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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伴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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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晋阳月明,不知是满宫灯火通明,亦或者皇宫在灯火明月中。
孝珩与两个弟弟食不知味,应和着来往的宾客公伯,眼见酒宴开,大哥却无影无踪,不由心惊。
广宁王摁住三弟,商议道:“看好六弟,我去寻十叔!”
他们的十叔任城王高湝,喜爱书画,生性高傲但明辨是非,与广宁王素有交情,且任城王妃也是范阳卢氏,算起来与河南王妃沾亲带故。他匆匆离席,去寻十叔帮助。
余下高孝琬干着急,他知道,朝中早有人针对大哥,其中最出头的就是和士开。
如果这个胡人当真敢给大哥下绊子……便杀了他!
和士开带人闯入静德宫,果然大有收获,他在那个叫尔朱的宫娥房中,就差掘地三尺,想着这次即使不能扳倒河南王,也一定要想办法弄臭他的名声。反正这些日子,前朝或有心或无意地都在推波助澜,加上耿直如赵王都进言参河南王僭越,总有一天……
他的心腹们趴在地砖上一寸寸地敲打着,后院,花圃,梁上……
一个小黄门找到一块空心的地砖,小心地将它拆卸下来,发现里头竟然藏着一个小木匣,当即呈给和侍中。
和士开起初有些不屑,我让你们搜些男女之物,你们就给我搜出个这?他冷哼一声,只怕是那宫娥藏的例钱,于是拿在手里把玩着,不过一个六七寸的乌木匣子,外头为了防潮过了一层漆,油光亮泽。
不由心生好奇,想打开是才发现竟然还坠着一个极刁钻精巧的铜锁。
他对发现木盒的小黄门说:“钥匙呢?再找找。”
他身旁是皇帝派来督查的亲信侍卫,武人笑了:“何须如此麻烦?”一刀斩下,铜锁碎裂。
和士开哼笑一声,打开木匣,只见里头是一卷有些暗沉的绢布,明黄为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禁有些奇怪,展开绢布走到光亮处,见其他人都围过来,喝道:“退下,不该看的别看!仔细你们的脑袋!”
其余人都退到十步之外,他这才重新抖开,看清黄卷上的内容。
读完,和士开控制着自己哆嗦的手,将黄卷重新叠好放回盒子里。
他带着众人安静地退出静德宫,望着九州明月,满宫灯火,暗想,今日之后,不是河南王死,便是他死。
皇帝舍得杀河南王么……
但他必须要想办法活下去……
冷静,冷静,他一面朝着含光殿走去,一面对自己说着,熬过今夜,总有办法。
君臣二人依旧在鹤苑,左右等着无聊,高湛强拉着孝瑜手谈一句。
皇帝执黑先行落子,数十步后,他看着孝瑜:“你究竟有什么心事,还在瞒着朕。”
河南王已然没了往日从容对弈的心态,昏着迭出,竟被阻断生机,困在危局中而不自知,他别过头去,敷衍着:“大约是灯火太亮了,臣看不清面前的布局。”
“因为你的心思不在这里,”皇帝盯着他,“与什么有关?”
