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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无觅 ...

  •   禁卫们将河间王止住,于是高孝琬动惮不得,他赤红着眼,瞪着十步开外,正在倒酒的和士开,不管不顾喝道:“和士开,不要落在本王手里,否则,本王必定……活剐了你!”
      和侍中看也不看他,凉飕飕地回了句:“郡王说话小心些,好歹,这是太子婚宴呢。”
      高孝珩不想受制于人,拼命隐忍克制着,将自己钉在位置上,他身旁的十叔也适时地凑上来,悄悄对他道:“孝珩,莫要冲动,等会若是有什么变故,我让人送你去宫门口接应着。”
      河南王从前时常帮九叔挡酒,原本闲远谨慎的性子,也被锻炼处一副好酒量,二十多杯烈酒强灌下去,并未失态,只是被灌得难受不已,掩面欲吐。

      周围的王公纷纷议论着:
      河南王一向受宠,怎么会如此?
      谁知道呢,或许得罪了和士开,皇帝大约是在替和士开出气呢。
      区区一个胡人,你也忒看得起他了,向来最近他们六兄弟风头太盛了,皇帝这是在敲山震虎。
      也对,你瞧他今日穿的那套华服,僭越之极!
      哎,你们都是瞎猜,我听说好像是昨日拜见静德皇后时,他与一个尔朱氏宫女勾勾搭搭的,嘿,和他老子一样,风流成性,当年世宗还是世子的时候,不也是勾搭上了庶母,险些被废么。
      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皇帝端坐于宫殿深处,无人瞧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吩咐那小黄门,上去把河南王的腰带松开几分,然后冷淡地挥动衣袖:“继续。”
      于是河南王被生生强灌下三十七杯烈酒,焚心似火,五脏俱焚。
      皇帝看他高隆的腹部,宛如怀胎三月,这才有些满意,招来亲信娄子彦,小声吩咐了几句。
      娄子彦便上前向河南王躬身行礼道:“郡王酒醉,圣上特派下官来送您回府。”
      高孝瑜看不清眼前人是谁,只是听见“回府”,于是有些吃力地点头,被他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离席。
      十叔看准机会,悄悄拉起孝珩,塞给他一个令牌。
      孝珩来不及道谢,只等酒宴重开,歌舞再起,众人熏熏然,皇帝也和一旁的赵丞相笑着商议什么,他才猫着腰,潜行而去。

      那娄子彦将醉中难受的河南王扶上车,小声道:“郡王?郡王?”
      可河南王喉管像是烧灼的生疼,应答不了,竟然有些昏沉。
      娄子彦便放心地让车夫前往城西,车夫疑惑:“大人,诸王府邸都在城南啊。”
      他骂道:“你有几个脑袋,让你去便去!”
      马车之上只有他们三人,快到西华门时,娄子彦从怀中摸出一个黑玉的药瓶子,默念道:“郡王莫怪,我也是奉皇命行事!郡王莫怪!”
      他拔了药瓶上的木塞,试着掰开河南王的嘴,给他灌药。
      远处传来一声高呼:大哥——
      似是兄弟连心,醉中昏迷的高孝瑜竟然微微睁眼,哼哼道:“谁……”
      他吓得手一抖,瓶子掉在地上,药液当即撒了一大半,他眼疾手快捞起药瓶,几乎是乞求道:“郡王!祖宗哎!喝下去吧,喝了就没事了!”
      孝珩沿着渐黑凄迷的黄泥路纵马赶来,眼见都快到护城河了,夜深城门不开,娄子彦带大哥来这里做什么?他不敢细想,挥鞭疾驰,吼道:“大哥——!”
      回声四面来,唯独听不见回应。
      高孝瑜似乎听见了二弟的声音,犹疑着就要开口回他,却被娄子彦看准机会,趁他开口的瞬间,将残余的药液尽数灌入。
      那药,极苦。
      苦的河南王神思一凛,半分神魂归位,竟然挣扎着推开了娄子彦,一狠心跳下车,顾不得腿脚上的疼痛,四下张望,循着声音摇摇晃晃地去寻弟弟。
      他想开口,却只觉得嗓子火燎得痛苦难耐,四肢渐渐脱力,几乎站不起来,极力张目四望,然四面乌黑,混沌难辨。
      于是河南王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地走着,他想着,地狱也不过是如此……只是有些渴。
      不急,见到孝珩,让他去寻些清水,喝了睡一会,其余的事,明日再去想吧。
      娄子彦追了上来,就要去抓他:“郡王休走,前头是……”他没说完话,便被人一剑从背后贯胸!
      倒下的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河南王一脚踩空,滚落进护城河下。
      几乎同时滚落进护城河的,还有车夫鼓鼓囊囊的头颅,咚地一声掉进水里,上下沉浮几下便打着圈沉进淤泥里,像是一个西瓜。
      护城河上,无星无月,夜幕浓黑如墨,黄泥岗上,枯藤老鸹不时寒啼,那枯索的叫声,似乎来自九幽之下。
      远处的高孝珩还在策马追寻着,喊着大哥,一遍一遍,终于声嘶力竭。

