆住:“河南王?”
      然而河南王似乎毫不意外,平静与他道:“徐医……忘尘大师,有劳了。”
      高延宗悲壮地送上自己筋肉饱满的手臂:“大哥,疼就咬我。”
      悬悬一线的大哥抬眸看他,忽地一笑,无奈道:“延宗啊……你总是如此……”
      长恭将他的胳膊拉了回来,问:“大哥,你平日敷眼的黑布呢。”
      高孝瑜摇着头:“不必。”
      伤口正横在右肩连着锁骨的关节处,乌黑不已,隐约还能看见一个青黑的小痣,宛如一根细锐的钉子。
      一刀割开乌青的伤口,乌血争相涌出,皮肉外翻,但那箭簇上的毒性太猛,早已让他感知不到肌理的痛楚,高孝瑜失神地望向帐顶,却不忘嘱咐道:“延宗,实在害怕就出去吧。”
      高延宗不敢出声,躲在四哥身后,摇头。
      忘尘手法娴熟稳重,不多时,分开肌理经络,眼也不眨地,换上钝刀子,缓缓地剐着骨膜。
      出乎意料的,年轻的河南王也同样不眨眼,只是望着帐顶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皆肃穆而瞻,心道这高孝瑜不愧为世宗长子,好一副铁打铜铸般的风骨气概!
      铜盆里换洗的水渐渐变为鲜红,绯然间血腥味逐渐浓重,饶是兰陵王也不免眉头紧锁,坐到大哥身边,与他道:“哥,与我们说说话吧,别一个人忍着。”
      孝瑜这才转头看着他,有些木然:“这次却不是你……又要我说些什么呢。”
      这话实在没头没尾,高长恭怕他痛傻了说胡话,难以清明,又听那老和尚道:“还是多与河南王说些什么吧,痛到极点还憋着一口气在心头,能少活十年。”
      延宗吓得“啊”了一声,随即捂嘴,被老四瞪了一眼,长恭握着大哥的手:“哥,这些年,你在邺城与晋阳之间周旋……”
      提到晋阳,提到这些年的奔波,高孝瑜忽地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恍若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忽地仰天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如白驹仰面烈西风,易水萧萧,故人长绝,悲喜难辨,爱恨难明!
      在那阵决绝苍凉的长笑之后,余毒业已剔除。
      他犹不自知,连带着喘气轻咳,也止不住。
      老和尚干咳了一声:“郡王,别笑了,老衲还要缝针。”

      入夜,长恭亲自将大师送入营帐,只道兄长的伤势反复,还需大师在侧看顾一二。
      忘尘难以推脱,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长恭见他面露难色,不由皱眉:“大师,本王的兄长素来待人亲厚,且与大师是旧相识,怎地让您如此犯难?”
      忘尘心头一惊:“郡王何出此言,老衲与河南王,并无过节。”
      兰陵王盯着他,只是笑:“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若不是旧相识,何以兄长才见面,便知你的法号和俗姓呢?”
      老和尚也觉得脑壳剧痛,面上打哈哈道:“都是从前天保年间的旧事了。”
      兰陵王狐疑地盯了他半晌,也不好多问,转身出去。
      谁知才走几步,迎面撞上一堵敦实的肉墙,骂道:“老五,你个走路不带招子的!”
      高延宗扶着生闷气的老四,委委屈屈:“四哥!出大事了!”
      长恭晓得他向来知轻重,忙问:“何事?”
      老五把他拽回主帐,屏退了闲杂人等,轻声道:“不是是谁走漏了大哥遇刺的消息,晋阳那边得了信,马上就要来咱们这!”
      兹事体大!长恭问他:“当真?谁来?”
      延宗在他掌心,草草写成一个“九”字。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望向昏迷中还发着低烧的大哥,诧异之余都有些无措。

      两日之后,天子亲临并州兰陵王帐下,暗访士卒军情。
      昨夜一场滂沱秋雨,道路泥淖难行,也不知奔命的侍卫们如何护驾,才让墨衣龙袍的青年天子在清晨踏足并州军营。
      两个小侄子一左一右地跪在大营前湿淋淋的青石地上,恭迎天子车驾,不多时,两膝阴冷难熬。
      皇帝从车辇上一跃而下,披风带落两肩夜雨,只对他们挥挥衣袖:“待朕去看看你们大哥!”
      兰陵王忙躬身将皇帝九叔一路引至中军帐内,谁知皇帝见到病榻上犹自昏迷,面色苍白毫无半点血色的河南王时,再看向兰陵王时,剑眉横斜,神色冷厉如刀:“高孝瓘,这便是你说的并无大碍?”
      老四只得躬身,耿直如他,俯首的眉宇间却也有些不耐烦。索性五弟在侧,他吃过九叔的鞭子,当即跪地为四哥求情:“陛下,是侄儿的罪责,延宗年少不知轻重,求陛下降罪!”
      皇帝没让他起身,也没再问罪,仰着下巴,让侍从脱下满是凄冷夜雨的外袍,这才坐到塌前,凝望着高孝瑜的病容,有些踌躇地伸出冰冷的指尖,又怕冷醒他,便小声试探地问了句:“孝瑜?”
      卧榻之上的人毫无反应,仿佛沉浸在凄迷的旧梦中,难以抽身。
      高湛有些无措,回头对高延宗道:“起来吧,外头还有太医候着,你去传他们入内。”
      老五乖觉地起身谢恩,抬头的一刹那有些错愕,但他不动声色地退出去,走出帐外,才敢长吁短叹。
      方才起身的瞬间,他分明望见九叔身后,大哥微微睁眼。
      大哥看着九叔的眼神,寒凉之极,几乎将他长跪之下两膝阴湿的阵阵刺痛也压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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