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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鹤归 ...

  •   那条长河蜿蜒过神州,流淌过世间万载的春秋日夜,浮动着烟波浩渺,走进才知道,原来是千丝万缕的游魂,每一寸游魂都凝结着生前千情万绪,渡来忘川远红尘。
      逝者如斯,他们怀揣着累累尘念,从忘川中跋涉而过,被三途森冷涤濯过后,无一不是轻轻浮起,飘入酆都城门。
      高孝瑜只觉得自己随着那件朱红的锦绣袍子一同浮起,随着浑浊肮脏的渠水汇入更加阴森冷寂的幽冥之中。
      他的耳畔还能隐约记起那句:我奉皇命而来,送你上路。
      但河水太过幽邃寒骨,他很快被冲刷尽所有的思绪,木然地随波而去,直到一人摇着一苇细叶轻舟而来。他虽看不清明,却能听见舟子的歌吟:“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舟子摇船,来到他身边,用一柄细长如鹤足的长杆将他捞起,扶上舟心,轻笑行礼:“河南王,红尘一别,今日复相见。”
      高孝瑜努力睁眼,却怎样也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的嗓子依旧烧灼着,口不能言,于是只能交手还礼。
      那青灰衣着的舟子安慰道:“郡王莫要挂怀,吾乃鹤灵官,昔日流落青州郊野时,受郡王大恩,今日特来相送。”
      孝瑜有些出神,自己似乎救下过一对灰色的鹤,随行的州官常常见到这种灰鹤,便与郡王说起它们的习性,侃侃而谈,河南王听到灰鹤的学名,颇有感触,便让人送去晋阳……如今,想来,实在是有些,自作多情。
      他点头,又听鹤灵官说:“郡王于我有恩,而今人间乱世已有百载,神州黎庶苦于兵祸饥馑久矣。亡者汇聚酆都,从城中过奈何桥,等着轮回要等数载,我愿渡郡王穿插过忘川,直赴奈何桥头,只需半月,郡王意下如何?”
      高孝瑜自然颔首,作揖谢他。
      那鹤灵官却忽地一笑,问他:“郡王,此地途径望乡台,旁人都要登望乡台,再看一眼世间故人,而后饮下孟婆汤,前尘万境归空。郡王可要登台一顾?”
      两侧是游魂拂过的呼呼风响,三途水寒,拍打着一叶轻舟。
      高孝瑜却没有一丝迟疑,淡然地摇着头。
      鹤灵官很是惊讶,以细杆遥遥一指,提醒他道:“郡王可知,望乡一瞥,再无相见之日。”
      游魂纷纷上岸,步入酆都城,那高耸入云的城墙,隔绝了生死阴阳,而他们乘着忘川浮舟,视野随着亡灵流散而渐渐清明,高孝瑜发觉自己能发出声音了,便也顺着鹤灵官所指的方向举目而望。
      那缥缈无端的苍穹尽头,一方绿瓦六角的楼台,竟是空中楼阁,漂浮在云巅之上。
      他自嘲一笑,何必犯贱?
      那笑声轻快无比,决绝而愀然,他说:“深感仙官美意,只是不必了。”
      高唐云雨散,斜阳画角哀,已悔囚金阙,不上望乡台。
      于是鹤灵官不复多言,舟楫跃然于森森万顷灵河碧波,直向着浩渺的忘川深处。

      高孝瑜不知道,如果他登台回眸人间,就会看到他生前看护了一辈子,宠爱了一辈子的三弟,正被人杖责,而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正是日渐疯魔的九叔高湛。
      太上皇没有喊停,武人们也不敢停手,不多时,院子的石板上滚出一滩滩血迹。
      高孝琬从一开始嘴硬,到现在只有哭嚎的份,他从来是被兄长护在身后,捧在掌心的,即使大哥莫名其妙地溺死,即使他吼着要杀了天子近臣和士开时,九叔也没有真的对他动粗。
      可今日的变故,于他而言太过猝不及防,他哭着辩解:“太上皇,侄儿从来没有诅咒您,是那个贱人诬陷,侄儿只是……只是……思念……!”
      行刑的大杖足有四五寸厚,打得他满嘴血沫子,再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他的侧室就跪在院中,丈夫的血迹浸染了她的杏色裙边,那名小妾因被河间王冷落,打发到别院独居,又受到和士开的蛊惑,就向太上皇告发说河间王日夜对着皇帝的画像哭灵,咒今上早亡。
      高湛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他已经变向害死了孝瑜的生母,不差这一个高孝琬。
      他不信,高孝瑜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杖杀他最宝贵的嫡出弟弟!
      他怎么忍心不来?他怎么敢不来!
      鹰犬们从河间王的房内一处暗格里搜出一幅画卷,便喜滋滋地捧到他面前邀功,高湛只觉得无趣,那上头画的究竟是大哥,还是他高湛,都没什么意义。
      但他实在不能就这样让高孝琬死了,留着他,逼高孝瑜出面才是正理。
      高湛挥挥手,让侍卫们停手,对亲信道:“打开瞧瞧。”
      画展在石桌上缓缓推开,画中人便静静地与他对视,端坐在庭院的花树下,眉目皎然,姿态温和如故,仿佛下一瞬就能听到他温厚的浅笑:“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高湛有些失神,自宋太妃死后,他再没有梦到过孝瑜,思绪恍惚间也走进画里,走到玉兰树下,扯着他的衣袖,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孝瑜看着他,无悲无喜,摇着头。
      高湛耐着性子,又说:“小鱼,从前都是朕糊涂,你回来好不好,只要你肯回来,朕可以废了太子,另立……”
      高孝瑜却不在意这些,他摇着头,连拒绝也是温柔。
      高湛几乎是在求他:“那你想要什么,全都告诉我,小鱼,你愿意回来,我都可以给你!”
      孝瑜起身,抽回自己的衣袖,叹道:“阿叔,算了吧。”
      说完,散作青烟,一朵乳白的广华玉兰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芳馨如故。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娄太后接到渤海王府,如果他们没有一同长大,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喊他阿叔……人生只如未相逢。
      太上皇眼底的情愫逐渐被怒火吞噬,他回过神,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高孝琬,冷笑着:“你以为,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他有些随意地摘下腰间的马鞭,亲自走向高孝琬,吼道:“那便看着吧!好好看着!”
      旁人猜不透他的意思,都恭敬地守在两侧,看着太上皇鞭笞河间王。
      高孝琬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求饶道:“陛下,饶命……饶命……陛下……阿叔……”
      高湛果然停手,似笑非笑,有些狰狞:“你喊我什么?”
      孝琬的袍子都被血浸泡得看不出本色,他在剧痛和失血中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对着太上皇,似乎还是当年那个与大哥形影相伴的九叔叔,他气若游丝地哀求着:“阿叔,饶命……侄儿知错了……”
      太上皇扔了马鞭,夺过侍卫手中的木杖,一杖落下,隐隐可见孝琬的小腿骨面,他狞笑着问他:“谁是你阿叔!你喊谁作阿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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