      孝瑜被人掐住后颈,埋在浑浊的水渠中,本能地挣扎,可他的四肢愈发无力,就在他快要窒息的一刻,那人将他的领子提了起来,欣赏着他濒死的样子。
      他试图去看清对方的相貌,实在眼前只有一片茫茫血雾,以及,渠水的腥臭。
      那人只是冷笑,掐着把玩着他,像是玩弄一只落水狗,最后把他按进水里时,才说:“贤侄,我奉皇命而来,送你上路。”
      面色冷然肃穆,五官端正,竟是敕令在家养病的高睿!
      高睿得意地把弄着政敌的生死,他心里说着,高孝瑜,我不想动你,可你为什么要诋毁我父亲呢。
      高澄死的早,你自己也是自幼失祜,何必还要用先父早亡来诋毁我呢。
      你自己也是一路勤谨,安守本分才活到今日,却为什么,要来挡我的路呢。
      他在心底宣泄着,纵使四下无人,也不敢诉诸于口,依旧维持着面上的沉静。
      他压抑着心底解恨的狂喜,面上仿佛例行公事的从容冷寂,等到高孝瑜终于没有动静时,才松手,将人拖上岸,用指尖探了探他的鼻息,似乎已然筹谋好了完全之策,格外冷静地拔下河南王的外袍,拆下玉带,配饰……
      那件由十六个绣娘日夜赶工裁制的锦绣鹤羽华服,被他随意地扔进沟渠中,随波而去,仿佛一文不值。
      高睿将明珠抹额留下,也算有个交代,而后将河南王交给两个藏匿在暗处的家仆,指了指不远处的黄泥岗。
      “草草烧了,看不出五官之后便扔进万人坑里,做完后回府领银子,之后,有多远滚多远。”

      宫中,更漏将尽,皇帝有些难耐地来回踱步,依旧在等娄子彦的消息。
      他想着,娄子彦给孝瑜灌的假死药,应该能坚持到三日后,只要对外谎称河南王醉酒投水而死,验明正身,就能给孝瑜换个身份,留在自己身边。
      到时候,什么纲常、名位、猜忌,就统统不作数了,自己也许还能活五年,五年而已,就委屈孝瑜,陪他五年,然后再下诏恢复他的身份,还他自由,届时天高地远,长风快哉,便任他独自去闯荡游赏吧。
      他就这样怀揣着殷殷如缕的期盼,在鹤苑中等候至天明。

      直到巡逻的禁军从城外打捞起那件鹤羽红袍,从重重宫门外传至他面前时,高湛才意识到,他把孝瑜弄丢了。

      可高湛哪里是个肯认命的性子,他一脚踹翻了盛着袍服的托盘,让人去找,哪怕挖地三尺,哪怕要将晋阳城的护城河道一寸寸地掘开来。
      他不休不眠地找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了娄子彦和车夫的尸体,有些气急败坏地想着,一定是娄子彦这个蠢货办事不利,被孝瑜发觉之后让人逃跑了。
      对,高孝瑜没有死,只是厌烦了他无休无止的猜忌和阴晴不定的性子,不愿这样夹在叔侄之谊和兄弟之情中间,难以取舍,所以跑了。
      罢了,想走就走吧。
      他便也配合着,装模作样地给河南王做了个衣冠冢,追赠太尉、录尚书事。
      对,还要有个好听的谥号,让后世知晓大齐河南王,是个怎么样的人。
      安乐抚民曰康,温柔贤善曰懿,赐河南王谥号,康懿。

