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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7.沧海 ...

  •   高孝琬很懵,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打算随斛律光一同西进,直扑长安,立下大功后再向九叔求情,换大哥和五弟回晋阳修养一阵。
      但九叔不给他立功的机会,万般不愿之下,他护送着病中的天子,策马北归,一路秋风萧瑟,隐约遥闻北雁孤鸣。
      来不及细听,九叔招他上车来说话。
      孝琬只得认怂,挤出一脸假笑爬上车,嬉笑道:“九叔,喊侄儿啥事?”
      皇帝已经坐不稳了,半靠着软枕,抬眼瞧着他与孝瑜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竟然笑了,开口却还是那个冷凉的调调:“孝琬,此次没让你攻下长安,你很不平?”
      孝琬怂的飞快,恨不得当场滑跪:“侄儿不敢,陛下深谋远虑,必当有您的打算。”
      皇帝哼笑,对他点头:“不错,学聪明了不少。”
      河间王于是欣然狗腿:“是这些年陛下教导有方。”
      皇帝大笑,语气却是严厉:“高孝琬,你学什么不好,非学得一副佞臣谄媚的做派。”
      高孝琬有些不服:“九叔……”
      高湛忽地变脸,斥责道:“汝为神武嫡孙,世宗嫡子,又岂能谄媚低伏!坐直了!”
      孝琬知道其中利害,即刻端正了姿态,恭敬道:“九叔教训的是。”
      高湛这才满意:“你觉得你二哥如何?”
      孝琬揶揄着不敢开口。
      高湛冷凉地幽幽道:“趁着朕心情还算好,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高孝琬想了想,觉得近来九叔带自己真的很厚道,这才打着胆子说:“旁人只道我二哥书画双绝,却不知二哥文韬武略,可为统帅。”
      高湛点头称是,又问:“你家老四何如?”
      高孝琬自豪:“我四弟,万人敌也,他日大破周师,乃至北定突厥,必有我四弟之功!”
      高湛面露赞许,又问:“你家老五怎样?”
      孝琬顿了顿:“我说实话,您会生气。”
      高湛支着脑袋,语气渐渐平和:“恕你无罪。
      孝琬才说:“五弟像还没发疯时候的高洋。”
      “哈……”高湛看着他,轻轻点头,“你说的没错。”
      河间王想问问大哥,但他突然明白过来,九叔了解大哥,比他更甚,于是他乖乖闭嘴,等待天子的下文。
      高湛半眯着眼,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对他道:“你父亲,是个很好的兄长,很周全的长辈。”
      孝琬很意外,但他愿意多了解一些父亲的往事,忍不住凑上前,问:“九叔,为什么突然提到我父王?”
      高湛悠悠然:“那时候母亲执意要把孝瑜接到王府中抚养,大哥虽然为难,却也同意了,后来还总对我说,孝瑜养在王府中极好,还能和我作伴,时时关照我这个小叔叔……后来我才明白,大哥呀,这是让我念着孝瑜的好,让我们相互扶持。”
      孝琬察觉到他语气渐渐微弱,恍若式微之兆,有些慌张,关切道:“九叔,侄儿让他们送药来,您少说些话吧。”
      高湛却说:“我已经喝过了。”
      上辈子,河清二年,他赐给高孝瑜的那瓶药。
      孝琬不清楚其中的利害,更加无从知晓他们的斩不断理不清的交杂爱恨,他有些无措地去扯天子的衣袖,小声道:“九叔,那您,休息一会?”
      但皇帝顺势轻轻地,温柔地反握住他的手腕,眼前的少年俊朗而通透,宛如故人。
      可高湛分得清谁是谁,他从来如此,没有人能成为高孝瑜的替身,永远不能。
      药力发作了,皇帝用微弱的力气把孝琬拉到自己面前,几乎贴到他耳边,对他喃喃道:“你告诉他,我不欠他啦。”
      他想亲口告诉高孝瑜,但不是眼前这个完整的,平和的高孝瑜。
      他想去找到那个被他伤害的千疮百孔,体无完肤的小鱼,告诉他这些事情,让他亲眼看一看,重活一世,自己的种种举动。
      你瞧,我把大哥的天下,完好无损地还给了大哥的儿子。
      你瞧,你的弟弟们,都平安地活着,各司其职。
      你瞧,只差一步,咱们就能直取长安,这样的不世之功,我甘愿留给孝琬,去成就他们的一番霸业。
      孝瑜,你瞧瞧啊。
      可是,你又到哪里去了呢?

      大宁四年秋,周齐对垒之际,齐帝高湛于阵前督军,气症突然发作,帝令左右秘而不发,乃令兰陵王督军守备,斛律光以攻代守,出击义州。
      八月十五,义州既定,周师退守潼关。
      河间王随行护驾北上,行至途中,齐帝崩于洛阳,时年二十六。
      谥曰武成皇帝,庙号世祖。

      高孝琬很懵,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路北上为天子扶棺,心里暗想着再相见时如何安慰大哥。
      结果扶着扶着,一路护送到邺城,莫名其妙地就被皇祖母扶上了帝位。
      诏书还是九叔身前亲笔写下的。
      离谱,就很离谱!
      魔幻,相当魔幻!
      随即,高孝琬又接受了这个设定,在大齐高家,一切皆有可能,接受就好。而且,想到大哥还在他身边,他便自以为胜券在握。
      但当他面见大哥,将九叔临终遗言转告大哥后,大哥就要抛下了他,执意离开。