高孝瑜眯着眼睛看棋盘,似乎很费力,这才又落下一子:“陛下不要多心。”
皇帝有些郁闷地想着,我给了你机会,孝瑜……
又过了一会,河南王竟凭借着自己的耐心,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盘活了棋路。
皇帝敲着棋盘,思索如何围堵,正当下,和士开捧着一个木匣子走进屋内,跪下请安,微微摇头。
高湛察觉了他的用意,便故意用袖子覆盖在棋盘上,起身时随意扫乱了所有棋子,让和士开起身。
孝瑜觉得他举动幼稚,一盘棋而已,输赢随心。
谁知皇帝对他说:“朕想续上这一局,你留在这里,为朕覆棋。”
于是他只得留在竹榻上,将打乱的棋子分类,再凭着记忆一一推演。
另一间房内,黄卷缓缓展开,高湛将它铺平在桌案上,举灯而视。
他看着,忽而哂笑,摇着头。
和士开跪在外头,等待着皇帝的反应,他以为皇帝会暴跳如雷,腥风血雨。
但出人意料的,高湛扶着书案,只觉得晕眩,等到眼前的明灯又稳定成一盏再无重影的时候,他才重新站起,有些苍凉地笑出声。
和士开听见这声笑,知道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阎罗殿,果然皇帝拔出佩剑,走向他,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冷凉:“和士开,事情是你挑出来的,你也算死得其所。”
他实在有些不甘心,垂死挣扎道:“陛下,臣甘愿领死,只是请陛下看在这些年臣忠心不二的份上,听臣最后一句。”
剑刃铁寒艰涩,仿佛切下他的脑袋就像切豆腐,自己的喉管已经有意识地贴了上去,可他不甘心:“陛下,此事河南王无论是否知情,都可证明河南河间早已成大患,望陛下早做打算,或杀或圈禁,万不可作妇人之仁!”
皇帝笑着,用剑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那张祸国殃民的脸顿时有些泛青。
可他依旧咬着牙道:“陛下,如今河南河间二王,恰如当年陛下与孝昭帝!”
六哥……他想起六哥,曾经舍命救下他的六哥,对他说:于私,手足之情自然高过叔侄之谊……
皇帝有些怅然,心中反复笑念着这句话:手足之情自然高过叔侄之谊。
他收起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徒劳。对和士开吩咐道:“下去吧,将今日搜宫的那批人,全都杀了。”
和士开捡回一条命,里衣早已湿透,却还想着一事:“那,河南王那边……”
皇帝看着他,反问道:“你若是朕,你待如何?”
和侍中太明白皇帝的心思,当即扣头道:“陛下,若实在不忍下手,不如将其圈禁,以绝后患。”
皇帝只是笑着,摇头道:“你不明白,那还不如杀了他。”
他不愿将孝瑜圈禁在身边,看着他终日闷闷不乐。
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与旁人结伴远行,朝着蓬勃盛大的人间朝暮,将自己遗留在原地,孤独地面对死亡的吞噬。
半死枯荣的梧桐,挣开枯枝虬根,渴望着鸾凤顿首,妄图将其缠绕囚困,停留住世间诸般美好。
割舍不下,无可奈何。
高湛失魂落魄地回到他们对局的房间。
孝瑜果然已将棋局覆好,不失一道,见他这样,便问:“和士开又找到了什么好东西?”语气还如寻常,却不知道顷刻翻覆间,君心易变。
无他,一封太后留给你的废帝遗诏,若他日我残害宗室,迫害孝昭遗子高百年,你可以拿着那封遗诏举事,拥立世宗嫡子高孝琬为帝,万不可心慈手软,我既然能下手害高百年,自然也能对高孝琬下手。
高湛在心里答他,却只是入座,看着方才的残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落子。
再看高孝瑜,灯下复盘过于费眼,他只好揉着自己的眼角,似乎愈发吃力。
于是,高湛传来医官给他上药。
高孝瑜向外匆匆略过一眼,发觉不对,侍卫已经换了一拨,有些不解地看向皇帝。