      这一年的冬日,北周联和突厥,趁势大举攻入,围困晋阳城下。
      皇帝原本无心恋战,打算往东规避战火,他骑着马还没出城,就被高孝琬迎面拦下。
      河间王似乎袭承了兄长的决绝,扯住天子的缰绳,竭力劝阻:“陛下,不若亲赴城头督战,我等大齐儿郎原为陛下拼死一战!”
      高湛被他那毅然忠诚的目光所触动,换上戎装,走上城头鼓舞士气。
      高孝琬由嫌不足,还要出城迎敌,被皇帝派出的亲卫追回,拖回城中。
      北周联和突厥两路出兵,大齐以一敌二,战况焦灼,正当此时,一员白袍银甲的虎将领着一小支纵队冲进战局,撕开一道缺口,千军万马中游刃有余,须臾间已斩杀数百敌军。
      对方看清来者,面带寒铁的厉鬼面具,纷纷喊叫:“那便是鬼面将军!”
      鬼面将军笑声温厚,继而手起刀落,笑道:“尔等不退军,便速来送死!”
      杀得周军纷纷避让不及,千军万马避白袍!
      齐军气势大振,纷纷跟随着他杀向周军,退军之际,众人高呼万岁,白袍将领来到城下,在万众的欢呼中摘下面具,灿然一笑,举世无双!
      而皇帝却在看清他倾国倾城的相貌后,在浪涌般的欢呼中,无比失落地走向城墙,没入孤独的冷寂中,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而后,天子下诏,提拔河间王为并州刺史,兰陵王任中军将军。
      他想着,孝瑜听闻这些,应当是开心的

      河清三年,北周从河南郡一线攻打洛阳,皇帝又派高长恭与老将军段韶、大将军斛律光前往洛阳救援,高长恭带领五百名骑兵冲进北周军队的包围圈,解了金墉之围,于邙山大败周师,周师在城下者亦解围遁去,委弃营幕,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军资器械,弥满川泽。
      高长恭以邙山之捷,威名大盛,武士歌之,为《兰陵王入阵曲》。
      己巳,以太师段韶为太宰,以司徒斛律光为太尉,兰陵王长恭为尚书令。
      兰陵王在宫中乐师齐奏着高亢的入阵曲中,步入大殿受封,他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去看御座上的天子,只是恍惚间想起兄长曾对他说过的:大丈夫,生前若不能立下不世之功,死亦当殉节卫国!
      大哥,这算是不世之功么?他有些怅惋地,再拜天子,或许我还要再进一步,率领齐师,攻入长安呐。
      兄弟几人就这样遵从着兄长的教导,忠心护国,略立战功,一步一步升迁上来,竟也无灾无险。
      旁人说,大约河南王身死,文襄六王群龙无首,再不能成事,所以陛下再无疑心,尤其重用兰陵王高长恭。

      高湛等了两年,但孝瑜依旧音信全无,他渐渐感到疲惫,对国事,对朝政,对庙堂之上永无休止的勾心斗角。
      无趣,无聊,与他无关。
      日复一日的空乏中,他逐渐失去耐心,直至癫狂,在宫中对着宗室手足大开杀戒。
      老四平阳王高淹、老五彭城王高浟都死在他手上。
      昔日手足十五人,除却天子,仅剩五人。
      临近而立之年,他匆匆传位给太子,做了太上皇,成日求仙问卜,渴求延年益寿,卜问故人踪迹。
      可是直到他熬过三十岁生辰,直到他为了逼高孝瑜现身,软禁了孝瑜的生母宋太妃,直到宋太妃绝食而死之际,高孝瑜依旧没有来见他一面。
      那个他深爱着的,愿意倾注所有耐心,那个他唯一珍视的高孝瑜,消失在了太子大婚的夜宴之后,消失在他们二十六岁的那个夏夜。
      从此黄泉碧落,人间无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32.无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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