      邺城之外,深秋寒色遍野。
      尚未继位的高孝琬听闻大哥要离京的消息顿时方寸大乱,打马追来,将人堵在驰道上,却又手足无措,结巴道:“大哥,清醒一些,九叔的遗愿是入驻长安,你和他自幼相知,于情于理,都该代他攻入长安!”
      孝瑜仿佛没有听见,对他道:“孝琬,你让他们退开。”
      高孝琬不依不饶:“大哥,你就这样一走了之,留我一个人在邺城,我该怎么办!”
      大哥紧握着缰绳,他座下的良驹颇通人性,焦躁地不住打转,大哥告诉他:“传召二弟入京,今后,内事不决问孝珩,外事不决问赵王。”
      孝琬被逼得有些生气,语气不觉蛮狠道:“我只要问你!大哥,我只要问你!”
      高孝瑜被他困在正中间,御林军团团合围,令他无从遁逃。
      可冥冥中,他似乎隐约能察觉到什么。
      高湛怎么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些年自己被他呼来喝去地南征北战,牲口一样的驱策,好不容易就要平定北方,胜利在望,这个浑球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撂挑子走了?
      好脾气如河南王,一时间竟然气得想要开棺鞭尸。
      可太后拦下他,敕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十日。
      气血翻涌的河南王努力压抑住澎湃的情绪,和三弟商量道:“孝琬,给我一年的时间。”
      高孝琬很懵,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少见到大哥这副模样,害怕再进一步真的把大哥逼疯,便口头许诺道:“哥,我答应你,你先随我回宫,好么?”
      孝瑜笑着摇头,拔剑,第一次,将剑尖对准了三弟。
      孝琬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却也有那么一瞬的心寒,继而吼道:“大哥,大哥!高孝瑜,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一阵惊呼,数十名御林军在外,众目睽睽之下,河南王神色闲定,坦然地将宝剑架在了自己项上。
      河间王咬牙道:“传朕口谕,放行!”
      大哥的剑并未松动。
      高孝琬,国之储君,喝道:“天子一言九鼎,河南王,一年为期,届时你若去而不返,朕便将北境挖地三尺!”
      河南王欣慰一笑,点头,温和如故:“我何时骗过你呢。”
      他策马远去,朝着东面长广郡的方向。似乎漫无目标,又似乎成竹在胸。
      高湛问过他:愿意和我去长广郡,东出蓬莱,寻觅长生么?
      民间的方士酒后随口杜撰几句,却被流传得神乎其神——冥海绕蓬莱,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
      孝瑜暗暗自嘲,却又怀揣着那样一线单薄如丝缕的奢望,孑然而虔诚地东去,奔赴着一程山海之约。

      (最后的一点点碎碎念)
      陈伯世居东海畔,世代以采摘海中珍宝为生,他的父辈们总能潜入深海,捕捞到大珊瑚和夜明珠。
      当他这一代,兵荒马乱,但贵族王孙们依旧喜好珍宝,他依旧能依仗一身好水性混口饭吃。
      偏偏他的长子是个旱鸭子,一沾水就喊救命,他很苦恼。
      这日天朗气清,他破晓时分便把儿子绑到海边,麻利地飞起一脚,把儿子揣进海里,满意地看着他在近海区扑腾着。
      终于,大儿子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游回岸上时,陈伯很开怀,哈哈大笑:“我就说,哪有学不会泅水的,都是没到拼命的份上不肯使力气罢了!”
      小陈趴在海滩上,忍受着一身海水的腥臭,大呼饶命。
      陈伯过去踹了他一脚:“混小子,这才哪到哪,接下来跟着老子学潜泳!”
      小陈发抖道:“爹,您可就剩我这么一个独苗,悠着点吧。”
      陈伯嘿嘿道:“放心,老子有分寸,来来来先学闭气。”
      小陈大呼不妙!
      老陈一脚把他踹回海里,摁着他的头道:“吸气,傻小子!”
      不远处,一座威仪的双层宝船解开岸上的绳索,将要出发。
      两位王孙贵公子模样的人正看着这一幕,其中一位俊雅的金衣公子指了指父子二人,想让人去救起小陈,被船家制止了,船家向他解释道:“公子,您久居内陆,却不知,这是海民常见的习水方法,没被呛过几次,永远学不会潜泳。”
      他身边紧挨着一位紫袍华服的贵人,病态中透着威势,令人不敢进犯丝毫,他见孝瑜还在担忧,不由笑了:“老子训儿子,有什么可看的,进去吧,海上风大。”
      孝瑜眉头紧皱,似乎不全是担心那青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捏着青年的后颈,将人摁在水中,那老汉笑着旁观,直至青年不再扑腾。
      高孝瑜忽地眉心一跳,只觉得头顶被人砸开了一个窟窿,痛苦莫名,他有些不可控地跪倒在甲板上。
      高湛来不及担忧,他实在没有旁的气力扶稳孝瑜,只好跟着单膝跪地,顶着膝盖,用身躯支撑着他,问道:“孝瑜,你怎么了?”
      孝瑜捂着头,趴在他的膝头,逐渐痛苦地将身躯蜷缩成一团,似是承受着颠倒凌迟的酷刑。
      他张口,冲着头顶的湛湛青霄,最后只能勉强吐出一声:啊……
      高九慌了神,俯下身去抱住他,摸着他的面颊,关切道:“孝瑜,孝瑜,不要吓我……”
      一只海燕从海天交接的一线处展翅翱翔而过,漆黑一点,乘着九万里大风,燕鸣划过沧海,划过朝明在即的长空,掀起海上的千层波涛,翻涌而来,宛若来势汹涌的前尘旧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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