高湛说:“眼睛累便留着明日再说吧,待朕仔细想想,下一步该如何。”
孝瑜说:“只怕陛下会途中变卦,更换棋子。”
皇帝却笑他:“方才朕叫你覆棋时,可没有疑心你会生变。”
医官问讯而来,行礼之后为河南王覆上药膏,缠上布条,最后再用一方棕褐色的长帕系在脑后,隔挡明光。
高孝瑜似乎已然适应了,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也能从容应对,与他行礼:“陛下,折腾了许久,若无旁的事情,臣请告退。”
高湛却捉住他交叠的手:“不急。”
王爷只说:“太子大婚,宗室晚宴,陛下不能从始至终都不露面。”
“还有两日,无妨。”他扶着孝瑜坐回竹榻上,忽而问:“月初时,齐州来报,言黄河口见六龙腾空,天象异数。”
高孝瑜听见“六龙”,便明白他的意思,虽然目不能视,却也听出其中的试探。
似乎这份试探也是如期而至,意料之中的,他等来了这一天,宿命般的不可逃脱。
于是他平静地回答:“时承六龙以御天,羲和为御者,是明主降世的天象。”
高湛看着他:“可朕已经即位三载。”
那灼热的目光烧灼着什么,高孝瑜心间也被灼伤似的发烫,可那不是激动时的血脉沸腾,而是一腔肺腑真心托付之后,却被人随意地扔在油锅里,烈火尖刀任意宰割的煎熬。
他在灼心的煎熬中,无暇去顾及天子的疑心从何而起,更加猜不透尔朱究竟掩藏了皇祖母怎样的秘密。他试图张嘴辩解而发不出声,但想到给他画像的二弟,终日隐忍而周密地关照着他,想到至情至性,喜欢围着他吵闹的三弟,冉冉如朝晖的老四老五,还有尚未成婚的幼弟……他们还年轻,还有大好光阴肆意挥纵,去博取一个锦绣河山,太平天下。
最后他摸索着朝着印象中天子的方位跪了下来,俯首于地,勉强做出一派云淡风轻:“那便请陛下赐臣一个恩典吧。”
高湛看着他,匍匐在自己脚下,只觉得比方才看清黄卷时更加苍凉难言。
“说说看。”
高孝瑜说:“陛下所虑,在臣兄弟六人皆出世宗一脉,臣为长兄,愿为表率以表忠心。”
皇帝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他瘫坐着,空对着烛火,聆听着孝瑜的陈情。
河南王说:“臣愿受天谴,但求……”
皇帝无奈地想着,原来你心底,和他们一样,都将我视作怪物啊。
可是谁亲口对我说过,会跟着我,一直跟着,碧落黄泉,生死不计。
于是没等高孝瑜说完,他有些戏谑地蹲下身来,倾身扳住他的下巴,贴在他耳边嘲弄道:“小鱼,你当真以为,自己一命归天了,朕便会放过你的弟弟么?”
几兄弟再看到大哥时,是在第二日的黄昏,宮宴如旧,迟迟未见的皇帝终于步入酒宴,尔后是盛装荣恩的河南王,他穿着新制的礼服,朱袍鹤羽,俊逸清雅之余似有少许平日罕见的颓丽风致,亦步亦趋,宛如提线的偶人。
孝珩眼尖,赶忙迎上来扶着他,把人拉扯到自己的位置上,关切道:“大哥,你去哪儿了,一天不见人。”
高孝瑜看着二弟,又见他后头是被世家子弟围着不得脱身的三弟,只是轻叹一声:“孝珩,你说的对。”
一种空前的强烈的不安撕裂着他的感官,高孝珩怕他会凭空消失似的,拽着他的手腕:“大哥,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大哥推开了他,说道:“看好孝琬。”
孝珩被剧烈的不安感挤压着,一瞬间几乎想直接拔剑带着他冲出去皇城,看看谁敢阻拦他们,可惜,他没有四弟万人敌的气魄。
他最后说了声:“哥……”
一个传令的小黄门就在酒宴上高喊:“圣上口谕,传河南王上前小酌几杯!”
是几杯呢?
孝珩在旁数着,皇帝一共灌了大哥三十七杯酒,让和士开端来的。
他想,九叔疯了……和士开是个什么东西,大哥最瞧不起的近臣便是和士开,与他多说一句都觉得倒胃口,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饮下和士开奉上的酒……
他忽地明白过来,皇帝在故意挤兑大哥……
但他如今和九叔相隔太远,再无从读出九叔的神色和目光。
高堂之上,天威浩荡,天颜难见。